老人得不到任何言語迴應,好在早已習慣,掂量了下懷兜裏茄子的分量,還不夠一頓午餐,就又摘了幾隻,這才自言自語道:“若是城裏兩三萬人來不及驅散,洛陽這一手,天怨人怒,三教中人,龍虎山自顧不暇,可依照兩禪寺李當心的性子,肯定要出手。世間武夫拾級而上,境界攀升,在入一品之前,尤其是二品以下,都有個簡單明了的法子,就是破甲幾許,一拳拳罡破幾甲,一劍劍氣穿幾甲,一目了然。可躋身二品尤其是一品以後,就沒這個說法了,因為這個法子太死板。人是活的,鄧太阿的一劍堪稱劍術極致,一劍破去千百件甲胄,輕而易舉,可若是披甲之人身負武學,就要大打折扣,若是王仙芝披甲,饒是鄧太阿也無法輕鬆破甲,難道鄧太阿就是劍術雛兒了?三教聖人得天獨厚,李當心攜河送禮道德宗,若是河水拋下,一招淹死數千北莽百姓並不難,可能淹死幾個二品武夫?這便是三教聖人不入武評的根源,借勢天地,就要看老天爺的眼色行事,王仙芝、拓跋菩薩之流則不用。這兩三百年來,最實在的以少殺多,其實就隻有三場,一場是吳家九劍破萬騎,一場是李淳罡一劍破甲兩千六,一場是前不久的洛陽南下,因為對方都是披甲不說還身負精湛武藝的鐵騎。尤其是後兩者,己身到達天象境後,即便不如三教聖人那樣明顯,可或多或少也要受到氣數侵染,有些時候殺一名分明籍籍無名的小卒子,比起斬殺一名戰陣大將還來得後患無窮。由趙勾牽頭,派遣精銳鐵騎驅逐城中百姓,多半是柳蒿師的意思。老而不死是為賊,是賊就膽小,柳蒿師這是怕洛陽出手無所顧忌,到時候被殃及池魚,天劫紫雷滾滾落下,就算洛陽承擔十之七八,他被殃及池魚十之二三,可由於他在天象境逗留太多年月,又有在天子身側依附天時的附龍嫌疑,一樣要遭受大罪,須知不知者不罪的說法,用在天象境高手身上最為合適。三教中人,正因為知道不可泄露的天機太多了,反而束手束腳,洛陽入境時間相對短暫,又不是三教中人,更能徹底放開手腳。”

    嗬嗬姑娘蹲在地上默默捏泥巴,獨占春秋三甲的黃龍士唿出一口霧氣,輕聲道:“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哪有知我之人?太安城半截舌荀平知道,可惜誌不同道不合;北涼毒士李義山知道,可惜一山不容二虎,離陽已經沒有他的位置;納蘭右慈也知道,可惜天生跟我背道而馳。書生治國,書生平世,書生禍國,這三人各有所求,恐怕是謀士最後的璀璨時光,以後再也見不到我輩讀書人如此意氣風發顛倒乾坤的場景了,以後啊,書生盡是帝王家的戲子伶人啦。”

    兜著滿懷茄子的老頭子微笑道:“春秋讀書人的脊梁歪了,我要將其扳正。春秋武夫恃力亂禁,我要銷毀成千上萬的秘笈,給他們套上韁繩,野狗變家犬。我要叫以後數百年的天下,再不見江湖青衫仗劍風流,再不見地仙朝遊北海暮蒼梧,再不見真人騎鶴飛升過天門。”

    小姑娘嗬嗬一笑。

    黃龍士突然自嘲一笑,“當年李當心罵我放個屁都自以為是浩然正氣,罵得真好。”

    小姑娘饑腸轆轆,肚子咕嚕響。老人哈哈大笑,帶著她去了村子,沈家坊不知黃龍士真實身份,隻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仙方士。當年黃龍士指點迷津,才讓南唐沈家逃過一劫,留下此脈香火,連家族命根子的譜牒都是黃龍士親筆撰寫。村子裏的幾個宗室大房長輩聽說恩人造訪,都執意要興師動眾擺下一大桌盛宴,不過黃龍士沒有答應,隻是借了一處灶房和一壇子酒,跟閨女獨處。老人親自下廚,炒了一尾鯉魚和一盤茄子,老人沒有怎麽吃,隻是喝了幾杯酒竟然便醺醺醉了。陋室昏暗,燭光飄搖,老人醉眼惺忪枕在桌麵上,合眼時淚光依稀,輕輕呢喃:“千年世事同蕉鹿,我夢蝴蝶蝶夢我?”

    小姑娘摘下溫暖貂帽,輕柔戴在老人頭上,下巴抵在桌麵上,望著昏昏睡去的老人,怔怔出神。

    城內,敵對雙方皆是聲勢大振。

    天地隻留一線成劍,天下第一魔頭洛陽以天象境使出前無古人的劍仙一劍。宋念卿雙耳雙目雙鼻鼻孔淌血不止,始終閉嘴不言語。城內街麵翻裂,六柄斷劍劍折氣猶存,在圓潤劍胎支撐之下,六股粗如成年男子大腿的劍氣屹立天地間,隱約有鍾鼓齊鳴之聲,悠揚激蕩。天地一線縫隙如同磨盤研磨,縫隙已經僅存一人高度,飛沙走石,昏暗無光,仍是沒有能夠當場毀去六劍劍胎。

    這趟出關來到久違的江湖,並沒有太多高手架子的劍池宗主也僅是換上一雙嶄新素青布鞋,此時以白布裱成袼褙、多層疊起納而成的鞋底已經磨損大半,這讓宋念卿浮起一絲遺憾。此生專注於劍道,從未有過兒女情長,與那嫁入劍池的嫻靜女子也止步於相敬如賓,隻是不知為何,大敵當前,生死一線,卻記起了年輕時那一夜掀起她的蓋頭,燭光映照之下她的羞赧容顏,這麽多年發乎情止乎禮,竟然不知她何時慢慢成了一位霜發老嫗,也不知她何時親手製成了這雙鞋子。兩人離別,接過視為累贅的行囊,他隻當作女子持家的天經地義,此時才知當時若是能接過行囊,念一聲她的小名,道一聲謝,該有多好。

    宋念卿記起了許多往事,正值壯年,攜帶十二劍,意氣風發去武帝城挑戰天下第一人。

    她在他離家時,亦是沒有多言,隻是婉約笑臉,幫著他仔細理了理衣裳,送至門口,獨獨站在那兒,沒有等到他的迴頭。後來宋念卿返家,冷著臉與她在家門口擦肩而過,她欲言又止,隻是擠出幹淨的笑臉,一點都沒有委屈幽怨。

    宋念卿以往總是在不關心之餘,難免有些陰鬱,怎麽找了這麽個悶葫蘆無趣的女子,如何配得上自己的劍?

    這一抹要不得的致命恍惚,本該讓宋念卿的蓄勢受挫,不承想恍惚之間,生平第一次心起愧疚,宋念卿隻覺得劍心在刹那之間淨如琉璃。

    城外原本有如出一轍背負碩大劍匣的劍池劍客百餘騎,在洛陽出手之前便開始繞城疾馳,所過之處,飛劍出匣,懸浮牆外空中,停而不墜。城池之外,已是懸劍近千柄,劍陣威嚴,劍勢浩蕩。

    可勒馬停步的劍池劍客都麵麵相覷,因為牆外懸劍不約而同紛紛墜地,失去了氣機牽引,宗主好似根本就放棄了動用劍陣的念頭,可這套劍陣應該才是宗主宋念卿深藏不露的第十五[十四把實劍,一把虛劍,即宋念卿自己或者是城外的劍陣。故此處因為“十五”。]劍啊?以宗主的性情,根本不可能麵對強敵選擇束手待斃。宗主既然一直將武帝城王仙芝視作此生最後敵手,就算城內遇上了罕見的強手,也不至於如此收場,一時間停馬劍客都不知所措,感到了一種強烈危機。可當劍池劍客按照境界高低,陸續感知到城內不斷攀升的濃鬱劍意時,不由麵露驚喜。

    宋念卿低頭深深看了眼鞋麵,微微一笑,任由六縷劍氣在磨盤中煙消雲散,任由飛木滾石撲麵,輕輕踩了踩腳下僅存完整的街麵,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終於壓抑不住喉嚨翻湧的鮮血,吐在身前,很快被塵埃遮掩得消失不見。

    宋念卿輕聲道:“是時候為你走一趟江湖了。”

    宋念卿一踩地麵,開始狂奔。

    最後一劍,亦是最後一次走江湖。

    宋念卿本人即是劍。

    宋念卿一線劍對撞洛陽一線劍。

    宋念卿的衣衫肌膚如同身受千刀萬剮,開始血肉模糊,可這位劍道大宗師渾然不覺,笑聲豪邁,一掠如虹。

    舍去聲勢浩大的劍陣千劍,換來在外人看來莫名其妙拿命換來的劍仙一劍。

    這一劍堪稱舉世無敵,生生撕開了洛陽並攏的天地。天地昏暗雲遮霧繞,宋念卿劍氣如一幅仙人駕龍圖,不見宋念卿本人,隻見劍氣橫生蜿蜒,雷電森森,雲雨沛然。

    沒有預料到宋念卿會有這一劍的洛陽屏氣凝神,氣機刹那流轉八百裏,金剛、指玄、天象三種神妙,熔鑄一爐,擺明了要強勢證明宋念卿這必死一劍也重傷不了她。

    其實兩人還相距數丈,宋念卿就已幾乎氣絕身死。

    可臨死之氣衝九天,劍氣仍然在壯大磅礴。

    洛陽雙手推出,袖口盡碎,滿頭青絲吹拂飄亂,如同與一條蛟龍角力,腳步不斷往後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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