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遠處枝頭的一截柳神情陰晴不定,手中還剩餘一把橘枝,似乎在權衡利弊,沒有第一時間幫那陷入險境的女子解圍。

    先前老蛾趁著間隙在橘林伸臂遊走,也不知是鬼畫符些什麽,朱魍老人顯然比隔岸觀火的一截柳做人要講究許多,一腳踢斷一株橘枝,刺向徐鳳年後背。不敢藏拙的慕容龍水傾盡全力一拳砸在此人心口上,恰好橘枝刺在後背心口,一拳一枝相互牽引,以常理揣度,任你是金剛體魄也要被砸爛心髒,當場死絕。

    老蛾在一腳踢出之後,便轉頭對一截柳怒目相視。後者翻了個白眼,掠向徐鳳年和慕容龍水側麵。

    可是徐鳳年出乎意料地安然無恙,不過總算退讓一步,願意鬆開慕容龍水的那顆大好頭顱,雙手下滑,將她的臉頰往上一托,遍體氣機翻江倒海的慕容龍水雙腳離地,徐鳳年“慢悠悠”走到她身側,一腿橫掃在北莽郡主的腹部,她的魁梧身軀在空中彎曲出一個畸形弧度,然後轟然射向趕來營救的一截柳那邊。一截柳對千金之軀的郡主視而不見,身形急急下墜。與此同時,殺手老蛾雙手皆是拇指食指並攏,在身前抹過一條莫名其妙的直線,不下百株橘樹連根拔起,一起潑向形單影隻的徐鳳年,然後當空炸開。一截柳嘴角翹起,十指彈弦。

    滿隴皆劍氣。

    天地之間紊亂劍氣流溢,如銀河倒瀉,構成一座無處可躲的牢籠。

    徐鳳年一腳踏出,雙膝微曲壓下,形同雙肩扛鼎,雙手虛空往上一提。

    以他為圓心,數十丈地麵全部掀起,一塊上揚泥幕跟傾瀉而下的磅礴劍氣針鋒相對。

    如傘遮雨。

    一截柳雙手緊握一截樹枝,恰巧在徐鳳年頭頂的雨傘空心處插下。

    見縫插針,一樹柳蔭。

    徐鳳年仰起頭,無動於衷,直直望向這個名動北莽的殺手。

    一截柳驀覺異樣,攻勢立即一頓,寧肯放棄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也不願以身涉險。

    可就在一截柳收迴劍勢時,分明看到那廝嘴角浮起一抹陰謀得逞的笑意,瞬息萬變,時不待人,一截柳憑借直覺再度刺下。

    當手中樹枝真真切切觸及徐鳳年眉心,一截柳心中大定。

    樹枝已然刺入此人眉心足足小半指甲深度,一截柳眼神陰鷙,心中狂喜。

    兩人相距不過幾尺距離,可樹枝驟然間不得推進絲毫,一截柳沒有任何恍惚,就要撤枝退避。

    可身後一襲朱袍在他後背狠狠一腳踩下。

    徐鳳年雙手十指相對,刺入一截柳胸口,然後“輕輕”往外一撕。

    就給一截柳在空中分了屍。

    一大攤血水灑在徐鳳年臉上。

    徐鳳年依舊還是麵無表情不言不語,隻是抖了抖手腕,無聲無息抖落雙手鮮血,望向橘園中剩餘兩個北莽高手。

    老蛾眼見一截柳被生撕,瞠目結舌。朱魍大當家李密弼親自發話,讓他們三人結伴行事,是有學問的。郡主慕容龍水身具金剛體魄,擅長近身肉搏,配合精通刺殺的一截柳,幾近天衣無縫,再有兩繭之一的老蛾從旁協助,經驗老到,做些錦上添花或是查漏補缺的勾當,就算對上兩名離陽指玄境高手也是大可一戰。就算一截柳身中兩劍一刀,戰力折損嚴重,可老蛾怎麽也不相信會在一炷香內就給破局。高手死鬥,既鬥力更鬥智,老蛾其實也看出幾分端倪,當時一截柳與自己搭檔,造就漫天磅礴劍氣驟雨般潑灑而下,徐鳳年掀起地麵做傘,故意露出空白傘柄處的致命破綻,一截柳起先也曾懷疑是個陷阱,中途也做出收手撤劍姿態,可不知如何一環扣一環,以擅長捕捉殺機名動北莽的一截柳又改變了主意,果斷一劍刺眉心,事實上也差點就得手,一劍透顱,若是被一截柳功成身退,別說朱魍立下大功,就算想要讓女帝賞賜幾個公主郡主都不難,再者恐怕北莽、離陽、北涼的三足鼎立之勢都要鬆動,那就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可老蛾怎麽想得到堂堂一個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年輕人,不惜置自己於死地,放任一截柳一劍刺入眉心,在陰陽一線之隔時痛下殺手?老蛾想不到還沒事,被李密弼極其器重的一截柳就隻能死在了異鄉。老蛾不是沒有蹚過束手束腳的泥塘困局,前些年還跟另外一繭圍剿過一名不願被北莽招安的指玄高手,那也是一場幾乎換命的死鬥。初生牛犢不怕虎,人到中年始懼死,何況是老蛾這種刀口舔血了大半輩子的花甲老人。此刻越發想念起北莽私宅小院裏豢養的金絲雀兒了,能做他孫女的柔媚小娘,細皮嫩肉,老蛾總喜歡每次在她身上掐出一串串淤青。早知會碰到憑借陰物躋身偽境天象的北涼世子,要是想有個萬全之策,那就該拉上精通多種指玄秘術的蠶繭一起,要不就該將原名孫少樸的劍氣近請來。

    慕容龍水盤膝坐地,看不出傷勢輕重,對徐鳳年笑道:“以前聽說你在草原上遇到拓跋春隼,被他和雷矛端孛爾紇紇加上彩蟒錦袖郎圍殺,那會兒你估計最多才入金剛沒多久,竟然還被你宰掉一個。信倒是信,就是一直好奇你怎麽做成的。這會兒有些明白了,我這趟離陽之行沒白來。”

    徐鳳年不急不緩走向老蛾,卻跟慕容龍水搭腔:“那次我被攆得像條狗,身上還給端孛爾紇紇的雷矛紮出一個窟窿來,慘是慘了點。不過說實話,在鴨頭綠客棧殺掉魔頭謝靈以後,對所謂的一品高手,也沒太多忌憚,畢竟跟洛陽、第五貉都打過,所以這會兒別管我是不是狐假虎威的偽境。我不奢望一口氣做掉你們,但要說誰付出的代價更大,拖久了,肯定是人生地不熟的你們。”

    慕容龍水站起身,玩味道:“關於修為反哺一事,好像有個井水不犯河水的說法。事關第五貉的身死,我有次曾詢問過麒麟真人,國師說你體內井水幹涸,一滴不剩,自然能容納公主墳陰物的河水倒灌,換成別人恐怕就要經脈炸碎。不過不知是我眼拙誤會了,還是世子殿下又開始算計我們,故意使了一個障眼法,似乎你的那口枯井已經不枯,再讓朱袍陰物灌輸修為,恐怕就要留下不可挽迴的後遺症,一而再再而三兵行險著,總歸有失兵法上奇正相合的正途,今天是一截柳馬失前蹄,明天說不定就要輪到囊中有個大好北涼王頭銜的世子殿下了。”

    徐鳳年停下腳步,笑道:“這也能瞧得出來?”

    慕容龍水微微愕然,似乎有些惱火,指了指徐鳳年的頭發,“殿下是不是太過明知故問了。霜發有了漸次轉黑的跡象,冬枯入春容,不是瞎子都看得到。”

    徐鳳年點頭又搖頭,用嫻熟的北莽腔調說道:“你沒猜錯。我在失去大黃庭後,如今好不容易開始恢複生機,常理來說,是不該在這種時候橫生枝節,可你,慕容龍水,堂堂北莽郡主,持節令慕容寶鼎的寶貝閨女,都來離陽行刺,又有劍氣近黃青、一截柳和眼前這位朱魍老前輩,我不知道你們為何在太安城和神武城兩次都沒有動手,不過多半不願無功而返,十有八九要死皮賴臉繼續跟我不對付,既然今天我好不容易占據上風,就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那也有兩百的賺頭。我返迴北涼以後,日後世襲罔替,到底是二品武夫還是一品境界,意義都不大了,何不幹淨利落一鼓作氣解決掉你們?”

    慕容龍水眼神真誠笑道:“實話實說,這趟南下朱魍出動了兩繭和數根提竿,初衷都是要刺殺殿下,隻是在太安城被人阻擾,不敢輕舉妄動。不過我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摻和這潭渾水,我南下是想探尋魔頭洛陽的行蹤,以便確定斷矛鄧茂和耶律東床是否跟隨洛陽一起叛出北莽。神武城外韓貂寺被殿下所殺,朱魍就徹底打消了煽風點火的念頭,轉為刺探咱們北莽心腹大患洛陽的布局。隻是徐龍象和殿下身後的小姑娘從中作梗,我們也很焦頭爛額,這兩場架,讓北莽確實哭笑不得。此刻洛陽應該已經察覺,朱魍如何收場,全身而退迴到北莽,李爺爺少不得要發愁得撚斷數根須。殿下隻要樂意袖手旁觀,坐看觀虎鬥,慕容龍水就當欠殿下一個人情,如何?”

    徐鳳年訝異道:“耶律東床不是你們北莽的皇室宗親嗎?怎麽跟洛陽攪和在一起了?斷矛鄧茂更是武評上排名還在人貓之前的高手,豈會給洛陽當馬前卒?怎麽就沒有一點世間頂尖高手的傲氣了?”

    慕容龍水苦笑道:“殿下詢問的,正是我秘密滲入離陽想要知道的。”

    徐鳳年眯眼打趣道:“慕容龍水,你我身份大致相當,差得不遠,你看我去北莽都宰了兩個高居魔道前十的魔頭,還有一個提兵山山主,你就不眼饞?”

    身材魁梧的慕容龍水嫣然笑道:“你是男人,我是女子,有什麽好爭的,遲早有一天我就會嫁為人婦相夫教子,要爭這口氣,那也是耶律東床那隻悶葫蘆矮冬瓜的分內事。”

    徐鳳年笑道:“直爽,我中意。那你走吧,別忘了,你欠我一個人情。”

    慕容龍水笑問道:“當真?”

    徐鳳年揮揮手。

    被晾在一邊許久的老蛾心中大石終於放下,他是真不願跟一個不要命的偽天象魔頭搏命廝殺,在北莽,可沒有人會賣北涼王徐驍什麽麵子,這白頭年輕人能活著走一遭,還拎了兩顆頭顱迴家,老蛾也有些不願承認的佩服,也越發感歎江湖代有人才出,北莽就算有已然成就大勢的洪敬岩,有愈挫愈勇逐漸厚積薄發的拓跋春隼,有慕容郡主和耶律小王爺,可真的到了離陽江湖親耳聞親眼見,才知道離陽江湖的底蘊之深厚。棋劍樂府劍氣近本名孫少樸,太平令當年笑言北莽劍道如貧瘠田間的稻穀,青黃不接,孫少樸這才改名黃青,可到了離陽這邊,劍道大才那就跟不值錢的野草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離陽自家人渾不在意,但是讓鄰居北莽膽戰心驚得很。氣數鼎盛,水土便好,水土好,便出人傑,這是曆朝曆代都遵循的常理。女帝陛下已經按捺不住,不想再讓離陽趙家慢慢坐大,好整以暇消化掉春秋八國的國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軍神拓跋菩薩在極北冰原被洛陽擺了一道,牽一發動全身,已為帝師的太平令也措手不及,女帝勃然大怒,可一年之內,數萬精騎仍是被白衣洛陽牽著鼻子走,損失慘重,最後還被她流竄到了離陽,要是洛陽轉為依附離陽趙家,這絕對可以讓北莽被北涼鐵騎突襲邊關重鎮的低落士氣降入穀底。

    慕容龍水大大咧咧轉身離去,老蛾要謹慎許多,緩緩後退。

    徐鳳年盯住老蛾,輕聲笑道:“我說郡主可以走,可沒說你可以走。上次北莽一大撥江湖出身的殺手想要滲透邊關,入境刺殺北涼官員,如果沒記錯的話,就是你們李密弼謀劃的局,朱魍六位大小提竿親自牽的頭,這筆賬得算清楚。”

    慕容龍水憤而轉身,“殿下這麽說就沒意思了吧?”

    徐鳳年笑眯眯道:“郡主有誠意,可那朱魍老頭兒就不怎麽地道了,袖出小蜂,估計是給朱魍發出了密信,明擺著賊心不死,要趁我落單的機會,去做成在太安城、神武城都沒做成的大事。”

    徐鳳年一抹袖,八柄飛劍整齊懸浮身前——既然你袖飛小蜂傳遞消息,那就別怪我用最趁手的劍塚飛劍斬蝶殺蛛了。

    慕容龍水和老蛾相視一眼,不約而同飛掠撤退,與此同時,徐鳳年毫不猶豫地不依不饒跟上,死死咬住距離,不讓兩人脫身。

    扛了柄枯敗向日葵的小姑娘一言不發跟在徐鳳年身後。

    遠處慕容龍水不易察覺地放慢腳步,悄悄查探氣機,徐鳳年驟然加速,雙方間距瞬間由四十丈縮短到三十丈,本意是以此試探徐鳳年是否色厲內荏的慕容龍水歎息一聲,這才開始真正撤退。她並不相信徐鳳年會為了一個嘴上的人情而放過自己,徐鳳年在撕殺一截柳後沒有立即乘勝追擊,不外乎兩種可能:一種是力所不逮,以一敵三屬於竭力而為,他的境況其實並不好受,如果是這樣,慕容龍水不介意以重傷換取徐鳳年的殞命;還有一種情況則是這個熟諳死戰的奸詐世子故技重演,再次故意示弱,以便更輕鬆擊殺實力並不差的她和老蛾。老蛾可以牽扯朱魍隱蔽勢力,徐鳳年未必就不能搬救兵,到時候勝負照樣還是五五之間。

    徐鳳年掠空追殺兩人,被他綽號嗬嗬姑娘的少女殺手始終跟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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