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的年輕瘋和尚除了知道自己姓甚名誰,還知道自己是真的瘋了。他殺人之時並無悔意,隻覺得這些人該死便是,再去細想因果,就頭疼欲裂,疼得幾乎要在地上打滾。自知瘋瘋癲癲,讓他一路走得哭哭笑笑,情不自禁。每走過一地見過一人,便迅速忘卻一地一人,次次想要停步迴頭,可總是做不到,好似那本該西遊卻東行,佛國在西,卻偏偏背其道而行之,最終愈行愈遠。僅剩一絲清明,隻想知道自己到底在西方放下了什麽,去東方又要拿起什麽,一首《無用歌》從開始的四字,演變成了洋洋灑灑一百多字,沒有去死記硬背,卻總能脫口而出。

    瘋和尚可能已經忘記,但中原江湖已經是風聲鶴唳,除了舉世聞名的白衣僧人率先試圖阻攔這個年輕僧人的腳步,隨後還有吳家劍塚當代劍冠吳六鼎仗劍攔路,被瘋和尚一撞便撞潰散了劍勢,之後前奔腳步之快,快過了吳家馭劍。再之後,龍虎山年輕一輩最為驚才絕豔的小天師趙凝神也出手,一僧一道麵對麵相迎,但是沒有相撞,僧人埋頭前奔,這位傳聞是天師府初代天師轉世的趙姓道人便同步後退,堅持八十裏之後,趙凝神便側身讓開,任由瘋和尚繼續大笑前行,而趙凝神則迅速盤膝坐地,七竅流血,服下一顆龍虎秘傳金丹才勉強止住傷勢。

    整個江湖都忌憚此僧的氣勢如虹。

    在一條大江畔,瘋和尚停下身形,跟當初感知白衣僧人李當心在前路如出一轍,咧嘴一笑,然後蹲下,掬起一捧水,低頭凝視手心渾水,如同尋常人物捧住滾燙沸水,匆忙灑落在地上,站起身茫然四顧。

    那一刻,年輕僧人淚流滿麵,捫心自問:“我在這裏,你在哪兒?”

    這條南北向的大江名青渡江,江水喧騰,江麵闊達二十丈,相傳道教上古仙人曾在此乘一葉青葦載人渡江。年輕瘋和尚的直線東行,讓江湖人士摸準了大致路徑,早早就有一堆看客在此等候,原本零散而站,後來不由自主就匯聚在一起,委實是忌憚那僧人的勢如破竹,生怕給無辜撞殺,覺得一夥人紮堆,活命的機會要大一些,就算真倒黴到踩在了那條直線上,也是大家一起死,黃泉路上好做伴。於是五六十人抱團聚集,魚龍混雜,有成名已久的江湖豪客,有藏頭縮尾的綠林好漢,有才入江湖的無名小卒,有中人之姿便已讓人很是垂涎的年輕女俠,幾對宿怨仇敵,這會兒也顧不得拔刀相向,可都暗中提防,幾位吃香的女俠,要麽是笑臉湊到聲名鼎盛的豪俠那邊獻媚,要麽是冷著臉被多位江湖兒郎殷勤搭訕,在當下這個拎磚頭打過巷戰就敢自稱武林中人的江湖,萬裏黃河與泥沙俱下,總不能奢望誰都是李淳罡、鄧太阿那般瀟灑不羈的大才。前些年就有一位口碑不俗的年輕俊彥,揚言要仿照古人做出近似一葦渡江的壯舉,還真給他做成了,當時贏得無數喝彩,可憐沒幾天就給江湖同行揭穿,說之所以能踩水飄過江,是前一夜在江麵幾尺之下懸了一條鐵鏈,隻得灰溜溜退隱江湖,這家夥別說臨近二品的輕功修為,三品都欠奉。而江湖的精彩就在這裏,你永遠猜想不到某位貨真價實的天才會做出何等壯舉,也永遠料不準下一個可以佐酒下菜的大笑話是何等滑稽。

    已經闖下滔天兇名的年輕僧人一個驟然停頓,就讓那些以為這個無用和尚會徑直過江的看客心頭一顫,隻怕他會像個行人,見著一個礙眼蟻穴,就要伸出一腳碾死他們那一窩螻蟻。不過接下來一幕讓眾人如釋重負之外,更有莫大的意外驚喜。

    隻見僧人麵對的青渡江對岸來了一襲陌生白衣,視線模糊,雌雄莫辨,隻見一腳跨江,恰好年輕僧人捧水自照後也迴過神,腳尖一點,掠向江麵。兩人一觸即散,一直所向披靡的瘋和尚竟然被白衣人一腳斜斜踏在光頭之上。白衣人飄迴東岸,每一次踏足泥地都是一聲悶響,瘋和尚也跌蕩迴西岸,身形既像醉漢踉蹌,又像戲子抖水袖。

    一踏之威,洶湧江水頓時一滯,等到兩人落定,才恢複奔勢。

    袈裟破敗的年輕僧人毫不猶豫展開第二次渡江,白衣人不約而同跨江攔截,這一次後者一腳狠狠踩在僧人胸口。

    兩人身下整條大江便是一晃。

    在所有人眼中,好不容易認清麵容的白衣人那叫一個英武俊逸,自然是那不出世的仙人,別看瞧著年輕,肯定活了百年歲月,無用和尚則是當之無愧披袈裟的魔頭巨擘,今日注定是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這一次各自在正邪頂點的雙方後撤落腳點,幾乎與先前一模一樣,遠觀旁人根本難以察覺其中差池。白衣天人麵無表情,根本不管什麽事不過三的訓語,那個曾經在爛陀山大日如來的僧人亦是大袖招搖,掠向大江之上,這一次腳踩一雙破爛草鞋的年輕僧人一掌推出,按在白衣人鞋底,這一次針鋒相對,兩人身後都出現肉眼可見的一層層氣雲漣漪。僧人身形墜落,草鞋在江麵上倒滑十丈,直直飄迴岸上;白衣人倒退速度稍緩,隻是僧人站在了臨水岸邊,白衣人的落足點就要超出前兩次。此消彼長的情形,讓看客忍不住一陣揪心,難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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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僧人低頭看了眼隨手編織的草鞋,讓人匪夷所思地開始發呆。高手生死之爭,往往就在毫厘,這個瘋瘋癲癲成天吟唱《無用歌》的家夥是不是急著投胎去了?還是說根本沒有將那位白衣天人當作死敵?果真如他所唱,天地都不入他眼?好在白衣人沒有讓看客失望,三次後退,沒有半點疲態,這一次不再一步跨江,而是躍到了江心,腳尖一撥,挑出一道水桶粗細的水柱,水劍淩厲前刺,人隨劍後,破草鞋破袈裟的無名僧人輕輕抬頭,抬起一臂,大袖遮手,所掩覆一手結密印,那道水劍兇猛撞擊在僧人一丈之外,便像是以卵擊石,轟然碎爛,綻放出漫天水花。白衣人竟是知難不退,更是以降魔印去破僧人袖覆手印。雙印僵持不下,白衣人抬腳就是一記鞭腿,僧人灑然一笑,任由其一腿掃中自己脖子,身形在空中顛轉,落地時已是跏趺坐,手指彎曲結環如螢,妙不可言。白衣人似乎動了真火,第一次生冷出聲,一掌拍向僧人那顆光頭,“五字攝大軌!”

    僧人再次硬抗一掌,跏趺依舊,身形旋轉,旋入江麵坐定,江水滾滾南下,我自浮水巋然不動。白衣人退迴年輕僧人坐地處往東一丈,右手往上一提,江水被硬生生拔出一柄水劍,曾經在敦煌城跟鄧太阿以劍對劍的她朝那尊人間不動明王當頭劈下。水劍折斷,不知是那爛陀山聖僧還是那魔教劉鬆濤的瘋和尚半身陷入水中,換作麵南而臥,右手支頤,越發安詳如意。他得了大自在,可青渡江的江麵已是炸濺起水珠萬千。興許是嫌那幫隔岸觀火還要一驚一乍的看客太過聒噪,在北莽一路殺到北莽女帝和拓跋菩薩跟前的洛陽隨手一揮,潑雨如潑箭,五六十人不出意外就都要無一例外暴斃當場。

    一名身穿武當道袍的年輕道人長途奔走,總算堪堪趕上這場殺機重重的潑雨,站在看客與潑水之間,雙手畫圓,將所有水珠都凝聚在雙手之間的大圓之中,變成一個幾乎等人高的水球,然後推入滾滾流逝的江水中。

    洛陽皺了皺眉頭。

    那年輕道人卻沒有跟這位白衣人言語,而是對那個趁空緩緩起身的瘋和尚說道:“清風有用,為我翻書。昆侖有用,我去就山。青草有用,我知榮枯。參禪有用,但求心安。大江有用,一瓢解渴。日月有用,照我本心。我在此地,我去去處……”

    看似胡言亂語,這武當道人終歸是對瘋和尚的《無用歌》給出了自己的見解。不承想那僧人站起身後,眼神不再渾濁,清澈如泉,雙手負於身後,一坐一站之間,容貌已是眨眼便有十數年變化,年輕僧人變成了中年僧人,先前的懵懂迷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睥睨天下的雄渾氣韻,這一刻的劉鬆濤才是巔峰時的魔教第九任教主。他站在江麵之上,瞥了一眼年輕道士,轉而正視白衣洛陽,輕笑道:“當下的江湖,真是讓人大開眼界。記得當時在天下劍林一枝獨秀的劍仙魏曹,不知死活禦劍逐鹿山,刺了我腹部一劍,我就還了他一劍,刺入他嘴中,掛屍山頂。這樣牽連出來的仇家,實在是太多了,可當我最後一次行走江湖,很少碰上勉強稱得上勢均力敵的對手,那樣的江湖,死氣沉沉,現在不一樣了。”

    洛陽隻是報以一聲冷笑。

    劉鬆濤低頭看了眼袈裟,陷入沉思。

    劉鬆濤複又搖了搖頭,抬頭笑道:“想不通也無妨,既然真真切切記起了是誰,總不能白來一遭。我也不管你是誰,你既然要攔我,我又不知道何時會失去清醒,要不然咱們打個賭,賭我能否前去東方三百裏。你輸了,我剛好去逐鹿山;我輸了,你就是劉鬆濤之後的魔教教主。”

    洛陽平靜說道:“你要是藏藏掖掖,別說三百裏,三十裏你都走不出去。”

    她身後遠處浮現一尾赤色大魚,鯉身龍須。

    劉鬆濤哈哈大笑,抬手一招,從一名看客腰間借來一柄劍,橫劍在胸,屈指一彈,聲響不在身前,而是從九霄傳下,“世人隻知劉鬆濤是濫殺無辜的魔頭,向來喜好徒手殺人,隻有一人知曉有劍和沒劍的劉鬆濤,有天壤之別。說來好笑,那一代江湖,連同魏曹在內,好歹出了五位陸地神仙,我出關之後,竟是無一人值得劉鬆濤出劍。”

    劉鬆濤望向三百裏外逐鹿山,眼神溫柔沉醉。

    “你說要親眼見一見劍仙的風采,我來了。那一次是晚了六天,這一次是可能晚了整整百年。”

    青渡江上偶有一尾碩大錦鯉躍出水麵,又墜迴江中。五六十位劫後餘生的江湖人士,哪怕見到白衣人和灰衣僧遠去,長時間都沒有出聲,唯恐飛來橫禍,直到那名年輕道士轉身打了個稽首,眾人這才慌亂紛紛恭敬還禮,當聽到道人自稱武當李玉斧,一行人更是如雷貫耳——繼王重樓和洪洗象之後的武當新任掌教。王重樓是公認的大器晚成,在天道修行上漸入佳境,直至修成大黃庭。至於仙人洪洗象,騎鶴下江南,劍去龍虎山,長驅直出太安城,俱是神仙也羨的玄乎事跡。而李玉斧作為武當山曆史上最為年輕的一任掌教,天曉得日後成就會不會像天門那麽高?李玉斧相貌清雅,根器奇高,待人接物,卻是平易近人,與龍虎山道士眼高於頂的做派南轅北轍。正在跟人說話間,李玉斧麵露喜慶,致歉一聲,轉身對一位不知何時落足青渡江畔的中年道人打招唿道:“小王師叔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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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癡王小屏望向東方,神情凝重說道:“這瘋和尚的殺氣太重,很像宋師兄說過的魔教劉鬆濤,我就想來確認一下。如果真是此人,王仙芝不願出城,鄧太阿已是出海訪仙,曹長卿忙於西楚複國,顧劍棠、陳芝豹等人身為廟堂忠臣,也都不會出手,李當心出手一次,多半不會再攔,前方兩百六十裏便是上陰學宮,我不得不來。”

    李玉斧愧疚道:“是玉斧不自量力,讓小王師叔擔心了。”

    在山上也是拒人千裏的王小屏破天荒笑了笑,沿著江畔緩緩行走,對身邊這位年輕掌教語重心長說道:“無妨,這才是武當山的擔當。小師弟當年說過尋常武夫修行,力求孑然一身,但是我輩道門中人修道就如挑擔登山,小師弟這才能一肩挑武道一肩挑天道。掌教你根骨不俗,跟小師弟相近,性子更是與他天然相親,隻是也需多多思量此話真意。如今武當山香火鼎盛,直追數百年前的景象,掌教你不能隻抬頭看天上人,畢竟小師弟那般修為確是高深莫測,可修為如何而來,更是重要。”

    李玉斧溫聲道:“小王師叔的話記下了。”

    江上清風陣陣,古樸道袍扶搖,襯托得負劍王小屏更似劍道仙人。劍癡停下腳步,滿臉笑意感慨道:“要是小師弟聽我嘮叨,肯定要好好溜須拍馬幾句,才好有臉皮去我紫竹林偷挖冬筍,要不就是砍竹做魚竿。掌教,你還得多學學你小師叔的憊懶無賴。雖然武當山重擔壓肩,但是不違本心即可,如何自己舒心如何來。我們這些當師叔師伯的,大本事沒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也就隻能讓小師弟跟你多擔待,其實嘴上不說,這麽多年來心裏一直都過意不去。”

    李玉斧臉色微變。道教修行本就追求一葉落知天下秋,一芽發而知天地春。王小屏開門見山道:“可雖然力不足,卻也應當一分氣力擔起一分擔子,這也是順其自然。那白衣人若是攔不下瘋和尚,十有八九就會跟那人撞上,我既然答應小師弟,也當去攔一攔。我一生癡劍,可從未一次覺得出劍,有過酣暢淋漓的意境。上次在神武城外遞出三劍,明悟甚多,之前旁觀徐鳳年在湖底養意,更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個瘋和尚,可為我砥礪劍道,若是技不如人,身死劍折,掌教你無須惦念,王小屏算是死得其所。”

    李玉斧顫聲道:“小王師叔能否容玉斧算上一卦?”

    王小屏哈哈大笑,一掠而去,“今日解簽,王小屏九死一生。”

    李玉斧頹然坐在江岸。

    李玉斧即便可以淡看自己生死,也做不到淡看他人生死,這才是大牢籠。爛陀山畫地為牢與吳家劍塚枯劍有異曲同工之妙,無非都是“自得”二字,可武當山從來不是如此。佛門大錘破執著,可執著於破執著,本就著相,墮入下乘。道人修道求道問道,李玉斧以前經常問自己證長生過天門,過了天門之後又是如何?都說人世多苦,仙人長樂。李玉斧麵容淒清,望向水色泛黃的滔滔江麵。青史數風流人物,有仙有佛有聖賢。大丈夫立錐之地,可家可國可天下。江風大起,江水拍岸,輕輕浸透這位武當青年掌教的道袍鞋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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