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策皺緊眉頭,臉色陰晴不定,當下念頭急轉——京城徐家?太安城魚龍混雜百萬人,姓徐的家族門戶,那可茫茫多了去,有資格入殿朝會的不說幾十家,一雙手肯定數不過來,萬一真跟兩位權勢正值炙熱的侍郎大人有交情,哪怕是淡薄的點頭之交,也不是他一個雜流校尉可以輕易撼動。京官在京城不管如何低眉順眼小心做人,到了外地,一直自恃高人一等,廣陵道上軍鎮如林,割據雄立,不是沒有人敢不賣麵子,可惜他丁策不算其中一個。

    一聽是來自京城的官宦子弟,段淳安原本感激這一行人解圍救命的念頭,立馬就淡了幾分,那份結交之心更是煙消雲散。他本是兩淮武林執牛耳者梁老爺子的不記名弟子,這次暗中護衛黃大人北上,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露麵。梁老爺子的良苦用心,混江湖飯的,都心知肚明。春秋世族豪閥已毀,一座武林更是支離破碎,最有資格稱得上地頭蛇的,就是那些執掌軍鎮大權的大佬,惹上官府還好,惹上動不動就喜歡拿剿匪說事的軍鎮,那就真是褲襠裏給塞進一泡黃泥,不是屎勝似屎,甩都甩不掉。此時形勢是徐鳳年、袁左宗兩人,加上段淳安站在茅棚前,丁策和將近三十騎人馬拉伸,如一條白蛇橫在龍尾坡坡頂路中,客棧門口盧崧、王麟袖手旁觀看好戲,丁策身後女子和徐瞻憂心忡忡,不知如何收場,隻想著拖延時間。

    逃命兩騎竟是給驅逐迴來,才死戰一場的女子迴頭望去,心中哀歎。龍尾坡有一支規模更大的騎隊蜿蜒而上,不下四十騎,之後更有步卒健步如飛,火速登山,氣焰淩厲。扛馬而奔的少年戊放下了那匹紅棗馬,馬背上胡椿芽和李懷耳這對苦命鴛鴦,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少年雙手抱住女子纖細腰肢,擱在往常,少女早就拳打腳踢過去,此時也忘了教訓這個小色胚。前有狼後有虎,難道今天真要死在這裏?胡椿芽雙手捧麵,泫然欲泣,她還不曾大紅頭巾嫁為人婦,還不曾神仙眷侶闖蕩江湖,如何能甘心。

    徐鳳年轉頭遙望跟寧宗共乘一騎的年邁言官,朗聲笑問道:“黃大人,盧侍郎讓我在此接應,咱們飲過幾杯酒,再去京城?盧侍郎已經擺好酒桌,為大人接風洗塵。”

    丁策心神一震,如果年輕公子哥嘴中此“盧”是棠溪劍仙盧白頡,還有斡旋餘地,可若是廣陵道第一名將盧升象真的摻和其中,別說他無名小卒丁策,就是那個勢在必得的正號將軍親自出手,也得惹上一身腥臊。春秋聲望僅次於徐驍、顧劍棠這幾位天大人物的盧升象雖然離開了廣陵王趙毅,榮升兵部侍郎,可嫡係心腹猶然遍布廣陵,隨便拎出一員,那都是打個噴嚏就能讓州郡震三震的悍勇角色。丁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再無法胸有成竹。

    黃裳平淡笑道:“跟盧侍郎有過數麵之緣,都是以文會友,此次勞累侍郎大人親自布置,入京之後,黃某定要先行自罰三杯。”

    丁策半信半疑。黃裳官階不高,可交遊甚廣,雖然台麵上沒有傳出他跟大將軍盧升象有過香火情,可官場上狡兔尚有三窟,難保一隻老狐狸沒有埋下幾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伏筆。這次各道清流言官魚貫入台,都說是皇帝陛下要開始鉗製張首輔一手遮天的相權,著手扶持晉蘭亭這類廟堂當紅新貴,控扼言路,以便造就新兵聖陳芝豹聯手兵部雙盧對抗老尚書顧劍棠以禦史台敲打張巨鹿的政局新氣象,盧升象和言官之一的黃裳無疑都是重要棋子,落子可震朝野,那同出廣陵的盧、黃暗中眉來眼去,倒也不算突兀。丁策生性疑神疑鬼,給自稱京城世家子的白頭公子哥這一記無理手禍害得越來越膽戰心驚,聰明人自被聰明誤,一時間進退失據。撕破臉皮硬殺一通,成不成都兩說,就怕萬一惹惱了盧升象這尊遠在太安城一樣能讓廣陵道雞飛狗跳的大菩薩,丁策幾條命都不夠賠罪。可就此無功而返,少不得以後被穿小鞋,如果不小心中了空城計,就更是難以收拾殘局,隻要黃裳入京,廣陵道西部諸州肯定要脫幾層皮,掉下好些顆戴官帽子的腦袋。

    徐鳳年笑了笑,沒有火上澆油,而是主動給了丁策一個台階下,“你們慢慢商量,我與黃大人先去客棧坐下喝酒,你們商量好了,是禮送出境,那徐奇記下這份情,青山綠水後會有期。不肯放人,就劃下道來,先撂下幾十具屍體,捅到京城兵部,然後各自比拚身後靠山的官帽子大小。不過我想,廣陵道上除了藩王趙毅,也沒能比盧侍郎更大的官了。”

    聽聞“趙毅”二字,丁策眼皮子一顫,此子竟敢直唿藩王名諱,當真是太安城裏那些個眼高於頂的公子哥?這幫依仗父輩恩蔭的兔崽子可是公認的隻認君王不認藩王的渾人!

    黃裳在如履薄冰的寧宗護送下,走入客棧。徐鳳年留下少年戊和盧崧,帶著袁左宗和王麟跨過門檻,跟黃大人同坐一桌,落座後,開門見山道:“在下徐奇不假,可跟盧升象盧侍郎沒什麽交情,也就是在太安城遠遠見上一眼,滿口胡謅,要是嚇不住那幫擋道豺狼,少不得還要一番惡戰。先前老爺子走得急,沒能喝上一口酒,桌上還餘下小半壇子,這會兒解解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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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裳為官行事古板近迂腐,可也曾寫出過不少意氣風發的佳詩雄文,為人其實並不一味苛刻不近人情,此時身陷死境,反而豪氣橫生,主動拎過酒壇,晃了晃,閉眼一聞,睜眼後灑然笑道:“憋得慌了,喝過了酒,過足了酒癮,再死也不遲,到了黃泉路上還能咂吧咂吧酒香餘味。”

    一起進屋的寧宗、段淳安幾人聞言都是麵有戚色,黃大人如此清官能吏,落得如此下場,是個良心沒被狗吃掉的漢子都要感到心酸。豺狼盈道,善人寸步難行哪。黃老爺子一手卷起補服袖口,一手倒酒幾碗,除了眼前膽大包天的白頭徐公子,一路相隨的寧宗和仗義出手的段淳安都沒有忘記。抬頭眼見那名斷箭殺人的偉岸男子沒有坐下,僅是站在徐公子身後,老爺子笑道:“這位英雄好漢不來一碗?”

    袁左宗笑著輕輕搖頭。

    才脫離險境的胡椿芽小聲嘀咕道:“黃大人,小心這些人跟官府是一路貨色,狼狽為奸給咱們使了一出苦肉計。酒裏要是有蒙汗藥……”

    寧宗猛然縮手,沒有急於端碗飲酒。

    段淳安原本已經大大咧咧端碗到嘴邊,這會兒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隻好假裝湊近鼻子聞酒香,有些滑稽可笑。

    徐鳳年麵容恬淡,修長手指摩挲碗沿,依舊沒有動怒。

    黃裳爽朗大笑,“黃某年輕時候曾經跟人學過相術,看相望氣,還算略懂皮毛,徐公子是多福多緣之人,北人南相,本身就是富貴不缺,加之惜福惜緣,更是殊為不易。”

    徐鳳年舉起酒碗,跟性情豁達的老爺子一碰而飲。

    徐瞻和周姓女子始終守在客棧門口,小心翼翼提防著鐵廬甲士暴起行兇,她先前沒有多看氣度翩翩的白頭公子哥,僅是好奇他如何生了一雙好看的丹鳳眸子,此時見他跟黃大人磊磊落落對坐對飲,才多瞧了幾眼。盧崧傲然站立客棧門口,雙手環胸,閉目養神。先前讓所有外人大吃一驚的壯碩少年一屁股擱在門檻上,百無聊賴,隻恨那幫不長眼的甲士畏畏縮縮,不能讓他殺個盡興。神武城外,他那一手連珠箭,未建寸功,本就憋屈難受,龍尾坡上那狗屁將軍的連珠箭,在他看來實在是小娘子繡花鞋,扭扭捏捏,讓他瞧不上眼。

    半壇子酒不夠分,徐鳳年對在掛簾邊上蹲著的客棧老板笑問道:“掌櫃的,可有地道好酒,別藏著掖著了,少不了你酒錢。”

    五大三粗的漢子攤上這等市井百姓畏之如虎的潑天禍事,一臉不情不願起身,察言觀色伺候人多了,習慣性彎著腰,嚅嚅囁囁。徐鳳年笑著打趣道:“事已至此,多一壇酒也多不了一分禍,還不如先把銀子拿到手焐熱再說。”

    胡椿芽瞥了眼這個客棧掌櫃,虧得這家夥滿臉橫肉,相貌駭人,卻膽小如鼠,活該他在這種小地方勉強掙溫飽。徐鳳年探袖摸出一錠分量不輕的銀子,輕輕拋去,掌櫃匆忙踉蹌接住,拿袖子擦了擦,背過身去使勁咬了一口,確認真金白銀無誤,這才嘀嘀咕咕返身去拿酒。胡椿芽最見不得男子小氣和邋遢,一陣白眼。倒是李懷耳一路上所見不是殺人如麻的軍士,就是黃裳這般大官和徐瞻這些武藝超群的江湖俠士,都讓少年可望而不可即,終於逮著一個習氣相近的家夥,悄悄浮起一臉會心笑容,又給胡椿芽瞅見,記起方才被這憊懶窮貨揩油,一腳就恨恨踢過去,少年倒抽一口涼氣,蹲在地上抱住小腿,也不敢聲張喊冤。

    少女眼角餘光始終盯住那來路不明的白頭公子,覺得這家夥就是城隍娘娘害喜,沒安好心,懷的是鬼胎!

    段淳安起身離桌從掌櫃手裏接過一壇子酒,撕去泥封,是江南常見的小曲米酒,香味爽淨,入口綿軟,不易上頭,主動給在座眾人倒酒。黃裳還有心思自嘲,“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不過要死不死,還能喝上幾碗酒,關鍵還不用自己惦念酒錢,當得人生一大幸事。”

    王麟沒敢跟徐鳳年坐在同一張桌子上,隻是聞著酒香就犯渾,厚顏無恥討要了一碗,去隔壁桌上慢飲。

    徐鳳年喝了一口,高高舉起酒碗,皺眉喊道:“掌櫃的!”

    蹲在掛簾下的漢子站起身,一臉忐忑,梗脖子強自硬氣道:“這位客官,咱可沒有往酒裏摻水,不退銀子!”

    徐鳳年一臉鄭重其事說道:“這酒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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