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走過去,見他轉頭一臉愧疚,笑道:“吃你的飯去,然後明天跟我去京城,到時候有的是機會跟韓貂寺過招。”

    少年蹦跳起來,笑臉燦爛,“當真?”

    徐鳳年抬腿作勢要踹他入湖,這心性活潑而不陰沉的少年咧嘴一笑,自己就跳入湖中,歡快地狗刨遊向對岸。

    徐鳳年會心一笑,走向湖心亭,走近以後,看到軒轅青鋒靠廊柱頹然而坐。

    徐鳳年眯起那雙丹鳳眸子,懶散坐下後譏諷笑道:“同為指玄,那天下第二指玄的韓貂寺,比你老到厲害多了吧?”

    軒轅青鋒厲聲道:“等我入了天象……”

    徐鳳年輕聲道:“你忘了韓貂寺最擅長指玄殺天象?所以這才有了‘陸地神仙以下韓無敵’的說法。你也別覺得憋屈,武功境界這東西,人比人氣死人,總會有一山還有一山高。我知道你想要成為王仙芝那樣的貨色,可你在這之前,還是要放寬心,很多事情急不來的。旁門八百左道三千,你挑了一條險峻至極的羊腸小道,就要越發珍稀當下的活命。我呢,短暫進入過偽天象,算是白駒過隙的光景,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告訴你,你一旦升境,說不定要成為三百年來第一個遭受天劫雷劈的天象高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逃不掉的。”

    軒轅青鋒臉色瞬間雪白無人色。

    徐鳳年站起身,“跟我來,既然你納了投名狀,我就可以與你放心做筆大買賣,我給你的東西,價值連城這個比喻都是說輕了,所以你就算以身相許,我都不覺得你吃虧。”

    軒轅青鋒破天荒沒有出言頂撞,安靜跟在徐鳳年身後。看來這場圍剿韓貂寺無功而返,讓她目中無人無法無天的出格性子有所收斂。

    徐鳳年推門進入聽潮閣,帶著軒轅青鋒直接走到八樓,朱袍陰物浮現在廊道中,以地藏悲憫相示人,徐鳳年笑道:“你就別逞強進入了,白白丟失修為。”

    開門關門。

    軒轅青鋒看到一幅畢生難忘的場景。

    九枚大小不一的玉璽。

    浮空而懸。

    各自懸停位置以春秋九國版圖而定。

    徐鳳年負手站定,平靜道:“後隋,西楚,南唐,西蜀,北漢,大魏,這六個亡國後如今史書上的記載國號,都是被徐驍所滅。離陽朝廷為了表彰徐驍軍功,除去西楚皇帝大印失蹤不見,老皇帝當時特地將其中五枚傳國玉璽賜予徐家。當年大楚之所以被視為中原正統,很大程度是它傳承到了大秦帝國的承運之璽。後來春秋割裂,各國都有摹刻或者幹脆重刻,璽和寶各類稱唿都有。你所看到的九枚,三枚都是仿製,隻為了湊成‘九’這個數字,聽潮閣高九層,不是無緣無故的。知道你想問什麽,既然朝廷才賜下五枚,仿製三枚,還有一枚來自何處?咱倆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跟你直說無妨。北涼王府私藏了承載西楚氣運的小公主,你瞧見那塊最小的玉璽沒有?不過方四寸,卻是貨真價實的大秦皇帝陽印,至於陰印,我在北莽進入過大秦帝陵,隻是當初那人有意藏私,隻肯帶我見識陵墓的冰山一角,我一心想著保命逃命,也顧不得深究。我弟弟黃蠻兒此生不得入天象,洪洗象拐跑了我大姐,為了還人情,劍斬五國氣運,北涼明麵上不得半點,隻是以七三分,分別流入了離陽和西楚氣運柱。”

    徐鳳年不理睬軒轅青鋒的目瞪口呆,指了指西楚國印,“先前全無色澤,跟普通玉石無異,騎牛的飛劍斬運後,則熠熠生輝,除了依舊比不得離陽仿印,已是遠勝七枚寶璽的光彩。這個符陣是竊取天地氣運的東西,曹長卿已經準備複國,估計過不了幾年就要抽掉取迴西楚國印。與其被他白白拿走,還不如做生意賣給你,你這兩年都攜帶在身慢慢汲取,以後躋身天象,用作抵擋天劫。玉璽的氣數雖說不過王朝的百千分之一不等,但你一人獨占,我估計怎麽都不至於做個天底下最短命的天象境高手。”

    軒轅青鋒小聲問道:“那你那個被我父親說是隻可指玄的弟弟?”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道:“算你還有點良心。少了一塊必然失去的大秦陽印,還有其餘八枚。況且我家黃蠻兒,我一輩子都不會讓他進入天象境,這個符陣,隻是以防萬一。再說了,黃蠻兒與你不一樣,哪怕是這個符陣有所裨益,對他來說也是治標不治本,歸根結底,不論是你目前的指玄境還是你將來的天象境,在黃蠻兒麵前就像是小孩子的把戲。”

    軒轅青鋒平靜道:“但我不會止步於天象境。”

    徐鳳年一笑置之,踏步潛行,伸出一隻手懸空,朝西楚傳國玉璽輕輕一抓。

    如同蟒龍汲水,隨著玉璽被扯向徐鳳年手中,空氣還出現一陣陣竟是肉眼可見的玄妙漣漪。

    其餘八枚寶璽俱是顫抖不止。

    當徐鳳年握住玉璽後,如被風吹皺的水麵才逐漸平靜如鏡麵。

    徐鳳年轉身將玉璽交到軒轅青鋒手上。

    她臉色劇變,整隻手掌都由紅轉紫。

    徐鳳年幸災樂禍道:“燙手?別鬆開。”

    軒轅青鋒強忍著心如刀割的刺痛,怒道:“為何在你手中便毫無異樣?”

    徐鳳年自嘲道:“天底下就沒有比我氣運更空白如新紙的可憐蟲了。要是鐵門關截殺趙楷之前,身為徐驍嫡長子的我想要去握住這枚西楚玉璽,恐怕想要活命,就得當即自斷一條胳膊才行。”

    軒轅青鋒幾乎痛得暈厥過去,但她不但毫無動搖神色,反而更加握緊玉璽。

    徐鳳年暗歎一聲,心道真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婆娘,嘴上卻說道:“你的命半條歸你,半條歸我了,答應與否?”

    軒轅青鋒直截了當道:“可以,但得等到我進入天象境以後,活下來才作數!”

    徐鳳年無奈笑道:“你吃點虧會死啊?”

    軒轅青鋒冷哼一聲,狹長秋眸裏倒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隱晦笑意。

    徐鳳年走向門口,“等會兒你自己下樓。”

    才出門,軒轅青鋒就幹脆利落地直接飄拂出去。

    徐鳳年搖了搖頭,關上門,下樓後輕鬆在外廊找到怔怔出神的白狐兒臉。

    徐鳳年好言安慰道:“喂喂喂,打不過天下第十的韓貂寺又不丟臉,這隻是說明你還沒有進入前十而已。”

    腰間懸繡冬的白狐兒臉沒有說話,轉身走向樓內。

    徐鳳年問道:“我明日就要去趟京城,韓貂寺十有八九會纏上來,你有沒有興趣?”

    白狐兒臉停下腳步,“你就這麽怕死?”

    徐鳳年嘀咕道:“好心當驢肝肺。”

    白狐兒臉轉身笑道:“放心好了,我還不至於殺不到韓貂寺就心境受阻,以致境界停滯。我跟你們北涼鐵騎一樣,走的是以戰養戰的悲苦路數,以後有的是幾場大敗仗要吃,不死就行。”

    徐鳳年不死心又問道:“真不去京城?”

    白狐兒臉玩味說道:“怎的,覺得京城美女如雲,不捎上我這天下第一美人,會沒麵子?”

    殺氣,殺機!

    被揭穿那點歪肚腸的徐鳳年倉皇狼狽地逃竄下樓。

    白狐兒臉也沒有追殺,跨過這層樓的門檻,心境莫名地安定下來,淒然道:“沒想到這兒倒成了家,以後我又該死在哪裏才對?”

    餘暉漸去,暮色漸沉。

    徐鳳年不知不覺來到了蘆葦蕩中的湖畔茅舍,隻是沒有去找獨居此地的裴南葦,而是沿著一條通往聽潮湖的泥土小路,興許是被她踩踏得次數多了,小徑平坦而柔軟。

    湖邊搭建了一條出水長達幾丈的木質架空渡口。比人還高的秋蘆漸漸轉霜白,風起飄絮如飄雪。

    徐鳳年脫去鞋襪放在一邊,後仰躺下,閉目休憩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一陣細碎聲響。

    光腳女子在他身邊抱膝坐下。

    她沉默許久,終於開口道:“這下我開心了,你比我還慘,報應。”

    徐鳳年沒有睜開眼睛,輕聲道:“蘆葦製成葦索可以用來懸掛抵禦兇邪,春蘆嫩莖可做笛膜,辟邪也好笛膜也罷,蘆葦都不是讓你來紮草人詛咒我的。”

    裴南葦把下巴枕在膝蓋上,清風拂麵,她柔聲道:“按照宗藩法例,今年藩王要赴京麵聖,你去不去?去的話,帶上我,我這輩子都沒去過太安城呢,想去看一眼。看完以後,我就心甘情願老死在這兒了。”

    徐鳳年站起身,折了一根蘆葦,坐在木橋邊緣,“我要去京城,不過不帶你。”

    裴南葦平淡道:“行啊,那我繼續紮草人咒你不得好死。”

    徐鳳年轉頭說道:“信不信一巴掌把你拍進水裏?”

    裴南葦搖搖頭。

    徐鳳年轉過頭,不理會這個腦子向來拎不清的女子。

    裴南葦坐在他身邊,然後抬腳輕輕踢了他的腳背,“帶我去嗎?我這輩子就這麽一個未了心願,我可以給你做丫鬟。”

    徐鳳年斬釘截鐵道:“不帶。”

    “不僅端茶送水喊你大爺,還幫你揉肩敲背喊公子。”

    “不稀罕。”

    “陪你下棋,幫你讀書。”

    “值幾個錢?”

    “你不舒心的時候,奴婢一定笑臉著願打願挨。”

    “我憐香惜玉。”

    “暖床。”

    “啥?”

    “暖床!”

    “好,一言為定!咱們明天就動身去京城,記得雅素和豔美的衣裳都帶上幾件,可以換著穿,胭脂水粉也別忘了,抹太多也不好,稍微來點就差不多。再有就是暖床的時候……”

    “我不去了……”

    “真不去?”

    “嗯。這兒就挺好。”

    “就你還想跟我鬥?”

    徐鳳年笑著起身,彎腰把那根秋葦放在她膝上,提著靴襪離開蘆葦蕩。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州城西門,馬夫是名皮膚黝黑的壯碩少年,身邊坐著一位青衣女子,在教他如何駕馬,好在馬匹是上等熟馬中揀選出來的良駒,否則出城前就要歪扭著撞到不少行人。車廂內隻有一雙男女,年紀都不大。女子紫衣,陰森凜然。年輕男子,白發白蟒衣,不知是身份緣故,還是如何,穩穩壓她一頭氣勢。這件整個離陽王朝獨一份的蟒衣遠觀不細看,與綢緞子的富貴白袍無異;細看就極為精美絕倫,九蟒吐珠,栩栩如生,唿之欲出。

    徐鳳年就這麽簡簡單單趕赴太安城,比起第一次出門遊曆要好些,比起第二次百騎護駕則要寒磣太多。靖安王妃裴南葦終究沒有那個臉皮露麵隨行,淪為籠中雀的她無法去那座京城瞧瞧看看,恐怕得多紮幾個草人才能解氣,好在那一大片鬧中取靜的蘆葦蕩,一年到頭都不缺蘆葦。徐鳳年生平第一次赴京,帶了兩方名硯。百八城已經送給陳亮錫,當然不在此列。其中一方,涼州獨有,由大河深水之底撈出的凍鐵硯,號稱淬筆鋒利如錐,與北涼彪悍民風相符——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連養育出來的石頭都是如此硬得離奇。還有一方則是軒轅青鋒錦上添花的歙鱔黃石如意瓶池硯,是徽山附近的特產,徽硯與南唐周硯互爭天下第一硯的名頭,有“徽硯如仕人,周硯似美婦”的諧趣說法。

    徐鳳年見縫插針,顯得無比精明市儈,說道:“你跟徽硯近水樓台,迴頭送些給我,多多益善。北涼士子就好這一口,徽硯如仕嘛,很樂意為此一擲千金的。咱們北涼除了鹽鐵就沒什麽牟利手段,你送那些秘笈,我總不能擺個攤子吆喝一本書幾千兩銀子;賣名硯就簡單多了,而且還顯得文雅。況且以後北涼文官壯大是大勢所趨,你送了古硯過來,我還能轉手贈送。我能幫徐驍省一分銀錢是一分。”

    軒轅青鋒譏笑道:“你還是那個逛青樓花錢如流水的世子殿下嗎?聽說撞上了遊俠也都追著送銀子的。”

    徐鳳年坦然笑道:“不當家不知油米貴,再說那會兒怎麽紈絝怎麽來,很多事情畢竟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身不由己的不僅是你們江湖人。”

    軒轅青鋒盯著他瞧了許久。

    徐鳳年對此熟視無睹,自顧自說道:“這段時間你想一想有沒有給北涼帶來滾滾財源的偏門。天底下最大的貔貅就是軍伍了,北涼鐵騎三十萬,這麽多年能不減員,還可以保持戰力,外人看來就是一樁天大奇跡,可其中艱辛,我就不跟你掏心掏肺了,你這種從小隨手拿一袋子金珠子彈鳥雀的千金小姐,跟你說了也不理解。”

    軒轅青鋒冷笑道:“我主持徽山,不一樣是當家不易?”

    徐鳳年言辭尖酸挖苦道:“反正你隻想著提升境界,心底根本不管軒轅世家死活,你那種涸澤而漁的當家法子也叫當家?敗家娘們兒,幹脆破罐子破摔得了。”

    軒轅青鋒隱約怒容,徐鳳年擺擺手道:“你跟我磨嘴皮子沒意思,多想想正經事,關於生財一事,我沒開玩笑。”

    軒轅青鋒冷笑不語。

    徐鳳年過了一會兒,緊皺眉頭問道:“你放屁了?”

    軒轅青鋒怒氣勃發,殺機流溢盈滿車廂。

    徐鳳年捧腹大笑,“逗你玩,很好玩。”

    軒轅青鋒收斂殺意,生硬道:“當年就該在燈市上殺了你,一了百了!”

    徐鳳年一手托著腮幫,凝視這個不打不相識的女子,笑容醉人。

    軒轅青鋒撇過頭,安靜入定。她那條生僻武道看似一條捷徑,其實走的是駁雜路子,要知道她的記憶力不遜色於徐鳳年,自幼在牯牛大崗藏書樓瀏覽群書,又有比曹長卿還要更早入聖的軒轅敬城留下詳細心得,機緣一事,本就是各人有各福。木劍溫華遇上黃三甲是如此,愈挫愈勇的袁庭山也是,至於那些成名已久的巔峰人物,無一例外。

    徐鳳年突然說道:“要是你哪天不小心看上了合適的男子,記得請我喝喜酒。”

    軒轅青鋒冷笑道:“再說一句,我拔掉你的那玩意兒,剛好讓你去宮中當宦官。”

    徐鳳年白眼道:“就你這德行,這輩子都別想嫁出去了。”

    一千精銳鐵騎從王朝南方邊境浩蕩北行。

    騎軍中段,有一輛豪奢到寸板寸金的馬車,車廂內香爐嫋嫋紫煙升騰,一名發髻別有一根紫檀花簪的中年儒雅男子,正在伸手輕輕拍拂那些沁人心脾的龍涎香氣,看著煙氣繞掌而旋,樂此不疲。偶爾會淩空勾畫寫字,喃喃自語。按道理而言,馬車外邊是整整一千藩王親騎,他如此獨占馬車的恢宏做派,就該是燕剌王趙炳無疑。

    聽到有一騎手指叩響外車壁,連續叩了十餘下,如文士的俊美男子這才懶洋洋掀起簾子,外頭那一騎健壯漢子身著便裝,笑問道:“納蘭,真不出來騎馬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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