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該是楊太歲算出百歲以後自己去力抗天劫的隱秘手腕之一。天底下的拔尖風流子,誰不是各有莫大機緣,各有壓箱本領。

    長寬俱是不過一丈多的袈裟在升空之後,裹挾出數百丈滾滾黑雲,籠罩在鐵門關上空。

    楊太歲看了一眼遠處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饒是這位曾經位極人臣又急流勇退的病虎老僧,當下也是免不了有一瞬的百感交集,先前真是小覷了。生在富家人家,很能消磨年輕一輩的銳氣,一朝氣運遞減,大多便是因此而生。當年徐驍踏平六國,功高蓋世,是第一個死結。那名女子懷上徐鳳年,白衣入皇宮,躋身陸地神仙偽境,一夜成劍仙,再是一個死結。徐鳳年不做那紈絝子弟,又是一個死結。徐鳳年二十年隱忍不發,如今習武大成,心懷戾氣和怨恨,又將本就一直不曾解開的死結係得更緊。

    楊太歲緩緩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死結唯有以死解。不過今日還得是你徐鳳年先死才行啊。阿彌陀佛!”

    徐鳳年任由天地之間汲取他的滿身氣運。

    七竅緩緩淌血。

    練刀習武以來,之後更有養劍,徐鳳年經曆過多少次搏殺和涉險?恐怕連他自己都已經記不清楚。他曾劍氣滾龍壁。他曾獨力撼昆侖。他曾一劍守城門。他曾一刀殺指玄。

    天地之間被數座劍陣和袈裟黑雲層層割裂,不斷擠壓。

    不論是離陽還是北莽,就屬這一場鐵門關外早來的冬雷陣陣最驚人。

    楊太歲不顧頭頂驚心動魄的氣象,在劍氣衝鬥牛的雷池劍陣中硬生生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便是兩丈遠。一腳踏地,天地震動,牽連得鐵門關堅硬如鐵的山崖黑石不斷剝落滾走。

    第二步距離減小,仍有一丈半。

    他接連踏出六步,每一步都在大地上烙印出一朵佛祖蓮花痕跡。

    黑衣老僧悲憫地望向近在一臂距離之外的年輕人,這六步加上先前那一跺踏,便是真正的佛門“七步生蓮”無上神通。

    劍陣之內除去顯而易見的六朵碩大蓮花,更有無數朵小蓮花在大地之上憑空出現,如同天女漫天散花,又如同有五百羅漢加持。

    那座巨大劍陣搖晃,這一方天地猶如一尊天神在搖晃一隻巨大水桶,漣漪不止。

    第七步第七朵蓮,在劍陣邊緣的徐鳳年腳下炸開綻放。

    楊太歲麵黃泛金,也有些萎靡神色,但老僧仍舊堅持遞出一掌,越過了雷池劍陣,不顧被守護此方的一柄飛劍割裂手臂肌膚,一掌推在徐鳳年心口。

    誰都不曾察覺一抹紅袍繞出一個巨大弧線路徑,飄然而至,來到倒飛出去的徐鳳年身後。

    兩具身軀毫無凝滯地相互穿梭而過!

    好似那兩位天人出竅神遊天地間!

    徐鳳年咧嘴一笑,體內那棵紫金花苞驟然怒放,然後片片枯萎飄落在無水池塘。

    左手春雷刀。

    苦心孤詣構建了雷池劍陣。

    隻是在等這一刻被自己一刀破去!

    自從他成為朱袍陰物的豐盛餌料之後,便一直在等這一刻的“反哺”!

    失去了一身大黃庭,就像那掃屋迎客的勾當,屋內幹幹淨淨,小廟才能坐得下丹嬰這位大菩薩。

    一臂之間。

    徐鳳年刀開天門!

    他與屹立不動的黑衣老僧緩緩擦肩而過。

    雷池毀去。

    袈裟飄墜。

    漂浮在楊太歲身前的丹嬰張嘴一吸,原先色彩不純的兩雙金眸越發透澈。

    腋下再生雙臂!

    徐鳳年伸手捂住嘴巴,五指間血流如注,慢慢向前走去,先是偽境指玄,再是雪上加霜的借力成就偽境天象,這輩子除非踩天大狗屎後直接躋身陸地神仙,否則就別奢望成為巔峰高手了。

    徐鳳年望向那邊踉蹌後退入車廂的趙楷,殺了你小子,再拚掉想要漁翁得利的陳芝豹,一切就值了。

    步履蹣跚的徐鳳年恨不得陳芝豹此刻就出現在眼前。

    拿自己全部氣運和陰物丹嬰竊取而得的偽境天象,支持不住多久。身如洪水決堤,流逝而去的除了丹嬰反哺而來的修為,還有暫時躋身天象境帶來的明悟福澤。

    這種事情不是借錢,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徐鳳年把算盤打到老天爺頭上,下一次再想用陰物蒙混過關,難如登天。除非是真鐵了心玉石俱焚,前提還得是踏踏實實進入天象真境的陰物肯借,那時候陰物已是與天地共鳴,徐鳳年十成十就是一個死字。

    本來自己掙來的家底就屈指可數,當下隨便扳扳手指算上一算,徐鳳年好像什麽都沒有了。去北莽,兩顆頭顱,一顆埋在了弱水河畔,一顆送給了二姐徐渭熊。一身實力,功虧一簣。就算活著離開鐵門關,那個從小希冀著成為大俠的江湖夢也就成了癡人囈語。但既然來到這裏,鐵門關一役,楊太歲必須死,趙楷必須死,陳芝豹隻要出現想要做那並斬龍蟒的勾當,也必須得死。楊太歲早就道破天機,死結以死解,他們不死,死的就隻能是徐鳳年,毀掉的就是北涼基業。任何優柔寡斷和慈悲心腸,都無異於自插心口一刀劍。

    北涼世子的身份是天注定,徐鳳年想逃也逃不掉,但北涼王,則不是徐鳳年唾手可得的東西。這個看上去很沒道理的道理,徐鳳年和徐驍這對父子心中了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還有很多虎視眈眈的人不斷添油加醋,讓這本經更加難念。

    徐鳳年走得不快,抓緊時間去死死握住那絲絲感悟心得,走到白馬義從和禦林騎軍的絞殺戰場。腳下就有一具戰死的鳳字營輕騎屍體,死不瞑目,顯然曾經下馬步戰死戰過,又給敵騎斬去了握有北涼刀的胳膊,胸口被戰馬踐踏,血肉模糊。徐鳳年蹲下撫過他的眼簾,抬頭望去,兩百禦林軍已經所剩無幾,戰場上越是武藝高強的將領,一旦深陷泥潭,往往死得越快。那些金刀侍衛都已死絕,一個都沒能剩下。將近五百白馬義從一半仍是騎馬作戰,一半已經步戰許久;六珠菩薩被黃蠻兒和青鳥纏住;符將金甲給一杆長槍的袁左宗拖住;頹然坐在馬夫位置上的皇子趙楷,也不知是在等韓貂寺趕至力挽狂瀾,還是認命枯等受死。

    十幾名負傷不輕的禦林軍甲士誓死護在馬車之前。

    先前滾滾黑雲未能遮住雷池劍陣,許多人都親眼看到了黑衣老僧楊太歲被擊殺的那一幕。曆史自古以成敗論英雄。沒了袈裟的國師大人成為一截枯木,而徐鳳年活著走來,皇子趙楷這次持瓶赴西域的下場,顯而易見。徐鳳年沒有掉以輕心,劍閣那邊的動靜,汪植三千騎對上有何晏兩千騎掠陣的韓貂寺,未必能阻擋下將所有賭注都押在趙楷身上的韓生宣,照理說該露麵了。隻是腰間佩春雷一刀的徐鳳年看向北方一望無垠的黃沙:陳芝豹是在等下一場鷸蚌相爭?也對,他的耐心一向好到令人發指。

    趙楷站起身,看著漸行漸近的北涼世子,平靜問道:“徐鳳年,你真的敢殺我?北涼真要造反?”

    徐鳳年沒有理會這位曾經參與襄樊城蘆葦蕩那場截殺的皇子,隻是望向在穀口那邊跟黃蠻兒打得地動山搖的女菩薩,“趙楷能送給你一隻象征離陽王朝的銀瓶,我不是趙家天子,辦不到。但我能借你北涼十萬鐵騎,你替我平定西域,我可以留下兩萬兵馬屯守天山南北。這筆買賣,做不做?當然,你得付給我一筆定金,殺了趙楷。造反的帽子我戴不起,西域兵荒馬亂到了出現一大股流竄僧兵截殺皇子的地步,我才有理由借兵給你。你要西域得自在,我給你這份自在便是。”

    趙楷臉色陰晴不定。

    袁猛撕下內衫布條,包紮在刀傷露骨的手臂上,咧嘴陰笑。這才是咱們那個可以讓靖安王趙衡都啞巴吃黃連的世子殿下。

    一身血汙的狠子洪書文依舊停留在馬背上,兩柄北涼刀,雙刀在手,輕輕拍打著馬腹。

    六珠菩薩不動聲色,一次次將黃蠻兒打飛出去,鐵門關穀口已是坍塌了大半。

    每次黃蠻兒退下,青鳥的刹那弧字槍便會跟上,不留絲毫間隙。

    徐鳳年走向穀口,身後有紅雲飄來,他轉頭看去,隻見陰物丹嬰拖著一具瘦小枯萎的屍骸,落腳在徐鳳年身後,歡喜相不見歡喜,越發寶相莊嚴。徐鳳年拍了拍它的腦袋,指向山崖。陰物歪了歪腦袋,隨即高高掠向鐵門關崖壁,一腳踏出一座大坑,將楊太歲的屍骨放入其中。一代縱橫術宗師,最終墳塋在野崖。

    徐鳳年擺了擺手,讓黃蠻兒和青鳥停下手,陰物則如鳧雁繞山巔,在穀口後方的狹路上飄落,截住了密宗法王的退路。

    徐鳳年看著女子手上那幅鬥轉星移好似小千世界的佛門鏡像,笑道:“我也不知陳芝豹何時到來,難道說你也在等他?如果真被我烏鴉嘴言中的話,咱倆也就不用廢話了。”

    女菩薩皺了皺極為嫵媚的眉頭。東北各自眺望一眼,眉頭逐漸舒展。

    徐鳳年如釋重負,有得寸進尺嫌疑地說道:“那尊符甲別摧毀,我留著有用。”

    她手心上方聚沙成星鬥,九顆沙球一直如蒼穹星象玄妙運轉,此刻星鬥潰散,無數黃沙在她手指間流逝飄散。

    女菩薩不置一詞,隻是走向身負氣運遠勝徐鳳年的趙楷,她行走時菩薩低眉沉思,以她與生俱來的術算天演,竟然也想不通為何落敗的會是趙楷。攀龍附鳳一說,在百姓眼中是尋常趨利的看法,到了她這個層次,則恢宏無數,就像洪洗象劍斬氣運,一般武夫就算到了指玄境界,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三教中人,尤其是精於望氣的練氣士,卻可看到那一根根通天氣柱的轟然倒塌。同理,三教中人依附朝廷,也各有所圖。以龍虎山大天師趙丹坪為例,這些年久居天子身側,擔當了青詞宰相的罵名,其實擁有莫大裨益。一衍萬物,道門中既有高人返璞歸真,隻存其一;也有人查漏補缺,由無數個一自成方圓。這裏頭的玄機,連她也說不清道不明。她既然能夠在龍虎山斬魔台上跟白衣僧人李當心論禪機說長生,自然有其獨到見解。

    徐鳳年借助外力竊取天機,以終生武學止境作為代價去殺楊太歲。

    在她看來合情卻不合理。

    這場截殺,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摻和其中。一張棋盤,說到底也就那些位置,不可能真的讓雙方對弈者慢悠悠擺滿三百六十一顆棋子。北涼和離陽博弈西域,人屠徐驍不會親身進入鐵門關一帶,趙家天子更是如此。原先就棋麵而言,徐鳳年和趙楷的勝負都在五五分,但是一些人沒有打算觀棋不語,而這幾位,在紅教法王看來,恰好都是將來有望成為陸地神仙的存在,徹底打亂了棋局。其中一位,擋下了韓貂寺。其中兩位,停滯在鐵門關北方百裏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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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沒有死在這局棋中的打算,既然徐鳳年給了台階下,讓她可以把自己擇出這局死棋,她哪怕心底很想一舉擊殺那個年輕人,也得壓下念頭順勢而為。

    白衣菩薩走到趙楷和符將金甲人跟前。

    趙楷並沒有太過氣急敗壞,隻是低頭喃喃自語:“怎麽會這樣?二師父死了,我還有大師父。我不該死在這裏的,我應該當上皇帝的!”

    這位野心勃勃的皇子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他抬頭哽咽問道:“不應該是這樣的,對不對?”

    白衣菩薩默然無聲。

    趙楷淒然一笑,擦了擦淚水,輕輕招手讓符將金甲走到馬車邊上,從這本尊符將手中拿過那柄巨劍,往脖子上一抹。

    臨死之前癡癡望向京城。

    遺言隻有一字。

    “爹。”

    趙楷一死,與主人氣機牽連的符將金甲便失去了所有生氣。

    徐鳳年讓白馬義從帶上戰死袍澤的屍體與兵器,上馬離開鐵門關,金甲被黃蠻兒單手拖拽。

    接下來便是往北而行。韓貂寺已經決定不了局勢走向。哪怕他殺穿汪植三千騎兵的包圍圈,來到徐鳳年眼前也是徒勞。就如徐鳳年跟女菩薩所說,這場截殺將會栽贓給西域盤根交錯的勢力,事後消息傳至京城和朝野上下,除了百姓,恐怕沒有誰會相信,但這又能如何?徐鳳年不怕九五之尊的雷霆大怒,怕的是這場截殺,仍然是在那個男人的預料之中。如果萬一趙楷也僅是一枚可以忍痛舍棄的棋子,接下來他徐鳳年要麵對的敵人,會是誰?是哪一位深藏不露的皇子嗎?

    鐵門關東麵,韓貂寺孤身一人狂奔在大漠之上。

    被一位佩有繡冬的白狐兒臉擋下。

    北麵。

    儒聖曹長卿和手持梅子酒的陳芝豹仍在對峙。

    徐鳳年突然迴首望去鐵門關,馬車附近,不得自在的女菩薩生出滿頭青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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