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揀選這個臨水的僻靜位置,沒有急於進入綠洲腹地,該處分明就是一座奇門遁甲大陣,胡亂涉足,說不定就要給當成刺客擒拿。行百裏者半九十,徐鳳年枯等到暮色沉沉,朱袍陰物始終是那副飽暖無憂的散淡姿態。徐鳳年凝神屏氣,如同老僧入定,記起了小半旬前在戈壁灘上遇到的騎駝女子,不用看麵相就知道是龍女相,否則以徐鳳年如今的道行,也不會露麵去借什麽水。至於後頭的出手相助,倒也沒有太多念頭,無非是念在一水之恩,湧泉相報。古書上記載這類蜃女每次入汪洋或者入荒漠,就會出現海市蜃樓,差別無非是海蜃或者沙蜃。蜃屬於蛟龍,吐氣成樓,跟共工相等天生神力不同,與那鳳妃相可母儀天下也不同,蜃女相自古以來便被尋求長生不老的帝王視作尋訪仙山的鑰匙,凡人所見海市蜃樓自然是假,但這假象畢竟無法無緣無故浮現,終歸是有所依才行。曆朝曆代皇帝授意方士出海尋訪仙人仙山,隊伍中必然會有一名龍女相伴,可如何以具體秘術指引,就不得而知。那名女子以後是否會淪為帝王的鑰匙,徐鳳年漠不關心,也不是他一個自身地位都岌岌可危的世子可以決定的。

    世間有幾人能如羊皮裘老頭年輕時那般快意恩仇?大多數武夫行走江湖,吃疼吃虧以後都信奉多看少做少說的宗旨。一個徐驍,傳首江湖,一個北莽女帝,納為鷹犬,輕輕鬆鬆就讓兩個江湖的所有江湖人全部身不由己了。

    徐鳳年猛然睜開眼,望向水邊踩踏而就的小徑,小道盡頭有一老一小結伴而來,稚童生得唇紅齒白,騎竹馬而來,憨態可愛。以一竿青竹做胯下馬,嘴上輕嚷著駕駕駕,孩童穿了一襲寬袖道袍,神色天然,讓人見之忘俗。孩子身邊的老者須發皆白,身材高大,文巾青衫,自有一股清逸氣,老人一手牽著竹馬稚童,一手握有兩卷經書,見著了沒有隱匿行蹤的徐鳳年,似乎毫無訝異,鬆開小道童的手,朝徐鳳年笑著揮了揮手,像是久別重逢的忘年交。

    徐鳳年之所以不躲不避,是猜測出了老人的身份。昔日北莽王庭第一權臣的徐淮南,出身遼東,仔細推敲起來,竟然是比徐驍年長一輩的遠房親戚,隻不過這種關係可以遠到忽略不計便是。徐淮南,在士子北逃之前就已經到達北莽,成為慕容氏女帝篡位登基的首席謀士功臣,學富五車,一生所學盡付與北莽朝政。離陽初定春秋,挾大勢衝擊北莽,正是他力勸尚未坐穩龍椅的女帝南下禦駕親征,才有了今日的南北分治天下。離陽第二次舉國之力北征,也正是本已卸任歸田的他重出茅廬,製定戰略,使得新貴拓跋菩薩擊潰離陽三線。他這些年隱居弱水畔,名義上是當年府上出了一名左右雙手倒賣軍情的雙麵諜子,惹來女帝震怒,不得不致仕退出王庭,實則是當之無愧的功勳元老徐淮南在對待慕容一族的態度上跟女帝產生嚴重分歧,心灰意冷,才黯然出廟堂入江湖。所謂震驚朝野的諜子案,不過是雙方各退一步的一個台階。

    看著這位曾經步步登頂然後緩緩而下的老人,徐鳳年難免百感交集。眼前這位,可是論威名、論功績,實打實都可以跟徐驍相提並論的權臣。徐鳳年恭敬作揖行禮,精神氣極好的老者走近,扶起以身涉險的徐家後生,端詳了幾眼,欣慰笑道:“我這老頭子想破腦袋也沒想到會是你來看我,我甚至想過有沒有可能是徐驍親自造訪,委實是天大的驚喜啊,不愧是我徐家人。我很早時候就說嘛,沒些膽識的魂魄,都不敢投徐家媳婦的胎。”

    徐鳳年笑意苦澀。

    徐淮南摸了摸身邊竹馬稚童的腦袋,望向漣漪陣陣的河水,輕聲道:“放心,涼莽邊境動靜很大,我這邊抽掉了一個很關鍵的朱魍劍客,因為猜到你要過來,就借機調走了大部分皇帳騎卒,這兒看上去最危險,卻也最安全。清明時節,留下城殺了陶潛稚,後邊又跟拓跋春隼打了一架,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將種吃了個啞巴虧,一路行來,趁手殺了啖人心肝的魔頭謝靈,敦煌城引來了鄧太阿出劍,好像在黃河那邊還跟公主墳扯上了恩怨,你這後生,實在是讓老夫大開眼界。當時我就說,隻要你能活著到弱水,我不管如何都會見你一麵。來來來,咱們坐著說。”

    徐淮南和徐鳳年坐在水邊草地上,憨態稚童突然作怒容,提起竹馬就要朝水中劈下,氣機之重,讓徐鳳年出現一瞬窒息。朱袍陰物躍出水麵,也是要翻江倒海的模樣,好在徐淮南握住了那一截青翠竹竿,搖了搖頭,稚童這才斂去氣機,複歸天真無邪的神情。見到徐鳳年眼神異樣,老人泄露了些許天機,不過點到即止,溫顏笑道:“我也分不清是道門一氣化三清的無上神通,還是斬除三屍上十洲的生僻手段,不過身邊這位,肯定是苦命孩子。這幾年茅舍門可羅雀,懂得燒冷灶這種公門修行的聰慧人也逐漸熬不住性子,越發減少,虧得有這孩子陪著,才不覺得年老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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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道教正統而言,龍虎金丹一直是被視作僅有可證長生的正途,符籙外丹都是旁門,更別提斬三屍這種不見任何典籍記載的左道。再者徐鳳年也沒心思在這一點細枝末節上刨根問底,隻是一名小小道童就能讓陰氣趨於飽滿的陰物如臨大敵,北莽是不是太過於藏龍臥虎了?

    年已古稀卻不見任何年邁疲態的徐淮南盤膝而坐,輕聲道:“既然你敢來這裏,我就破例跟你坦誠相見,說幾句本打算帶進棺材的心底話。若是一年前,我會按約定替徐驍給北涼謀劃吞莽一事,畢竟我談不上忠於王庭,也沒有做女子裙下臣的嗜好。之所以做離鄉犬賣國奴,為女帝鞠躬盡瘁,隻是因為是對春秋和離陽憋了口惡氣,既然如此,我也就樂得見著涼莽橫生波瀾,這比較棋局複盤還要來得有趣。當然,我跟徐驍一樣都是出了名的臭棋簍子,不過棋劍樂府的太平令,棋盤內外都是貨真價實的國手。他遊曆離陽十數年,摸清了脈絡,這次返迴皇宮,對症下藥,打了一局大譜,黑白定乾坤,囊括了北莽、離陽、北涼,我的謀士位置,自然而然被這位新任帝師取而代之,我這些年的待價而沽,便成了不小的笑話。徐鳳年,你說王庭既然已無我的用文之地,我哪怕厚著臉皮複出,又能做什麽?”

    徐鳳年默不作聲。

    言語中有自嘲意味的徐淮南不去看這位跋山涉水而來的年輕世子,“是不是很失望?”

    徐鳳年點頭道:“說不失望,我自己都不信。”

    徐淮南果真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緩緩說道:“我生時,自然是滿門富貴,我死後,注定不出十年便是滿門抄斬的下場。一半是因為我故意不約束族人,由著他們鮮衣怒馬,為非作歹,而我做北院宰相時,也刻意跟耶律、慕容兩姓交惡已久。另一半是女帝終歸是女人,女子記仇是天性,她死之前注定要跟我算舊賬,退一萬步,就算她念舊不為難我,下一任北莽皇帝,也要拿我後人開刀。我自認對得住族人,三十餘年如日中天,是尋常人幾輩子都享受不到的榮華富貴。唯獨一人,不能死,或是說不能死得如此之早,也算我對失信於徐驍的一點補償。”

    徐鳳年抬起頭,迷惑不解。

    徐淮南輕聲笑道:“當年徐驍有趙長陵和李義山做左膀右臂,我也不是神仙,給不了兩位,隻能給你這將來的北涼王其中之一。你要是信得過,就放心去用,他本就是要在四十歲前活活累死的命。”

    老人指了指自己腦袋,“我這一生讀史而懂和自悟而得的陽謀韜略與陰謀詭計,都傳授於這位不起眼的偏房庶孫。”

    不用徐鳳年詢問,老人便笑道:“他已經在出發去北涼的路上,你們該相見時自然相見。”

    徐鳳年正要起身致謝,便被老人擺手攔住,“本就是欠你們父子的,老夫能在北莽平步青雲,也少不了徐驍的助力。”

    徐淮南突然笑道:“記得我年少離家時,本意是立誌做一名儒家經學家,行萬裏路後,再讀萬卷書,能夠訓詁注疏就好。哪裏會想到走到今天這一步。”

    徐鳳年無言以對。

    徐淮南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和藹道:“以後的天下,畢竟要讓你們年輕人去指點江山。”

    老人唏噓以後,繼而問道:“聽說你練刀練劍都有氣候,可有北涼刀?我想瞧上一瞧。”

    徐鳳年搖頭道:“來北莽,不好攜帶北涼刀。隻有一柄春雷短刀。”

    老人拍了一下自己額頭,笑道:“老糊塗了,短刀也無妨。”

    徐鳳年從書箱裏拿出春雷刀。

    徐淮南放在膝蓋上,凝視許久,“老夫生已無歡可言,死亦無所懼,之所以耐著不死,就是等著給那名孫子一份前程,再就是少了一個安心赴死的由頭。老夫既然欠了徐驍,就再不能欠你。而且老夫也想到了一個不負任何人的做法。”

    徐淮南抽出春雷刀,遞給徐鳳年,那張滄桑臉龐上的笑容無比豁達,“來來來,割去徐淮南的頭顱,裝入囊中,返迴北涼,去做那北涼王。”

    談不上乘興而來,也不好說是敗興而歸。徐鳳年還是那個背書箱遠遊子的裝扮,紅袍陰物依舊隱蔽潛行,隻是多了一顆含笑而亡的頭顱。行出三百裏,見到兩騎縱馬狂奔去往弱水河畔茅舍,其中一騎馬背上的男子玉樹臨風,北人的身材,南人的相貌,見到徐鳳年後頓時臉色蒼白,下馬後踉蹌行來,跪地捂住心口咬牙哽咽,嘴上反複念叨著“知道是如此”。徐鳳年心知肚明,也不勸慰,冷著臉俯視這名被徐淮南寄予厚望的庶出子孫。如此陰冷的初次相逢,實在是大煞風景,哪有半點史書上那些賢君名臣相逢便恨晚的絕佳氛圍。剩餘一騎坐著個侍讀書童模樣的少年,見到主人這般失魂落魄,順帶著對徐鳳年也極為敵視。

    男子早已及冠,卻未及三十,失態片刻後,便斂藏神情,不悲不喜,揮去書童試圖攙扶的手臂,自行站起身,讓書童讓出一匹馬,主仆共乘一馬,三人兩馬一同默契地前往南方。

    一路上經過各座城池關隘,溫潤如玉的男子都能與沿途校尉們把臂言歡,不過少有稱兄道弟的矯情場麵話。穿過小半座寶瓶州南端,繞過王庭京畿之地,即將進入金蟾州,在一棟邊荒小城的客棧停馬休憩,冷眼旁觀的雙方終於有了一場開誠布公的談話。

    客棧生意清冷,偌大一方四合院就隻住了他們一行三人。夜涼如水,姓王名夢溪的侍童蹲坐在院門口石階上,對著滿天繁星唉聲歎氣,院內有一張缺角木桌,以及幾條一屁股坐下便會吱呀作響的破敗竹椅。徐北枳不飲酒,入宿時卻特意向客棧購得一壺店家自釀酒,此時擱在相對而坐的徐鳳年眼前,看著他倒酒入瓷杯,徐北枳平淡開口道:“都說濁酒喜相逢,你我二人好像沒這緣分。”

    徐鳳年平靜道:“這名字是你爺爺親自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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