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軍馬,換四千龍象軍和一顆人屠次子的腦袋,值不值?

    董卓冷笑道:“這趟老子看來是要賺大發了。”

    葫蘆口外五十裏,八百騎兵縱馬狂奔。

    一律白馬白甲。

    為首一名俊逸高大騎將手提銀槍。

    暮色中的葫蘆口東端戰場,黃沙漸停又漸起,當一聲號角響起,兩軍默契地停下殺伐,等待最後一場戰事。

    一名長了張娃娃臉的年輕龍象騎兵哇了一聲哭出來,抬頭對身邊一位並肩作戰的熟悉校尉哽咽道:“小跳蚤死了。”

    一身甲胄支離破碎的校尉艱難咧嘴,不知是哭是笑,也不知如何安慰這名麾下士卒。這孩子祖上幾代都是北涼邊境牧人,打小就馬術精湛,入伍時,別的新人還得每天給戰馬摔上十次八次的,他倒是連鑽馬腹都能耍出來了,當時校尉就在場親眼看著,滿堂喝彩,二話不說就拎進了龍象軍,左挑右挑,跟挑媳婦一般用心,好不容易挑中了一匹才從纖離牧場投入軍中的戰馬,半生不熟,不起眼,唯獨給這孩子相中,後來證明這匹馬真是匹好馬,腳力極好,爆發力也足,可貴之處在於衝鋒時願意與馬隊齊頭並進,因為這匹馬性子跳脫,熟悉戰陣的閑暇時,喜歡在孩子身邊躥跳,就有了個“小跳蚤”的昵稱,那孩子恨不得睡覺都去馬廄,萬一心愛戰馬得了小疾小病,給戰陣演練中木矛捅腫半張臉也隻會傻樂嗬的孩子心疼得隻會哭,真是比將來娶進家門的媳婦還要上心了。這場戰事,這孩子不賴,光是被他看見的殺敵人數就有倆,也是最後一批從馬背下來步戰的龍象騎兵,不知多少敵騎的戰馬給這小子拿刀劃破了肚腸砍斷了馬腿,校尉知道這股子伶俐勁頭是殊為難得的天賦,許多百戰老卒都未必有這份本事。

    校尉瞥了眼孩子的下巴,胡子都還青澀著,他本想著再過一兩年就給這孩子破例當個媒人,把侄女交到他手上,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才十九歲不到的小娃兒,連女人的滋味都沒嚐到過,今天死在這裏,真是可惜了。

    拍了拍孩子肩頭,校尉輕聲道:“到了下邊,跟兄弟們比一比誰殺得多。咱們如果死得早,指不定還能在黃泉路上追上他們。死得晚,就多殺幾個蠻子。”

    娃娃臉騎兵抹去淚水,笑著點點頭。

    校尉瞥了一眼遠處的黑衣少年,由衷崇敬。不知哪兒冒出的一股江湖頂尖高手,拿命去纏鬥不休,五六名三尺青峰竟能生出劍氣的劍客,四十幾個刀槍不入的巨漢,好在都給小將軍殺雞屠狗般收拾得一幹二淨。敵軍歹毒處還不止於此,先是一名打不死的青衫老先生跟小將軍對毆了半天,後邊又在騎兵中鬼祟藏了一名年輕劍客,裝孫子裝了許久,不料一劍竟然刺透了小將軍的右邊胸口,陰險一劍之後,便不見蹤跡,徹底撤出戰場。

    校尉是老兵油子了,說完全不怕死那是自欺欺人,如他這般官職和閱曆的家夥,早過了年少熱血的年齡,再說還是拖家帶口,無緣無故讓他坦然赴死,校尉腦袋又沒有被驢踢了!隻不過能進入北涼戰力名列前茅的龍象軍,左右官帽子大小相當的袍澤們比起許多其他北涼將領,都要勇悍和善戰,彎彎腸子不多,帶出來的士卒,也要相對一根筋。對龍象軍上上下下而言,隻要各自上頭敢衝敢死,他們就敢戰,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怕死就不進龍象軍了。校尉也是從小卒子當起,誰沒有從老卒嘴中聽過那些蕩氣迴腸春秋戰事?褚祿山一千輕騎開蜀道,妃子墳一萬六千騎死戰至最後一人,陳芝豹西壘壁一戰平天下,襄樊攻守戰,太多了。校尉知道葫蘆口一役後,也必定會有熟人與人說起,提及自己名字,都會豎起大拇指,這些言語與撫恤銀兩一起傳迴家鄉,也算對得起那些兒時跪拜過的祠堂牌位,以後自家孩子長大後,也能直起腰杆做人。

    披紅甲的董卓軍隻餘下不足六百殘兵,支撐著他們誓死不退,是身後那支由將軍親率的兩千遊騎,以及擅自後撤者立斬的董家軍法。當迴首望去,一股鮮紅洪流般湧來,一杆大旗尤為鮮明,這些精疲力竭到一坐下就可以大睡三天的董家騎兵都如釋重負,繼而感到有些荒涼,所向披靡的董家精騎,六千對陣四千,竟然輸了。腳邊都是昔日袍澤的死屍,跟北涼人的屍體雜亂疊加,許多次步戰廝殺,踩入黏稠血水中,每次抬腳比起踩在砂礫中還要吃力,許多甲士就是一不留神跌倒,就給對手劈砍而死,大戰之酷烈,早已不知是死在北涼刀還是自家莽刀之下了。

    因為北莽少有險地可供依據,北莽軍鎮布局一直呈現出進攻態勢,無形中就讓絕大多數北莽軍誤認為那北涼軍,什麽三十萬鐵騎雄甲天下不過是陳芝麻爛穀子的舊賬了,春秋八國軍力參差不齊,如何能跟北莽相提並論?因此提起偏居一隅的北涼軍,再保守的校尉將領,也隻是以為涼莽兩軍戰力持平,北莽的問題不在於吃不掉北涼,而在於何時南下踏平。董家騎兵是公認能與拓跋菩薩十八萬親軍位於一線的精銳勁旅,尤其是董家騎兵擅長迴馬槍,幾次規模在兩萬左右的東線激烈戰事,董家騎兵能夠保證一撤百裏而不散,這趟救援茂隆軍鎮,聽聞對手隻有孤軍深入的四千騎兵,誰不視作唾手可得的大軍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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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董家騎兵長唿出一口氣,扶了扶頭盔,低頭看去,想起那首不知何時在軍中盛傳的歌謠,董家兒郎馬下刀馬上矛,死馬背死馬旁。家中小娘莫要哭斷腸,家中小兒再做董家郎。

    兩軍六百對九百,已經無戰馬可騎乘,隻是以步戰結陣對峙。

    黑衣少年被穿胸了一劍,刺客一擊得手便撤,連劍都不收迴。他隨後與宮樸整場酣戰都未曾拔去那柄劍。提兵山副山主早已經是筋脈寸斷,成了一具無骨屍體。少年摸了摸那頭變得通體赤紅的黑虎,四下張望,從腳邊一名戰死騎兵腹部抽出一柄刀,騎兵是龍象騎兵,刀竟然是北涼刀,可見這一場血戰亂到了何種地步。徐龍象一刀斬去宮樸腦袋,彎腰撿起,攥著頭發拎在手上,然後高高提起,九百龍象軍頓時一齊嘶吼震天:“死戰!”

    一名校尉見許多騎卒手中都握有北莽刀,沉聲道:“換刀!”

    沒有一匹戰馬,隻有九百柄北涼刀。

    六百董卓騎兵也同時換刀。

    董卓不是那種喜歡親自衝鋒陷陣的將領,但這葫蘆口一戰,打到這個份上,他不得不戰,心中也想著要親手砍死幾十號龍象騎兵。南朝不管如何唾棄這個死胖子的人品,但都不敢否認董卓的帥才,大將軍柳珪甚至將這個時不時頂嘴犯強的後生拔高到顧劍棠、陳芝豹那個高度,認為董卓在北莽和離陽王朝那一場注定要波瀾雄闊的戰爭中繼續崛起,成為繼拓跋菩薩後北莽的又一位軍事柱石。

    董卓手持綠泉槍,一騎當先而衝。他死死盯住那個漸成強弩之末的囊中物——人屠次子徐龍象。

    世人皆知董胖子貪生怕死,但這並不意味著董卓戰力平平。提兵山這次為了他這個女婿,是付出了血本,蓬萊扛鼎奴拿出了大半,客卿出了三分之一,甚至連被譽為北莽金剛第一的宮樸老爺子都搬動出山,這樣一支死士隊伍,竟然都沒能累死黑衣少年,何況還有一名朱魍首席殺手助陣。董卓不得不服氣,換成任何一名指玄境高手,都要乖乖死上兩次還不止,董卓早知道是這樣,就是抱著老丈人的大腿,撒潑打滾也要求著老丈人親自出馬。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董卓也不是那種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他的底線是願意再拿一千遊騎性命去活活堆死那個徐龍象。

    屍橫遍野,會阻滯騎兵攻速。

    六百董卓步戰騎卒隻是拖住九百龍象軍,並不戀戰,當兩千騎兵臨近,六百步戰騎卒迅速向兩側奔離戰場,騰挪出一片衝鋒空間。

    兩千遊騎如洪水衝刷過九百座礁石。

    類似中原農耕的秋收割稻穀。

    這種蠻橫無理的以逸待勞,取得了情理之中的巨大戰果。

    一個迴合就斬殺龍象軍將近兩百人,己方僅損失八十騎。

    董卓一杆綠泉槍,輕而易舉挑死掃傷了十幾名疲憊至極的步戰騎兵。

    陣亡的八十騎中半數是被黑衣少年連人帶馬撕碎。

    穿透整個步戰陣形,董卓調轉馬頭,望著那個千瘡百孔仍是屹立不倒的礁石群,以董卓的冷酷無情,仍是浮現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將來自家六萬董家兒郎,就要跟這樣的北涼軍旅直麵交鋒嗎?就算最終成為南朝廟堂唯一的權臣,又能剩下多少?董家軍是他費盡心血用十年時間培養出來的嫡係,死一個就少一個,空缺極難填充,所謂的轉戰千裏以戰養戰,跟東線顧劍棠交戰,他還有這個信心,跟北涼鐵騎過招,董卓信心不大。

    董卓展開第二撥衝鋒,除此之外,還撥出數百騎擔當起迂迴遊獵之責,不給那龍象軍殘部任何喘息機會。

    娃娃臉騎卒瞥了眼身旁連殺兩騎後被一名北蠻子用矛穿透的熟悉校尉,沒有什麽哀傷表情,隻是握緊了手中的北涼刀。

    小跳蚤死了,總愛說葷話的老伍長死了,如今校尉也死了。

    都死了。

    怎麽都該輪到自己了。

    他咧嘴笑了笑。

    第二撥衝鋒過後,六百龍象軍又戰死三百人。

    當董卓準備徹底解決掉這群冥頑不化的北涼士卒時,竟然不是他們率先展開衝鋒,而是黑衣少年開始朝他奔來。

    是要拿命拖延時間嗎?

    董卓眯起眼,上下牙齒互敲。

    離穀軍鎮此時不出意外已經趕來清理戰場了。

    葫蘆口黃沙驟起。

    天地間隻見白馬白甲。

    董卓狠狠吐了口唾沫,瞪眼罵娘道:“我操你黃宋濮、柳珪、楊元讚這些老不死的祖宗十八代,拐騙老子來跟大雪龍騎軍死磕!”

    董卓毫不猶豫吼道:“伍長起,下馬,換馬給步戰兄弟。撤!”

    白甲銀槍的將軍趕至戰場,望了一眼兩千董卓軍,沒有追擊。

    走到胸口插有一劍的黑衣少年身前,恭聲道:“末將袁左宗見過將軍。”

    少年隻是歪了歪腦袋,問道:“我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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