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路程,度日如年,當徐鳳年來到開闊處,眼界豁然開朗,大片白光刺目,徐鳳年抬起手臂遮掩,眯起眼,終於見到一扇古樸銅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銘文。愣神以後,等陰物也掠出廊道,徐鳳年才記起洛陽還在裏頭肯定是在舉步維艱,瞥了一眼虎視眈眈的陰物,罵了一句“滾開”,返身進入廊道,撐開兩山。千鈞重力一次次撞鍾般撞在手臂上,讓徐鳳年幾乎以為兩隻手就要廢掉,正當徐鳳年兩眼發紅支撐不住時,一襲白衣行至眼前,一腳將他踢出廊道。精疲力竭的徐鳳年坐在地上,洛陽神情平靜,但嘴角滲出血絲,被她輕輕擦拭。舉目望向洞內亮如白晝中的那扇銅門,身後合山合得徹底。徐鳳年起身後拿一柄飛劍試了試,竟然插入不得分毫。一葉知秋,八百年前的大秦帝國,難怪可以一統天下,李義山曾說當今堪稱鍛煉極致的北涼刀,正是脫胎於一種大秦製式佩刀,連大多數殺傷力驚人的涼弩也不例外。隻不過大秦帝國如彗星崛起,又如彗星隕落,史學家都好似故作無視,史料稀缺,隻知道秦帝暴斃後,竟是整座帝國隨之殉葬,天下四分五裂,如鹿逃散出籠。徐鳳年如釋重負,靠著石壁,不禁感慨萬千,如果能活下去,那麽困擾後人近千年的謎團,興許就要揭開一些石破天驚的隱秘。

    陰物站在明暗交界處,一線之隔,它猶豫了一下,還是踏出一步,光線所及,它的腳麵頓時劇烈灼燒,臭味刺鼻。它似乎喪失痛覺,不去理睬將近燒灼成炭的可憐腳背,又陷入沉思。

    合山之後是雷池嗎?徐鳳年苦笑一聲,蹲在陰陽界線上,抬頭張望。穹頂鑲嵌綿延如璀璨星空的珠子,熠熠生輝,左右兩麵石壁和地麵上貼滿琉璃打磨而成的小鏡麵,交織出一洞輝光,細一看,那些珠子竟然隱隱流動,如同四季星象,鬥轉星移。徐鳳年內心震撼,這些珠子如何能夠保存數百年之久?須知有人老珠黃一說,珍珠之流,過了年數,就會理所當然地泛黃變質。徐鳳年原本一直看不慣世人一味崇古貶今,如今再看,並非全然沒有道理。

    洛陽站在徐鳳年身邊,安靜不語。驀地見她伸出一隻手,在空中迅速轉折勾畫,就如同在抽絲剝繭。

    過了片刻,她皺了皺眉頭,應該是沒有得出想要的答案,也不看徐鳳年,隻是冷淡問道:“你懂星象運轉?”

    徐鳳年毛遂自薦道:“學過點果老星宗,還有舒敏卿的周天秘旨,以及陸鴻的二十八宿,可以試著推演推演。”

    洛陽轉頭,徐鳳年跟她對視。

    洛陽譏笑道:“你就隻會用嘴術算演化?”

    徐鳳年忍住才沒有白眼,蹲在地上,拿一柄飛劍青梅在地上刻畫,時不時抬頭默記群星流轉。起始淺顯,入門不難,可久而久之,猶如拾階登山,越發艱辛。推演至晦澀死結,徐鳳年就瞧著線條雜亂的地麵發呆出神,這門活計其實要是交給號稱“心算官子無敵”的二姐徐渭熊來做,不說信手拈來,也好過徐鳳年這麽死馬當活馬醫。

    洛陽看了幾眼,見徐鳳年沒個頭緒,就不抱希望,抬頭凝望那片白晝光輝。片刻以後,洛陽說道:“墓內盡是死氣,你大約還可以活兩個時辰。”

    徐鳳年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搖頭道:“那十成十來不及,給我兩三天時間才能有粗略的眉目。”

    洛陽冷笑道:“隻會些旁門左道的雕蟲小技。”

    徐鳳年怒道:“還不是你死活要進入陵墓!”

    洛陽輕描淡寫地瞥了眼徐鳳年,隻說了兩個字:“借劍。”

    徐鳳年問道:“幾把?”

    洛陽反問道:“你難道有十三柄?”

    要擱在平時,換一名女子詢問,徐鳳年指不定會說一句老子胯下不就還有一劍,這會兒也不敢有這份無賴心思,頓時馭劍十二,一字排開,懸浮洛陽身前。

    洛陽屈指一彈,飛赴亮光中,一閃而逝,一劍迴,另一劍入,十二柄飛劍前赴後繼。

    飛劍不停循環,眼花繚亂,洛陽好像自言自語道:“珠子一顆都不能毀壞,毀了陣法,光芒炸開,沒有死角可以躲避。小嬰首當其衝,你也熬不過幾瞬,我便是能活,也注定打不開那扇銅門。帶你入陵,是要借你的命去開啟大門。”

    小嬰?

    這陰物還有如此詩情畫意的稱號?

    徐鳳年很快醒悟,跳腳急眼道:“洛陽,你給老子說明白了,什麽叫拿我的命去開門?!借?這命借了還能還?”

    洛陽平淡道:“你身具紫金之氣。既是小嬰最好的補品,也是鑰匙。如果是種神通一夥人來到陵墓,死的就是一名南唐宗親遺孤。”

    徐鳳年想了想,一本正經說道:“這樣的話,我們一起死在雷池裏好了。要是種家沒能進來,千百年以後,後人看到你我兩具屍骨,指不定會被當作殉情的男女。”

    洛陽置若罔聞。彈劍如彈琴。

    徐鳳年看著她聚精會神馭劍往返的模樣,黃寶妝?魔頭洛陽?

    這一刻混淆不清。

    徐鳳年小時候也曾想當那些名揚天下的高手,最不濟也要做個快意恩仇的遊俠,因此經常去聽潮閣叨擾那些守閣清修的老人們,聽過許多不知真假的奇遇:跌落山崖,掛枝而活,入了山洞見著高人屍骸,嗑拜以後得到一兩本秘笈,出來以後就成了江湖上叱吒風雲的一流高手,該報仇的報仇,該逍遙的逍遙,讓幼年徐鳳年恨不得揀選幾座瞧著有仙氣的山崖去跳上一跳。後來還是被二姐一語點醒,聽潮閣秘笈數萬部,你上哪兒犯癡去。

    徐鳳年歎氣一聲,轉頭看到陰物那張悲憫相臉孔,無可奈何道:“都快死了,來,給爺換張喜慶的。”

    本以為會是牛頭不對馬嘴,不曾想陰物紅袍一旋,果真拿歡喜相麵朝徐鳳年。

    徐鳳年嘿了一聲,“再換。”

    悲憫換歡喜。

    “再換!”

    朱紅大袍子旋轉如同繞花蝶。

    徐鳳年玩得不亦樂乎,好像陰物也很開心?

    洛陽沒有理睬一活人一陰物的嬉戲,孜孜不倦彈劍百千,當太阿一劍以一個詭譎姿勢傾斜懸停,洞內光芒驟然黯然,徐鳳年這時才知道滿室“星輝”,竟然是一線造就,經過琉璃鏡麵次次折射,才讓洞內亮如白晝。洛陽的抽絲剝繭,眼界是天象範疇,手法則無疑是指玄境的巔峰,這讓徐鳳年心頭浮現一抹陰霾。陰物也停下動靜。洛陽一揮袖,除去太阿劍,其餘十一柄飛劍都還給徐鳳年。她來到銘刻無數古體小篆的銅門前,篆文中陰文陽文兩印各占一半。徐鳳年走到門前,伸手觸及,自言自語道:“是大秦帝國左庶長的兩封書,一封王書,一封霸書。各自闡述王霸之道,隻不過後世隻存有一些殘篇斷章,聽潮閣就隻存有三百餘字,字字珠璣。”

    洛陽問道:“你認得兩書內容?”

    徐鳳年沒有直接迴複女魔頭,隻是陶醉其中,咧嘴笑道:“我被李義山逼著學過大秦小篆,迴北涼以後,師父若是知道我背誦下完整的王霸雙書,還不得開心壞了,保管會跟我多要半斤綠蟻酒。”

    洛陽也未跟徐鳳年斤斤計較,沉默不語。那頭四臂陰物沒了雷池禁錮,搖搖晃晃,在門外悠遊逛蕩。徐鳳年雖然幾乎過目不忘,但為了加深記憶,邊讀邊背雙書,事後閉上眼睛默念一遍,牢記於心。做完這一切,他迴頭看了一眼白衣魔頭,見她毫無動靜,齜牙問道:“你還不動手?不是要借命開門嗎?記得還我。”

    洛陽平靜道:“我隻知道要皇親宗室遺孤血液做鑰匙,具體如何開啟銅門,並不清楚。”

    徐鳳年問道:“你什麽都不知道,就敢闖進秦帝陵?”

    洛陽理所當然道:“天命恩賜之物,不取反罪。”

    徐鳳年知道靠不住她,獨自摸索銅門之秘,半晌過後,洛陽輕描淡寫丟下一句話,“你的那柄飛劍還能擋下一炷香時間,洞頂星空已經全部逆轉,機關已經觸發,到時候我就殺了你,潑灑鮮血在銅門上。”

    徐鳳年一臉陰冷笑意,“倒了八輩子黴才遇上你。”

    洛陽竟然點頭笑道:“彼此彼此。”

    徐鳳年瞬間陽光燦爛,“嘿,我這人說話不過腦子,你呢,千萬別上心。”

    洛陽一語揭穿其心思,譏諷道:“死到臨頭還不肯多說幾句真心話,你這輩子活得也太遭罪了。你們離陽王朝的藩王世子都這麽個淒慘活法?”

    徐鳳年不再搭理洛陽,神情冷峻望向銅門,也虧得有李義山當年的治學嚴苛,徐鳳年對大秦這種古體小篆並不陌生,加上上次遊曆江南道,聽過那一場曲水流觴談王霸,可以說後世爭鳴,大多濫觴於眼前雙書,不論順流而下還是逆流而上,都可以相互印證。徐鳳年在焦頭爛額時,還聽到洛陽說著風涼話,隻有半炷香工夫好活。徐鳳年記起白狐兒臉開啟聽潮閣底樓的法子,咬牙亡命一搏,躍身而起,拿手指劃破掌心,頓時鮮血直流,然後在兩扇銅門上共計拍下拎出九字,陽五陰四,安靜等了片刻,銅門巋然不動。徐鳳年無需轉頭,都知道太阿一劍在空中顫顫巍巍,這九字屬於他推測出來不合文章大義的錯字,要是有一字錯誤,就得把小命交待在這裏了。

    洛陽顯而易見心情不佳,不過仍不忘恥笑這位北涼世子,嘖嘖道:“再多放幾斤血試試看,別小氣。”

    徐鳳年二話不說,劃開另一麵掌心,正要放血入槽,驀地見到兩扇銅門吱呀作響,在兩人震驚視線中緩緩露出異象。

    左手王書陽字印銅門,紅亮如旭日東升。右邊霸書陰文銅門,青晦如無星無月夜幕。兩書六千字開始推移轉換位置,如水竄流,兩扇三人高的銅門最終變幻縮小成等人高的兩件物品,以洛陽的心性和見聞,都是一臉玩味驚訝,足可見呈現在他們眼前的物件是何等詭異珍稀。

    一件鮮紅龍甲。

    一件藏青色蟒袍。

    紅葉落火龍褪甲,青鬆枯怪蟒張牙。

    徐鳳年下意識說道:“左龍右蛇,對峙了整整八百年啊。”

    洛陽眯起眼,“紅甲歸我。念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青甲歸你。”

    徐鳳年也不客氣,一臉樂嗬道:“沒問題,迴頭我送徐驍去,這套將軍甲,威風大了。”

    洛陽平白無故得了火龍甲,不拿也不穿上,而是讓讓陰物穿上。綽號小嬰的它似乎忌憚公主墳大念頭的手腕,無需發話,隻是一個凜冽眼神,就主動披上這套古怪甲胄。說是披甲,其實陰物一臂才觸及龍甲,紅甲便如靈犀活物,如靈蛇般纏繞上陰物身軀,繼而好似凝結成冰,將其籠罩甲內,隻不過龍甲散發至陽氣息,與陰物天生相克,火焰繚繞,灼燒得厲害,連不知疼痛的陰物都發出一陣尖銳怪叫,四臂拚命去試圖撕下紅甲。洛陽冷眼旁觀,還是徐鳳年生怕這陰物跟珍貴龍甲同歸於盡,小心翼翼伸手一探,大概是龍甲本身受他鮮血恩惠,陽火猛然一熄,溫順得如同見著了自家男人的小娘子,陰物這才安靜下來。徐鳳年才試探性縮迴手指,火焰便劇烈燃燒,就像一座火爐,徐鳳年搭上火甲,火爐才停下。如此反複驗證了幾次,徐鳳年確定這具火甲果真聽命於自己,猶豫了一下,沒有讓陰物活活燒死在甲內,先替它剝下紅甲,這才自己穿上那件青蟒袍。甲胄看似厚重,穿上身才知輕盈如羽,冰涼沁人,心脾舒泰,閉上眼睛,便能清晰感受到一股玄妙氣機流轉。隻聽說過滴血驗親,還真沒聽過滴血認甲的。

    洛陽伸手觸及火龍甲,她披上以後,火焰比較陰物披甲還來得旺盛,火焰如紅龍長達丈餘,盤旋飛舞,熱浪撲麵,徐鳳年看著就覺得疼,不過洛陽神情平靜,徐鳳年不得不佩服這女魔頭的雄渾內力。

    銅門消失以後,眼界自然大開。

    一條道路露出在他們眼前。

    俑人夾道,兵戈相向。

    一眼望去,道路沒有盡頭。

    洛陽先行,徐鳳年跟陰物隨後,僅就道路兩旁兵馬俑數到三百多個後,才見盡頭,九級台階之上,擺有一張龍椅,坐有一具枯白屍骸。

    這位便是曆史上唯一一位一統天下的大秦皇帝?!

    台階九級,每一級上都有雙手拄劍武士,下七級皆是石質俑人,唯獨第八級上左右兩具青銅甲內是真人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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