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驍後背微微傴僂,望著地圖平靜道:“北莽比不得中原富饒,王庭皇帳這些年缺錢,喂飽十二位大將軍,跟我北涼軍還有東線的顧劍棠保持對峙,已經是極致,距離那老婆娘要一口氣吞下北涼的初衷,還有很大距離。軍力要強,就少不得真金實銀,錢從哪裏來?天上掉不下來,這不和尚們香錢無數,富得流油,這麽一頭肥羊,她豈能不眼紅,以前是不敢下手宰肉,因為拓跋菩薩和幾位持節令都不讚同,但是如今有評為道教聖人的麒麟國師坐鎮,又新獲得幾位大將軍的支持,拓跋菩薩也就隻會冷眼旁觀,滅佛一事,已經是箭在弦上,我出兵與否,都不耽誤那老婆娘的下手。別說一個兩禪寺住持,除非是佛陀顯身,才行。她啊,也的確是被近年來我朝的邊境政策給逼急了,張巨鹿和顧劍棠聯手,還是卓有成效的。這兩個雞賊家夥何嚐不是逼著北莽傾盡國力來跟我的北涼鐵騎死戰一場。北莽女帝要先吃下國中佛教財力,再來一口氣吞並無救援的北涼,才好繞過越來越穩固的東線,舉兵南下,占據舊西蜀南詔等地,有了糧食和兵源,就是時候跟離陽王朝爭奪整個天下。這份心思,有資格說話放屁的人,都心知肚明,這便是張巨鹿廟堂陽謀的功力所在了。本來若是東線太弱,北莽大可以直接在西線借走幾位大將軍和十數萬兵力,堆出四十萬鐵騎去東線肆掠,將東線碾成篩子,先入主太安城,成為天下共主,迴過頭最後針對北涼。如此一來,我就要活得比他和顧劍棠都要長久,相信全天下也就那隔三岔五撩撥老子拋媚眼的騷婆娘樂意見到,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了。”

    王先生點了點頭,深以為然,“碧眼兒如我一般,都下得一手好棋妙棋。”

    徐驍笑道:“本來是一個少說還要持續二三十年平局的棋麵,可兩邊都沒耐心,相對北莽女帝還要更心急一些,因為張巨鹿一手抓北線軍政,一手消化南邊春秋舊八國的國力,尤為關鍵的是這位首輔大人相當程度上阻止了皇帝試圖重文抑武的跡象,使得我朝張力遠勝資源匱乏的北莽,拖得越久,優勢越大。咱們離陽啊,一統春秋以後,才算真正家大業大,就是經得起折騰,加上有了張巨鹿這麽個勤勤懇懇的縫補匠,我要是北莽的皇帝,也會渾身不得勁。誰他娘想跟一個家底殷實還讀過書的壯漢當鄰居?那可不就是天天受氣嗎?”

    學宮祭酒笑道:“大將軍話糙理不糙。”

    老先生感慨道:“高居書樓說太平,總以為自己隻要走出去,就可以經世濟民,挽狂瀾於既倒,搞得治政平天下就跟寫幾個字一樣信手拈來,危害不下於藩鎮割據。這話是碧眼兒在禦前親口說的,身為狀元及第的讀書人,能說出這樣的道理,可見當個首輔,很合時宜。難怪張巨鹿可以跟大將軍當對手。嘿,大將軍,咱們可都離題萬裏了。”

    徐驍繼續指向地圖,笑道:“我跟先生想法不一樣。龍象軍這次赴北,不光仗要打,還得打硬仗,揀軟柿子捏,不是我北涼軍的脾氣。先生擔憂龍象軍打贏了仗,南朝那幫得了富貴就忘宗背祖的士子會更加仇恨北涼,其實在我看來,要是北涼鐵騎不給他們長長記性,那些年少時跟著父輩北逃然後新冒尖的南朝新貴,尾巴早就翹到天上去了,就得狠狠抽打一番,才知道什麽叫怕,我就是要他們怕到骨子裏去。這些兔崽子,根子跟當初的春秋讀書人一樣,都記打不記好。所以這一次龍象軍,第一個要死磕的軍鎮就是龍腰州戰力排在第一的瓦築,接下來其餘軍鎮,君子館、離穀、茂隆,都是硬骨頭,不在一條線上,龍象軍就偏要繞道疾行,一個一個吃過去。”

    老先生憂心感慨道:“可是龍象軍才一萬啊。不計算沿線兵馬,光是五鎮兵力就有精銳甲士六萬。還得跟兩位北莽大將軍麵對麵,行嗎?一萬龍象軍,撤得迴來多少人?”

    徐驍打了個哈哈,“忘了跟先生說了,咱們北涼的大雪龍騎軍,也馬上要出發了。”

    北涼鐵騎甲天下,大雪龍騎雄北涼!

    老先生在這大夏天的,像是感到了涼意,摟了摟袖子。

    他喃喃自語道:“可這不就意味著要真打起來了嗎?不妥啊,委實不妥啊。”

    徐驍一隻手掌按在地圖上,說了一句話,“我兒子在那裏,這個理由夠不夠?”

    京城越來越居不易了,不光是外地生意人如此感慨,就是那些京官都要愁得揪斷幾根胡子。本朝太安城前二十年每畝地皮不過六百兩紋銀,如今仍是貴銀賤銅,已經上漲到瞠目結舌的每畝兩千五百兩,難怪門下省左仆射孫希濟有尺地寸土與金同價的說法。一棟小院,即便在京城最邊緣,也要價到將近千兩,進京會考的士子們都叫苦不迭,好在有因時而生趨於興盛的同鄉會館,才讓大多數囊中羞澀的讀書人沒有走投無路,再者有寺觀可供租住,一般讀書人也支付得起租金,才沒有怨聲載道,隻有那些個空有清譽沒有金銀的大文豪大士子,一輩子都沒錢在京城買下住所,會經常聊以自嘲寫上幾首詩,既能抒發胸臆,又能博取寒士的共鳴,一舉兩得。一些出過大小黃門或是翰林的會館,往往掛出“進士吉地,日租千文”的招牌,這些個風水寶地,倒也供不應求。

    京城會館大小共計六百家,大多數毗鄰而落,位於太安城東南,每逢科舉,熱鬧非凡。人不風流枉少年,這一大片會館區食色盡有,酒樓和青樓一樣多如牛毛,本來赴考士子還擔心人地生疏,那一口鄉音被京城當地人唾棄白眼,進了太安城,住進會館,才發現周遭都是故鄉人,沒錢的也開心,身世家境稍好,兜裏有錢的,更是恨不得一擲千金盡歡娛,當真以為這些子弟是錢多人傻?自然不是,有資格進京趕考的同鄉讀書人,大多是寒窗苦讀,隻差沒有捅破最後一層窗紙,一旦跳過龍門,總會記起寒酸時候別人才幾文錢一張的大餅,或是幾兩銀子的一頓飽飯,他日飛黃騰達,隻要力所能及,豈會不樂於扶襯一把當年有恩惠於己的同鄉?所以這塊被譽為魚龍片兒的會館區,幾乎所有店麵的生意比起其他市井,都顯得格外好,而且許多已經在京城為官掌權的外地人也喜歡隔三岔五來這邊唿朋喊友一同相聚,給同鄉後生們打氣鼓勁或者麵授機宜。

    這幅場景,不過是離陽王朝四黨相爭的一個小縮影,可惜隨著死黨之一的青黨逐漸凋零,往年財大氣粗的青州士子就成了無根的孤魂遊鬼,在魚龍片兒這一帶說話聲音越來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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