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長河豪爽笑道:“公子自謙,讓駱某更加自慚形穢。比如我這‘書劍郎’的名頭,聽上去挺像一迴事,其實來曆十分不堪。不過是花錢讓文壇幫閑鼓吹造勢,和青樓名妓喝酒時不小心冒出幾句詩詞,千金買醉而非買肉堪稱真風流,找幾個讓老百姓深惡痛絕的軟柿子拿捏一番,及冠時請士林名流取個寓意深遠無比響亮的字,名聲口碑也就滾雪球滾出來了。你說這樣的書劍郎,貨不真價不實,能有幾兩重?徐公子這篇詩,就要實在許多了。”

    徐鳳年嘴角翹起,“駱公子真是大大的直爽人。”

    駱長河問道:“這般坦誠相待,能否共飲一碗酒?”

    眉眼含笑的蘇姓女子幫忙倒酒,徐鳳年和駱長河捧碗一飲而盡。

    徐鳳年輕聲笑道:“其實說起寫詩,我家二姐才是真有才氣,以前我還不如駱公子,隻會花錢買詩詞充門麵,後知後覺,現在再迴頭去看,挺傻的。”

    蘇姓女子小口小口酌酒,笑意真誠了幾分。

    駱長河舉碗道:“誰家少年不輕狂,駱某替朋友敬你一碗,感謝前幾天的俠義相助。先幹為敬。”

    又是各自一碗酒下腹,駱長河喝酒傷麵,已經漲紅了臉,起身歉意道:“不能再喝了。”

    徐鳳年和蘇姓女子一同起身,後者輕柔道:“駱公子,一起走走?”

    看到徐鳳年悄悄對自己眨了眨眼,心有靈犀的駱長河臉色越發紅潤,攜美散心去了。一番苦心終於有了迴報,駱長河心情大好。一路行來,名士風流沒能折服身邊俏小娘,直到今夜姓徐的敲碗吟詩,駱長河才幡然醒悟,清楚了這位出彩女子不喜好以往那些瀟灑做派。駱長河也是果決性子,放低身架子,便一放到底,借著與姓徐的袒露心扉的機會旁敲側擊,果然收到奇效,贏得美人芳心,轉頭看到站在原地的徐姓年輕人伸出大拇指,駱長河迴了一個手勢,盡在不言中。

    徐鳳年挑了一個僻靜方向獨自前行,在一條河流岸邊躺下。

    北莽八州,姑塞、龍腰兩州毗鄰北涼幽州、豐州,狹長橘子州則與離陽王朝北部兩遼接壤,橘子州以北是錦西,遠的不說,即將踏入的橘子州,便有一位登榜武評的持節令慕容寶鼎,徐鳳年當然不是吃飽了撐著去跟這種大人物拚命,這趟北莽,還是有一條清晰脈絡的。去留下城是殺人,殺青壯派武將陶潛稚,算是為北涼略盡綿薄之力,到飛狐城是找人,找那名教出陳芝豹這等戰陣弟子的覆麵男子,不過似乎運氣不佳,接下來本該是去錦西州刺殺一位皇帳耶律氏子孫,再暫時南逃橘子州,找一名打鐵匠鑄劍師,不管能否找到,接下來就要趕往北方冰原,不過這中間被兩禪寺老方丈有意無意地攪局,徐鳳年差點把命都交待在草原上,說恨談不上,他對於這個老和尚始終都是很敬意有加,何況拿人家的手軟,袖裏的活舍利金丹可不是白拿的,不過要說對老和尚如何感激涕零,肯定是假的,惹上了拓跋春隼不可怕,牽動了拓跋家族才是後患無窮。

    徐鳳年掏出四四方方的小木盒,舉在眼前,然後在指尖旋轉,曹長卿說過行蹤泄露,有兩人嗅到了氣息要殺自己,其中一人是十大魔頭裏第五的女子盲琴師,擅長指玄殺金剛?既然是超出金剛一層的指玄境界,為何有擅長一說?意思是說這名女子殺起金剛境高手最賣力最熟稔?

    徐鳳年彈擊著小木盒,搖了搖頭,不去揪心這些想不出答案的煩惱,有些期待見到那名躲在橘子州市井的春秋遺民鑄劍師。大隱隱於朝,這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之流才能達到的境界;小隱隱於野,書院講學,逃禪山林都是如此,能夠功不成名卻就,也算不錯了;至於鑄劍師這類中隱隱於市,似乎是最沒根骨和高人氣象的,不過想到這位鐵匠所要庇護人物的身份,徐鳳年也就釋然,能活下來本身就是一樁壯舉了,西蜀君王家出了一名劍皇,在北涼鐵蹄中力竭戰死,君王守國門,以殉國落幕。

    但仍是被兩名忠臣拚死偷走了年幼太子,這兩人一文一武,文人是春秋鴻儒趙定秀,武將姓名不詳,隻知道是給西蜀劍皇鑄劍和捧劍的,捧了二十幾年的劍。據說一行人逃到了南海山崖,跳崖身亡了。徐鳳年是出北涼前才知道根本不是這迴事,上次飛狐城找人,是徐驍讓自己帶話,這次則換成了師父李義山,大概意思就是西蜀四百年國祚可以再綿延下去,前提是要那名如今該有二十幾歲的太子去北涼,徐鳳年有些吃不準,西蜀就是被北涼鐵騎踏破的皇宮,踩斷的國祚,這種事情能談成?那名鑄劍師不會一見麵就紅了眼殺人?不過想必師父肯定在聽潮閣有了對策,對於這類暗流湧動的廟堂經緯,以往天塌下來反正有徐驍扛著的徐鳳年一直不是很上心,不過畢竟從小在這個大染缸裏耳濡目染,說徐鳳年是官場門外漢,也的確是小覷了這位表麵上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坐起身,收好活舍利,扳指頭算了算。

    北涼軍除去碩果僅存的幾位老將,中堅力量裏最大一股大概就是徐驍的六名義子了,陳芝豹不去多說,袁左宗的忠心毋庸置疑,有“小趙長陵”美譽的葉熙真擅長陽謀,性格也磊落,不過與世子殿下關係隻能算是疏淡,精於覓龍察砂的姚簡是除褚祿山以外和自己最親的,年少時候隔三岔五就跟在屁股後頭去北涼各地堪輿地理,至於祿球兒,徐鳳年歎了口氣,世上恐怕也就徐驍看得透這胖子的心思了,自己仍是差了太多道行。接下來是寧峨眉、典雄畜、韋甫誠之流武將幕僚,也都是風采卓絕,要麽自立門戶,要麽依附六位義子之一,而這些人自然而然又有各自的小山頭陣營,關係十分盤根交錯,不過比起離陽王朝的朝堂,終究還是要幹淨一些。由李翰林那個貪財老爹李功德領銜的文官集團,大體上還是遠遠無法與北涼軍叫板,隻能一邊察言觀色一邊維持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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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數來數去,稱得上自己嫡係的,似乎隻有一個拿全族性命做投名狀的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鳳年低頭看著象征隻有一名心腹的孤零零一根手指,自言自語道:“真是淒涼啊。”

    徐鳳年獨自在河邊枯坐,駱長河、羅老書生一行人早已見怪不怪。夜半子時,徐鳳年馭劍玄雷,滴血養劍胎。十天幹,十二地支,這兩個說法的背後隱喻,在北涼王府是一等機密,前者是徐鳳年的死士,後者是徐驍的心腹扈從。得到桃花劍神的十二柄飛劍後,徐鳳年對於後者可謂是刻骨銘心,子玄甲、醜春梅、寅竹馬、卯朝露、辰春水、巳桃花、午金縷、未黃桐、申峨眉、酉朱雀、戌蚍蜉、亥太阿,養劍時辰與飛劍出爐時分相唿應,除了金縷一劍因緣際會,受到佛陀金血饋贈,得以養成大半劍胎,其餘飛劍都未過半。

    尤其是劍意最盛的玄雷、太阿兩劍,簡直是冥頑不化,跟新主子好似橫豎不對眼,進展龜速。收起這柄玄雷,祭出金縷,隨著手指滑抹,飛劍在河中刺殺了一尾遊魚,閑來無事的徐鳳年嫌一劍擊水不夠氣魄,幹脆就再馭出八柄,湊成一個九,濺起水花無數,然後一瞬收起所有九柄飛劍,穿袖以後幾乎都是貼臂繞膀入劍囊,不說其他,僅是這份精妙拿捏,就足以讓尋常武夫瞠目結舌。

    徐鳳年撿起一塊石子丟入河中,一位寄身於羅老先生家族的精銳扈從,站在遠處猶豫了一會兒,看到徐鳳年時不時丟石子入水,才走近三十步以外朗聲道:“在下馮山嶺,若是打擾到徐公子,有冒昧之處,還望海涵。”

    徐鳳年丟擲出一顆石子,拍拍手,轉頭笑道:“沒事,我也正巧睡不著。”

    馮山嶺離得稍遠距離坐在河畔,拱手道:“感激公子前幾日出手相助殺退馬賊,馮某在這裏代替幾位兄弟道一聲謝。說來不怕徐公子笑話,馮某與兄弟都隻是奴籍仆役,也不敢說些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場麵話,一來實在是救命大恩,二來就算有心報答也沒有東西拿得出手,隻敢說明日到了城鎮上,私下請徐公子找家幹淨館子,喝酒吃肉。”

    徐鳳年笑道:“這敢情好。徐某身上倒還剩下點銀子,酒足飯飽以後,大青樓的姑娘開銷不起,逛逛小窯子還是可以的,馮老哥,有沒有興趣?我雖然對外說是小士族出身,其實也就是個商賈子弟而已,與高門世族的駱公子他們不算一路人,也怕熱臉貼冷屁股,和馮老哥才算對路。有一說一,請客逛窯子,也無非是想著以後到了幾位公子的地盤,好讓馮老哥你們賞臉一起吃頓飯,徐某的小本買賣也好有些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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