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山鬆開拳頭,手心猩紅一攤。他笑了笑,不再咳嗽,隻是嘴角滲出血絲。疲倦至極的他閉上眼睛,說道:“南宮先生,李義山求你一件事,將來如果鳳年有難,而三十萬鐵騎卻無法救援,懇請先生務必出手相助一次。”

    白狐兒臉沉聲道:“請先生放心!”

    “看不清了。”

    視線開始模糊的李義山顫抖地抬起手臂,拿手指淩空指指點點,好似那些年與年幼世子殿下一局局黑白對弈。

    他布滿滄桑的臉上似乎有些遺憾,當年對這個孩子太嚴厲了,責罵太多,稱讚太少。

    這名不知是病死還是老死的男人,腦袋沉沉靠向肩並肩而坐的大將軍,喃喃道:“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這一覺睡去,便不再醒來。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

    白狐兒臉撇過頭,不忍再看。

    北涼王徐驍隻是輕輕幫他攏了攏那件快要滑落的狐裘。

    北莽先帝登基以後,自認做了四件大事:統一王庭皇帳,創建六百餘個驛站,於無水處打井取水,在各大軍鎮城池設立赤軍鎮守。當今女帝篡位卻不改政,在這四件事情上繼續精耕細作之餘,又兢兢業業做了兩件事:別軍民,即地方軍民財分開;再就是定賦稅和戶籍。其他還有類似設立勸農司,編撰《農桑輯要》。北莽的文官製度遠不如春秋中原那般完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皇帝本人耗費巨大精力去事必躬親,所以在徐鳳年看來,穿龍袍實在是毫無吸引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離陽王朝的趙姓天子治政,勤勉程度,更是隻高不低,據稱這些年下來日均朱批文字達到數千字,要知道這是一位家天下的帝王,而非追求著作等身的文人書生。別的不說,僅是朝會,每日親坐朝門處理一切三省六部各司所的大小事情,就讓那些以為當皇帝就隻是三宮六院的百姓聽而生畏。

    時至暮春,穀雨時節,大雨滂沱,潑灑在太安城中。

    先前京城沒有張貼天師禁蠍符咒的習俗,隻是隨著青詞宰相趙丹坪在京城的得勢,以及民間的傳頌,尤其是在天子的表率以後,滿城都有了朱砂書符禁蠍的習俗,尋常人家就去道觀花上幾十文錢買符,破財討心安。富貴門第自然有門路去讓道教真人親筆畫符,而高門大宅,都是京城大觀裏心眼伶俐的老神仙派遣道童主動將一疊疊朱紅符咒送上門,這與清明穀雨之間的熱絡贈茶並無兩樣。此時,離五更破曉還有小一段光景,一名身穿大紅蟒衣的男子走在深宮大內,手持幾張與尋常禁蠍符截然不同的黃底朱丹符籙,另外一隻手下垂在袖,提了一把普通的油紙傘。

    緩緩穿廊過道,往皇宮玄武北門走去,男子無眉沒須,一頭雪白頭發,兩縷如雪長發垂在鮮紅蟒袍前,持符探袖的那隻手,粗看隻是修剪幹淨,如女子般白皙修長,細看袖口竟然有無線紅絲如纖細小蛇扭軀飄搖。雖然才是穀雨,約莫是近湖的緣故,驟雨過後,附近蛙聲一片。北門玄武有一座更鼓房以及計時的一間刻漏房,各挑選有勤懇太監當值,這名雖白發如霜,麵容卻保養得體瞧著才中年模樣的蟒衣太監腳步竟然無聲無息,如同一隻行走在夜幕中的捕鼠紅貓。宮內有資格身穿紅蟒衣的宦官屈指可數,就官銜而言,以正四品司禮掌印太監和從四品司禮秉筆太監幾位大宦官為首,太安城皇宮號稱浩浩蕩蕩十萬宦官,雖是誇大其詞的虛數,卻也側麵說明這個坐擁天下的趙姓家族宦官之多。這位近看裝束就已經足夠被稱作貂寺的宦官來到玄武門,貼上了畫有雄雞啄蠍的朱丹符籙。他不識字,自然認不得那些精妙符咒到底寫了什麽,年幼入宮前是沒錢進入教塾或者私學,入宮以後,跟了主子,忙碌得顧不上學文識字,再後來,主子成了九五至尊,大概是為了避嫌,他也就沒了去讀幾本書的心思。

    站在門下,看著那張由龍虎山趙丹坪提筆親寫的符咒,這位大宦官嘴唇微動,說了無人可聞的三個字,“鬼畫符。”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還要下一場暴雨,可惜了那些新透紅的桃花新抽綠的嫩芽,不由輕歎一口氣,默默提傘返身走迴。四更將至,臨近刻漏房,一名值殿監老宦官匆匆拿著青底金字的時辰牌往更鼓房跑去,一路上大小太監們見著了,不管身份,都要側身站立,以示尊崇,便是未曾掩門的房內太監見著了,也應該起身。太監這個世人眼中雲遮霧罩的行當,實在是有太多的規矩和講究,曾經有一名聖恩正隆的大太監撞到了值殿監宦官,誤了敲更,那名大太監曾經的班頭已經成為禦馬監的掌印,私下父子相稱,當值宦官被反咬一口,被活活打死,之後被韓貂寺獲知,不僅這名正值炙手可熱的太監,連同禦馬監掌印太監一並被私刑剝皮,而這等連朝廷大臣都悚然的大事,對家事國事習慣事必躬親的皇帝陛下,也隻是一笑置之,對於禦史言官雪片一般的彈劾,以“寡人家事”四字駁迴。此時,前往更鼓房遞送時辰牌的老宦官原本沉浸在所到之處所有太監的恭敬禮讓之中,見著了拐角轉來的那一襲大紅蟒衣那一頭白發,瞬間頭發炸開,不敢停留,隻是彎腰低頭,大步變小步,但加快步伐,使得速度不增反減。白發紅蟒太監微微側肩,兩名身份天壤之別的宦官就此擦肩而過,老宦官始終連大氣都不敢喘。乖乖,他如何不怕,當年那位遺落民間的新皇子入宮,身後這位,可是一氣殺了四百多名膽敢私下議論皇子身份的太監,其中就有本是心腹的二十四衙門之一兵仗局的首領太監。

    這位手腕血腥的紅蟒太監,自然就是十萬宦官之首,與人屠徐驍和黃三甲並稱王朝三害之一的人貓韓貂寺。

    五更鼓響,也就是破曉了。

    刻漏房九刻水滴出第一聲,就有腿腳靈活的小太監趕往宮門稟告拂曉已至。千萬盞大紅燈籠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高高掛起,照耀得一座皇宮燈火通明,充滿生氣。韓貂寺輕輕走在其中,等到九刻水第二聲來臨,他剛好一步不差來到皇帝禦前,進屋以後,始終低頭,隻能看到一雙出自尚衣監的黃紫相間的靴子,除去寓意勳貴的顏色,也就與尋常家庭的棉鞋無異。房內有奉禦淨人侍奉那名男子穿上正黃龍袍,男子聽著窗外雨聲,笑聲溫和,“穀雨降雨,萬物清淨明潔,是個好兆頭。”

    彎腰的韓貂寺,兩縷下垂頭發幾乎觸及沁著涼意的青石板地麵,輕聲道:“啟稟陛下,六皇子昨天托人送了些雨前香椿入宮。”

    男子沒有作聲,房內氣氛凝滯,隻聽得窗外雨聲隆隆,許久,他才笑道:“雖說雨前香椿嫩如絲,不過他顯然是送你這個大師父的,與朕無關,你就不要畫蛇添足了。”

    韓貂寺彎腰更低。

    男子脫下一隻黃紫棉鞋,砸在這名大太監身上,大笑一聲,略顯無奈道:“拿三斤過來便是。”

    紅蟒衣韓貂寺點了點頭,白雪發梢隨之在地板上彎曲,他撿起棉鞋,小跑幾步,交給禦前淨人手中,然後後撤幾步,站在原地,用太監特有的輕柔腔調,隻不過比起一些太監的陰柔瘮人,多了幾分醇正,小聲說道:“陛下恕罪,六皇子隻送了兩斤香椿。”

    才拿過棉鞋準備自行穿上的男人又丟了過來,笑罵道:“那就兩斤都拿來,你這當大師父的,沒這口福了。”

    掌寶璽大太監和幾名俱是紅蟒巨宦都已經在門外安靜候著,站在廊道中線,風吹雨斜,大雨拍欄杆,濺入走廊,鞋麵很快就浸透。這些大太監都是宦官極致的四品從四品,等著跟隨皇帝陛下向南而行,其間要先走過一條象征大內界線的龍道,再繞過兩座宮殿,才算到民間所謂的金鑾殿參加今日的早朝。

    臨朝之前,就會有幾位新提拔而起的起居郎在中途匯入這支隊伍,都是一些年輕的新麵孔,卻連大太監們都要笑臉相向,與以往一等達官顯貴在宮內遇上他們主動下馬下轎截然相反。

    本朝早朝遵循舊例,皇帝親臨,除去天災,嚴寒酷暑一日不間斷。不過對於絕大多數品秩不高的京官而言,還算不上如何勞累,隻需要參加五日一次的大朝以及朔望朝;那些個住在臨近皇城幾條權貴紮堆的大街上的官員,大概是四更起床;其餘官員每逢大朝,若是買不起越是離皇城近越是寸土寸金的豪宅大院,恐怕就要三更半夜就要動身,穿過小半座京城才能不耽誤朝會。今日大雨,文武百官出門就都帶了雨衣,此時披雨衣等候大門開啟,因為是大朝,不光是公侯駙馬和近千京官,許多世襲勳官散官也都按例前來早朝,足有一千四五百人,密密麻麻地站在皇城大門以外的雨中,黃豆大小的雨點敲打在傘麵上,砰然作響。

    這是一幅太平盛世獨有的候朝待漏畫麵。

    這個前無古人的龐大帝國,無數政令就交由他們下達到版圖每一個角落。

    鍾響以後,這些大權在握的朝參官京朝官就要棄傘前行。過城門以後,不得喧嘩不許吐唾,近侍禦前有病咳嗽者即許退朝,前者往往也因人而異,低品小官一經發現,自然會被監察侍衛和宦官驅逐出去,以往許多祖輩建功的勳官子弟也都對此不搭理,踏階入殿以前的一路前行,都會與世交官員竊竊私語,說些不甚恭敬的言語,直到張首輔掌權以後,這種陋習才得以滌蕩,每次朝會因此越發肅穆莊嚴。大黃門晉蘭亭撐傘而立,依然孤單伶仃,對此人相當不喜的大部分京官們都私下取笑“並非鶴立雞群,而是雞立鶴群”,尤其是這位鯉魚跳龍門的小士族黃門郎一次早朝,竟然拉肚子,差點憋死,所幸黃門郎不像四品以下官員隻在殿外跪地無法入殿麵聖,被皇帝陛下看出異樣,特準他退班離去,才算沒有鬧出天大笑話,於是這個好不容易靠賣熟宣與幾位大人物拉上關係的黃門郎,徹底成了京城顯貴們茶前飯後的取笑談資,尤其是桓溫遙領國子監左祭酒去廣陵道擔任經略使後,一偌大座京城,四品以上官員中唯一一位願意讓晉黃門入府門的廟堂重臣也沒了,誰讓這小子好死不死偏偏與北涼走得近?

    以遞補大黃門身份躊躇滿誌步入京城的晉蘭亭,早已沒了起初的書生意氣,磨光了棱角,對於鋪天蓋地的冷嘲熱諷也不再在意上心,他清楚地記得當自己被桓祭酒邀請上門的第二天朝會,那些嫉妒羨慕的眼神。晉蘭亭伸出一隻手到傘外,雨點敲打掌心,一陣生疼。一直以油紙傘遮掩麵容的他微微撐起傘麵,看著那些每一個熟人紮堆便意味一座小山頭的百態官員,聽著他們的談笑風生,這位被京官集體排斥在外的熟宣郎輕輕踮了踮腳跟,因為他的身份清貴,大朝要嚴格按品秩依次魚貫入門,得以靠近皇城正門,於是晉蘭亭看到了幾個顯眼傘麵,其中一柄是身材高大故而超出常人傘麵好幾寸的首輔張巨鹿,傘下除了這位“三百年獨出砥柱”的大人物,還有可以不上朝卻執意上朝的門下省左仆射孫希濟,大概是首輔大人擔心孫老仆射的身體,就幫著撐傘擋雨,這是一份莫大的殊榮,比較皇帝陛下準許老仆射臨朝坐椅,絲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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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蘭亭縮迴冰涼的手,低斂眼皮子,握緊拳頭。

    他悄悄望向不遠處同是北涼出身的一名大臣,貴為皇親國戚的禮部侍郎嚴傑溪。本是北涼陵州州牧的後者恰好也向他望來,雙方視線一觸即彈開。

    晉蘭亭不露痕跡地收迴視線,重重深唿吸一口,眼神堅毅。他要做一名諍臣。

    而今日即將被他彈劾的誤國奸臣,正是提攜他入京為官的北涼王徐驍!

    他知道早朝以後,不管大雨是否停歇,自己都會震動朝野,清譽滿天下。

    而此時,徐鳳年轉入了橘子州。

    徐鳳年想通了一個道理,所謂的拔劍四顧心茫然,除了憂國憂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迷路了。因為修改了既定路線,隻能循著大致方向如無頭蒼蠅一般亂竄,所幸路途上遇上了一隊正被馬賊剪徑的讀書人,算是沒拔刀就給相助了一次,然後一同折向龍腰州和橘子州邊境。之所以出手,是看出了這些人的春秋遺民身份,而且馬賊也不陌生,其中兩名就是上次要搶人迴去給女當家壓寨暖床的家夥。這群年齡參差不齊的書生士子應該家境不俗,不知是家族聘請護院教頭還是臨時雇傭了五六名精壯武人,對上三十幾名來去如風的馬賊也稱不上毫無還手之力,幾名佩劍士子也表現得頗為出彩,劍術花哨歸花哨,嚇唬馬賊倒也綽綽有餘,幾名裝扮男裝的年輕女子看得兩眼放光,反倒是出力最多一錘定音的徐鳳年,讓她們興致缺缺。

    這大概是他戴了一張平庸相貌生根麵皮的緣故,世間情愛大多文縐縐講求一見鍾情的感覺,可說到底,才子佳人小說裏的主角,男子怎能不玉樹臨風或者滿身書卷氣濃得嗆鼻才好?女子怎能不必須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徐鳳年對此倒談不上有什麽失落,反倒是跟隊伍裏的幾名老儒生談得來,才知道一行人都是姑塞州幾個同氣連枝世交家族的子弟,聖人教誨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裏路,隊伍裏有幾人同時及冠,恰巧一名老學究和橘子州大族有聯姻,也想著遍覽邊塞風光,就一起出行,年輕人趁著風華正茂去遊學,年邁的趁著一隻腳還在棺材外就趕緊遊曆,至於三名女子,都是愛慕及冠士子,雖然也是北逃的遺民後代,但感染北莽風氣後,就壯起膽子來了一出私奔好戲。徐鳳年略作琢磨,也知道她們所在家族多半比起幾位青年俊彥要稍遜半籌,希望能夠借機在遊曆途中生米煮成熟飯,攀上高枝,這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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