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細致擦過琵琶後,正襟危坐,想了想,右手四指齊列,由子弦至纏弦向右急速撇進如一聲。再迴撤三指,僅用右手食指自纏弦自老中子三弦次第彈出。一撇一掛。彈了多年琵琶的小姑娘眼前一亮。這支琵琶隻是最下品的白木背板琵琶,與那些紫檀紅木花梨木製成的上品琵琶差了太多,遠達不到強音可達兩三裏以外的國手境界。徐鳳年依次將掃摭分勾打輕輕演示一遍,這才抬頭對站在身邊的小姑娘笑道:“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質算好的了,若是銀錢允許,可以稍稍補膠,老先生說書內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項。還有第一弦已是離斷弦不遠,不過在我看來,既然是彈琵琶給看官們欣賞,彈斷琵琶弦也是一樁所有人都會喜聞樂見的美事,大可不必忙著換這第一弦。我再與你說一些南派大國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記住多少是多少……”

    一個說,一個聽。目盲老人淺飲慢酌,優哉遊哉。有聚終有散,徐鳳年教完了被公認已是幾近絕傳的曹家技法,就起身告辭,牽著陶滿武的小手離開茶坊。

    小姑娘捧迴琵琶,喃喃道:“爺爺,這位公子是誰?”

    老人喝了最後一口酒,臉色紅潤,笑道:“大概算是萍水相逢的好人吧。”年邁說書人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曾麵對麵,與北涼王說北涼。

    陶滿武的小腦袋擱在徐鳳年的大腦袋上,一起迴到客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小丫頭準備給那位小姐姐看一下自己手裏的奇巧蛛盒,不曾想才到門口,就看到鬧哄哄的場麵,許多青皮無賴模樣的男子在外邊叫罵,滿嘴不堪入耳的粗話野話。孫掌櫃站在台階上跟一名五大三粗的彪悍漢子彎腰賠笑,漢子將掌櫃偷偷遞出的一兜銀子拋了拋,本來冷笑的臉龐驟然變色,將一小囊銀子砸在地上,一拳推在老男人胸口。孫掌櫃媳婦和兩個女兒躲在客棧大門內,哭哭啼啼,見到家中頂梁柱給打倒在地,愣是不敢去攙扶,生怕惹惱了這些為惡鄉裏的兇神惡煞。徐鳳年向身邊旁觀的百姓詢問,才知道一個大概。約莫是孫掌櫃媳婦和長女去城西集會那邊遊玩,人群裏碰到了吃女子便宜的油子,長女臉皮薄,性子又潑辣,被摸了屁股,當場就甩了人家耳光,那名青皮身材瘦弱,沒料到姑娘如此狠辣,被一巴掌甩趴下,丟了臉麵,見她麵生,也沒敢當場發作,便喊上幾位鄰裏一起遊手好閑的兄弟,跟梢到了城東這棟酒樓,與當地相熟的混子一番計較,知道孫掌櫃沒什麽背景靠山,這就搬動了一位道上大哥,再唿朋喊友二十幾人一起殺了過來,鐵了心要從軟柿子好拿捏的孫掌櫃身上割下一大頓油脂,七八兩碎銀如何能入他們的法眼?孫掌櫃掙錢以後,衣食無憂,讀過些詩書,有文人氣,好麵子,被一拳打翻,疼痛還在其次,落在街坊鄰居眼中,讓他倍受難堪,尤其是被家裏三名女子看到,尤為憋屈得抓狂,爬起身拎了條板凳就要與這幫潑皮拚命。為首大青皮習武多年,把式傍身,豈會在意一條板凳,亮了一招腿法,將板凳踢成兩半,把滿腔熱血的孫掌櫃給打蒙了,正猶豫著是不是去灶房拿把菜刀出來,就給一名瘦猴無賴偷偷摸摸來到他身後,一腿踹在屁股上,摔了個狗吃屎。那瘦猴顴骨突出,目小深陷,平時幫派間鬥毆,都是動嘴多於動手,這一腳偷襲自個兒覺著挺英雄氣概,可惜拉伸幅度太大,腿腳竟然不爭氣地抽筋起來,隻得瘸拐著站在一邊,引來大片譏笑,瘦猴正要發飆,眼角餘光瞥見被搶了風頭的道上大哥皺眉,立馬閉嘴,退迴一邊。

    徐鳳年放下陶滿武,牽手走到青皮頭子身前,十分利索地給了幾張十兩麵額的銀票,笑道:“這位大當家的,不知道孫老哥有什麽不敬之處,還望賞個破財消災的機會。”

    可以不賣誰的麵子,但銀子的麵子不能不賣,結實手臂紋刻一頭猙獰黑虎的大青皮冷冷問道:“你小子是哪條道上的?”

    徐鳳年微笑道:“小的比不得大當家的豪橫風采,隻是給城牧府二公子當差打雜的,算不得什麽人物。二公子相中了這家酒樓的一道五枝羹,一來二去,我就與孫掌櫃有了些交情,這不就是來酒樓討要這一道招牌素菜。大當家肚裏好撐船,孫掌櫃這邊有錯在先,多多包涵,小的若是這事兒辦砸了,即便到了二公子耳朵,酒樓也不占理,二公子事情多了去,萬萬不會計較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隻不過小的辦事不力,在二公子那邊印象不佳,可就慘了,也就撈不到這裏頭半顆銅錢的油水。所以這三四十兩銀子,不成敬意,就算小的跟大當家討個熟臉,發發善心,別斷了小的財路,趕明兒大當家得空,在下再請諸位兄弟搓一頓好酒,大當家意下如何?”

    大青皮臉色陰晴不定,最終灑然一笑,將銀票揣入懷中,拍了拍徐鳳年肩膀,道:“既然小兄弟認了錯,這事情本就說大不大,就當給你麵子,揭過了!以後到了城西那一片,找我喝酒,簡單,隻要報上飛狐城‘鎮關西’的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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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鬧沒了,旁觀的各路神仙也就紛紛散去。

    入了酒樓,一頭霧水的孫掌櫃顧不得驚魂未定,小聲問道:“徐老弟,真是城牧府上的貴人?”

    徐鳳年揀了張幹淨桌子,落座後笑道:“哪能與城牧府攀上高枝,隻不過家裏有長輩與府上管事有些生意來往,與澹台二公子半點不熟,這趟去城牧府厚著臉皮投了張名刺,也不知道能否見著他。孫老哥知道我家做些不成氣候的瓷器買賣,二公子是此道行家,若是真僥幸被青眼相加,以後還真說不定能拉上二公子來酒樓吃上一頓,到時候孫老哥可別收飯錢茶錢啊。”

    孫掌櫃心神大定,搓搓手,如釋重負道:“可不敢收二公子的銀錢,能來酒樓就是天大臉麵了,徐老弟,今天這事多虧你仗義相助,老哥這就去拿銀子還你,還有,不管你在客棧住幾天,衣食住行,隻要是花錢的,老哥都包辦了,你要是不肯,老哥跟你急!”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笑道:“孫老哥,那三四十兩銀子就別跟小弟計較了,我好歹是去得廣寒樓的商賈子孫,你若是鑽牛角尖,可就是不認我這個兄弟了。以後隻要到了飛狐城,保證來你這兒蹭吃蹭喝倒是真的,這點小弟絕不含糊,這可不是與老哥你說笑,別肉疼。”

    孫掌櫃胸口憤懣一掃而空,哈哈大笑,坐下後與站在遠處的媳婦女兒招招手,道:“來,與徐老弟招唿一聲。”

    便是那個嫌棄徐鳳年太老的小姑娘,也與娘親姐姐一同規規矩矩施了個萬福。三名女子梨花帶雨,劫後餘生,對徐鳳年也就生出了幾分感激,何況聽上去這名麵容清秀卻佩刀的公子哥與城牧府有些關聯,這讓她們也都因為孫掌櫃有這麽一號稱兄道弟的年輕公子,頗有一榮俱榮的感觸。長女原先對老爹被人三兩下撂翻在地,覺得丟死了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當下也隻是覺得老爹血性,並且有識人的本事,再無半點埋怨。孫掌櫃媳婦作為商婦,更是世故伶俐,親自身姿搖曳,返來端了一壺好酒過來,給自家男人和徐鳳年倒酒,好趁熱打鐵,將這位富貴隱忍的公子哥與酒樓綁在一起,以後再與那幫青皮起了衝突,不說讓他衝鋒陷陣,也好讓他不至於冷眼旁觀。孫掌櫃小女兒一直迷迷糊糊的,被姐姐擰了一下,抬頭見她丟眼色,做了個“澹台長公子”的口型,小姑娘頓時神采奕奕起來,不管不顧,火急火燎問道:“徐哥哥,你如果去了城牧府邸,能見到澹台長公子嗎?如果見著了,千萬記得與他提起我啊,我叫孫曉春!”小姑娘又被一擰胳膊,馬上醒悟過來,笑眯眯道:“還有我姐,她叫孫知秋!”孫掌櫃和媳婦相視一笑,對這對走火入魔的女兒有些無奈。姐妹二人則是都滿眼的期待希冀,管不上什麽矜持靦腆。

    徐鳳年啞然失笑,隻得點頭道:“真有機會的話,一定為兩位姑娘美言幾句,隻是卻不敢保證一定能見到那位英武公子。”

    姐姐孫知秋年長,懂得更多一些人情世故,笑著點了點頭。妹妹孫曉春卻是表情沉重,一本正經說道:“一定要見到的!”她們娘親作勢要拍打小丫頭,眼神語氣卻柔和,“不許無禮。”

    徐鳳年笑道:“嫂子,無妨無妨,不過舉手之勞。”

    接下來三位女子去了房內說些私密閨房話,孫掌櫃則滿臉得意笑容地與幾位聞訊趕來的老兄弟嘮嗑。

    徐鳳年迴到客棧房內,陶滿武放好奇巧盒子,打開行囊,一粒一粒數起了碎銀,徐鳳年笑罵道:“真有毛賊,還會隻偷幾塊碎銀子嗎?早給你偷光了。”持家有道的小丫頭迴瞪了一眼,繼續數錢。徐鳳年背對陶滿武,從貼身蠶甲十二“劍鞘”中馭出一柄飛劍,悄悄養劍。數完了銀子,一粒不少,陶滿武這才係好行囊,踢去靴子,擺好奇巧和瓷枕,托著腮幫趴在床上左看右看,滿眼愉悅歡喜。徐鳳年藏好飛劍,看了一眼融合大黃庭後老繭逐漸剝落的手心,常人刺血養劍,別說十二柄,就是兩三柄,一旬下來,一雙手早就見不得人,有大黃庭植長生蓮,則是絲毫不用擔心,氣血旺盛如廣陵大潮月月生,循環不息,傷勢痊愈速度極快。

    徐鳳年坐在床邊,身體往後仰去,浮生偷閑,閉目凝神。陶滿武一番天人交戰,還是大方大度地將瓷枕塞在他後腦下,捧著盒內有小蜘蛛結網的奇巧,坐起身望著身邊的家夥,欲言又止。

    雙目緊閉的徐鳳年平靜問道:“想知道為什麽我明明可以出手教訓那幫市井無賴,卻隻是卑躬屈膝送銀子出手,息事寧人?”

    小姑娘點了點頭,噘起嘴,有些小委屈小幽怨,隻覺得這家夥半點俠士風采都欠奉。徐鳳年嘴角翹起,輕聲道:“我這個壞蛋是無根浮萍,飄到哪裏是哪裏,孫掌櫃一家四口是紮根在這裏就一輩子走不開的老百姓,飛狐城的青皮貨色,乖巧而奸猾,說好聽點是審時度勢,說難聽點就是欺軟怕硬,我除非一次把他們殺怕了,否則我前腳一走,他們後腳就要跟孫掌櫃不依不饒。可我有私事在身,還帶了你這麽個也就隻能幫手背銀錢的拖油瓶,總不至於為了點事情就大打出手。說到底,自家禍福自家消受,我今天也就是念那一壺茶的香火情,加上生怕又要麻煩地換地方入住,才會出手,否則以我的薄情性子,才懶得裝這個好人。這叫各家自掃門前雪,莫管別人瓦上霜。你要是覺得想找個扶危救困的大俠一起行走江湖,對不住,小丫頭,我肯定要讓你大失所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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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滿武弱弱哼了一聲。在茶坊見他教那位彈琵琶的姐姐技法,才稍稍覺得他沒那麽壞了!這會兒覺得他其實也沒那麽好!徐鳳年握住小姑娘的一隻胳膊,替她悄悄疏通竅穴,嘴上刻薄打趣道:“好人有好報,那都是別人生怕自己禍事臨頭,才搗鼓出來的言語,其實沒幾個真願意去做好人。一般來說好人沒好報,隻不過沒人有機會讓你知道而已。”

    陶滿武隻是覺著胳膊發燙,談不上舒服或者難受,也就忍受下來。徐鳳年平淡說道:“換隻胳膊。”她轉了個身,伸出手臂。徐鳳年得逞以後,調笑道:“都說男女授受不親,你也沒個羞臊。”

    陶滿武不搭理這茬,老氣橫秋地歎息一聲,咬唇道:“董叔叔說過,國有利器,不示於人。君子藏器,待時而動。小人持器,叫囂不停。”

    徐鳳年睜眼笑道:“你那董胖子叔叔還是個深諳藏拙的學問人哪,豈不是跟本公子挺像的。”小丫頭翻個了白眼,對這個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壞蛋都懶得說他了,隻是想把心愛的瓷枕抽迴來。

    徐鳳年壓住瓷枕無賴道:“不給。”小姑娘明知角力不過,便流露出一臉不與你斤斤計較的不屑表情。與這個壞蛋相處久了,她似乎也學會了些能讓自個兒為人處世更愜意些的小本事。

    街道上傳來嘈雜喧囂聲,陶滿武好奇地穿上靴子,跑到窗邊踮起腳尖去看個究竟。飛狐城傻眼了。據說澹台長公子竟然給一死胖子打了!更讓人氣憤的是這該死的胖子身邊竟然還有個如花似玉的閨女,看架勢還是胖子的小媳婦。百餘彪悍鐵騎長驅直入飛狐城。鐵蹄碾碎了滿城的風花雪月。再後來,消息靈通的飛狐城達官顯貴就由驚怒變畏懼了。那名不依律法帶兵擅闖城池的死胖子,不但是名貨真價實的武將,還是咱們北莽南朝官中的軍界領軍人物,高居北莽近三十年最為破格的從二品,與南邊三位正三品大將軍隻差一線,別說城牧大人,偌大一個邊軍孱弱的龍腰州,恐怕除了持節令,沒誰敢觸這個死胖子的黴頭。再後來,一個個震駭人心的消息傳入耳朵,更是讓人嚇得屁滾尿流,死胖子身邊那名彩裳搖袂的女子,是北莽五大宗門裏提兵山山主的親生女兒,也是死胖子的二房,而這名挨千刀死胖子的正房,更是來頭了不得,難怪能將提兵山的千金小姐壓過一頭。澹台長公子不過是帶人在城門擋了擋,兵馬就給人衝散,公子本人更是被那提兵山下來的仙女給一招逼下馬。一時間,滿城風雨飄搖。唯有一座遠離是非的茶坊,聽目盲說書人說那北涼世子的遊曆故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名才入城沒多久的老儒生坐在臨窗位置,要了一壺廉價茶水,腳邊放了個破舊書箱。他對麵坐了一位中年負劍男子,麵容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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