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墳道路泥濘,才好讓後人多走一步,便多想一分先人。

    夜幕中,老天爺很不吝嗇地灑下淅淅瀝瀝的雨水。徐鳳年推開窗戶,涼意陣陣,聽著雨點拍荷花,隻不過臉色冷漠,不確定世子殿下是否聽出了淒苦冷清。

    在北涼王府,應該有個身材相似的傀儡,貼上了舒羞精心製作的麵具,小心翼翼扮演著世子殿下。

    徐鳳年趴在窗欄上,沒有一絲迷茫,眼神異常堅毅。

    倒馬關村頭,第一次想要拔刀,最終卻沒有拔出。在雁迴關城頭,想拔出春雷卻沒能拔出。

    徐鳳年看似在賞景,其實已閉上眼睛,雙手掐訣,一遍一遍洗滌體內氣機。

    真陽須從根底生,陰符上遊降黃庭。川流不息精神固,此是真人大煉形。

    徐鳳年就這樣站定足足一個時辰,緩緩吐出一口照著劍氣滾龍壁演練形成的如劍氣機,砰然而發,攪爛了水池中一朵荷花,瞬間化作齏粉。

    隻不過茫茫夜色雨幕中,誰會注意到這個駭人細節?

    徐鳳年如釋重負道:“原來這便是大黃庭所謂的口吐繡乾坤,起火得長安。”

    僅剩七穴未開的世子殿下,在辛勤摘去千絲萬縷被黃寶妝植入體內的駁雜氣機後,新開地倉穴,配合這段時間體內孕育的劍氣滾龍壁,竟然一嗬成劍氣,毀去了一朵荷花。荷池水淺,異於常理,白日沐浴更衣後向兩名丫鬟問起,才知道這種蓮花是珍品旱芙蓉,不僅無法在漲落懸殊的流水中生長,而且厭濕喜幹,藕根浸水太重就會腐敗枯死。池塘蓄水極有講究,若栽培得當,開花要比尋常蓮花早上幾月,花期也長,一株荷花價值不菲,故而有十金蓮的昵稱,以及悍婦蓮的諧稱。一般富裕門第也就隻能缸植一兩株就算了不起,百來株的池塘,既沒有那個銀子砸得起,也沒精力打理得過來,足見魏府家底之厚。

    口嗬劍氣斬青蓮以後,徐鳳年隻覺得通體舒泰,氣機運轉再無半點凝滯,大黃庭妙處無窮,最淺顯直白的就是耳聰目明異常。徐鳳年方才看似依著口訣閉目凝神,卻在用心去聽一朵含苞待放蓮花的緩慢綻放,在這個過程中劍氣滾龍壁,沿著脈絡洶湧流淌,與池中那朵花苞的羞澀舒展截然相反,可惜世子殿下才支撐了一個時辰,就撐不住體內磅礴氣機的迸發。想必六竅開啟以後,可以熬上一整宿去等到一朵蓮花的完整綻放,徐鳳年伸了個懶腰自嘲道:“好男兒當持久啊。”

    徐鳳年坐迴桌前,掂量了如今的家底,那些柄飛劍,練成了才算價值連城,但短時間內注定都是一堆廢銅爛鐵,中看不中用。雖說飲血成胎的過程很辛苦,但如今沒有羊皮裘老頭兩袖青蛇的打熬,靠這種蠢笨法子養劍也算另一種磨礪。世間吃幾分苦得幾分利益的好事,很難找了。一旦養劍大成,入指玄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遙不可及了。

    身上五張舒羞打造的麵皮,是很取巧的旁門左道,相當實用。至於貼身而穿的一件蠶絲錦繡甲,水火不侵刀槍不入什麽的,都是廢話,真對上了一品高手,也就撐不過去,不過應對尋常刀劈劍砍的偷襲還算有些裨益。

    刀譜撕去了六頁,用處最大的,無疑是最新一頁詳細解析的劍氣滾龍壁,不但無意間幫忙衝破一竅,而且這段時日氣機勤懇不懈地走繁不走簡,才知道初期晦澀凝滯十分難受,可習慣成自然以後,果然應了先苦後甜的老話,古語誠不欺人。當初從千百秘籍中擷取的刺鯨、疊雷、覆甲在內的十二招式精華,每日都要在腦海中反複以神意印證,靜等有朝一日能夠厚積薄發。

    當初選擇潛入魚龍幫趕赴北莽,選擇留下城作為踏腳點,一來是幽州以北戰火較少,江湖空間更大,再者留下城城牧陶潛稚是一個必死之人。此人不光熟諳兵法韜略,武力更是超群,尤其對北涼軍政鑽研深刻。本來已經做到北莽南部姑塞州的衝攝將軍,因為那名運氣糟糕到極點的皇室宗親閱兵時,被陳芝豹以一股奇兵長驅直入一擊斃命,受到牽連,貶職到留下城做了城牧。其實明貶暗升,官職看似降了一品,卻在邊境留下城手掌軍政大權,算是因禍得福脫離了軍隊樊籠,隻要略有功績就會被龍腰州持節令甚至是北莽女帝青眼看中,遠比在等級森嚴的北莽軍中辛苦爬升來得機會要大。

    根據北涼搜尋到的資料,陶潛稚行軍布陣有獨到見解,尤擅詭道,性子暴戾。最為北莽朝野稱道的是此人每日都要殺一位北涼甲士才睡得著覺,他從姑塞州來到留下城,不帶一名家眷,不帶一分銀子,不帶一樣珍寶,隻帶了六輛囚車,禁錮了四十多名戰場上被擄獲的北涼士卒,一月過後便被殺得一幹二淨。不過陶城牧與北莽邊軍許多將軍同僚關係很鐵,總會有新俘虜運送到留下城供他每日親手割首。可以說,陶潛稚是北莽朝廷中被各方勢力都看好的青壯派官員,既有治軍手腕,也有民間聲望,遲早會鯉魚跳龍門,成為北莽王庭未來一塊不可或缺的基石。

    按北莽律,城牧可有鐵甲親衛六十人,陶潛稚本身應該有二品實力。徐鳳年掂量一下雙方斤兩,陰森森一笑。兩朝邊境上的相互刺殺,十分頻繁,不過大多是死士而為,得手可能性並不高。北莽曾經下了血本打造出一支刺客隊伍,從王朝內部頂尖宗門分別索要兩到三名高手,再搭配軍伍出身的精銳健卒百餘人,共計一百三十人左右,分作三批潛入北涼,避實就虛,暗殺對象皆是北涼軍政中的中層。不承想被北涼一個守株待兔,陳芝豹、袁左宗和褚祿山,三名義子胸有成竹地兵分三路,以三千鐵騎夾雜北涼王府豢養的近百隻鷹犬,將其悉數擊斃,引得北莽朝野震動,女帝更是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鐵血清洗,腦袋掉不少顆,但事實上隻揪出幾名蟄伏於北莽朝廷多年的北涼棋子,滑稽的是到頭來查到北莽右相的頭上,才知道其中一名相府栽培的間諜是雙麵人。這個雙麵間諜北莽、北涼的生意都來者不拒,仗著右相府的天大金字招牌,大肆倒賣軍機秘事,使得原本權傾廟堂的右相引咎辭官,至今仍是以白丁之身隱居山林。

    涼、莽兩地的恩怨糾纏,委實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的,好似一塊砧板,今天塗抹了你的鮮血,明天便加上我的一層,層層鋪疊,早就凝固成一塊令人作嘔的血碑。

    輕輕柔柔的敲門聲響起,徐鳳年知道是秋水、春弄其中一位到了,說道:“進來。”

    是相對體態更小巧玲瓏一些的春弄,肌膚白皙,長了一張微微圓潤的不明顯瓜子臉。這樣的小女子,床榻上稍微用力一些仿佛就要擔心給揉壞了身子,不愧是值五十兩金子的小可人。可惜徐鳳年一日不得全部大黃庭,就要做一天吃素的和尚,梧桐苑那麽多八十文以上的鶯鶯燕燕,世子殿下不說修為其他,光說定力之好,簡直就是可歌可泣的超凡入聖!

    小丫鬟端著食盒走入屋子,纖細小腿悄悄從裙擺下露出,動作俏皮地勾上門,見到徐公子看來,她紅臉笑了笑,將食盒放在桌上,站在一旁低頭怯生生說道:“秋水姐姐說今晚讓我來暖被,不知公子何時歇息。”她沒臉皮說出“侍寢”兩字,望著腳尖,耳根紅透。其實春寒時分,大家族裏婢女暖床溫被,是很常見的本分事。到了酷暑時,侍寢婢女搖扇不管如何手酸,按照規矩一夜都不許打瞌睡。她與秋水都是悉心調教出來的碧玉,伺候主子熟稔得很,隻不過她們在魏府畢竟少有機會露麵,見到這位被老爺相當器重的英俊公子,情愛遠遠說不上,女子天性的羞赧膽怯,才是真的。徐鳳年打開食盒,捏起一塊入口即化的棗糕,抬頭看著這名丫鬟,麵容身段隻有七十來文,卻生了一對好眉目,雙眉嫵媚,小小年紀便風韻暗藏,殊不知春弄出道時便被養馬大家點評眉媚獨值三十金,世子殿下久在花叢看那姹紫嫣紅,眼力自然不差。

    徐鳳年伸手拈起一塊糕點遞給這妮子,笑道:“不急,先坐下來聊聊天。”

    小姑娘軟糯哦了一聲,微微側身坐在徐鳳年對麵,接過糕點仍是低頭,小嘴兒微微張合,吃得細致緩慢。

    徐鳳年說了一句大煞風景的話,“你們留下城這邊應該也要清明祭祖掃墓吧,哪兒有賣黃紙的?過兩天便是清明,我想在街角燒紙遙拜南邊。”

    俏麗丫鬟抬頭正要說話,察覺嘴裏還含著糕點,生怕含混不清出聲對眼前的徐公子不敬,趕忙下咽,伸出手指想抹去嘴角幾粒糕渣,妮子的眉目天然含春,柔聲笑道:“公子隻管吩咐,春弄明兒便給公子準備妥當。”

    徐鳳年笑著點點頭,伸手替她擦去其實並沒有抹掉的糕末,眯眼打趣道:“在這兒呢。”

    小婢女媚了一眼,低下頭去,不敢見人。

    秋水敲門而入,見著這一幕,順帶著也臉紅起來。她捧了十幾幅名人字畫過來,老爺說要請徐公子掌眼,辨別真偽,字畫大多是銅軸或者紫檀烏木軸,都不輕巧。徐鳳年起身幫忙搬到桌上,秋水見春弄還在發呆,偷偷點了一下她的額頭,輕聲斥責道:“燈暗了也不知道幫公子添油?”

    春弄委屈地撇了撇嘴角,見秋水姐姐微微瞪眼,趕緊嬉笑著去給一座白玉觀音托淨瓶樣式的精致油燈添了添油。徐鳳年對這些小打小鬧不以為意,雙手擦了擦袖口,在秋水將食盒移開以後,在桌上緩緩攤開一幅字畫,笑了笑。是前朝陳淳的《酷暑花卉圖》,很不湊巧,真跡就在北涼王府上。他不急於給出真相,重新卷起放在桌角,打開第二卷軸,是呂紀的《桂菊山禽圖》,色彩鮮明,落筆纖毫畢現,三百年來空白處後世藏家的印章蓋得密密麻麻,足以證明這幅字畫的珍稀。徐鳳年字畫鑒賞一事,跟國士李義山耳濡目染多年,功力不淺,就算沒有那些枚琳琅滿目的印章,也知道是真品無疑。他再度合起,打開第三幅,是舊南唐後主的《梅下橫琴圖》,不過是假的,有趣的在於不談真偽,僅論筆力,顯然是後者更高一籌。

    徐鳳年全部看完以後,輕聲道:“秋水、春弄,取紙筆來。”

    秋水雙指提袖,一手研磨,春弄不敢偷懶,幫著在熟宣上蓋上一方鎮紙。徐鳳年落筆緩慢,自有一股優哉遊哉的淡然從容。秋水與春弄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驚豔,她們顯然沒有料想到徐公子寫得一手漂亮好字,隱約到了藏拙的層次,她們自認再下十年苦功夫都寫不出來。十一幅字畫,徐鳳年故意辨識不出三幅真假,假裝不敢妄言,認錯兩幅生僻的,其餘六幅都準確無誤,後八幅,都給出了為何是真品贗品的詳細理由,以及相對的估價,其中估價與真實情況又各有錯對。既然魏豐老狐狸有心試探,世子殿下的接招就不能太實誠了,至於筆下所寫百餘字的小楷,當然會有所遮掩,這種馬腳如何都不會露出。等墨汁微幹後,秋水對手上小楷愛不釋手,小心翼翼揣入懷中,彎腰捧起沉重字畫,就要迴去老爺那邊交差。

    徐鳳年對春弄笑道:“去給秋水搭把手,今天就不用暖被了。”

    春弄心中一半輕鬆一半失落,睜大眼睛,一臉不解。

    徐鳳年溫柔拍了她臉頰一下,說道:“清明過後再說。”

    秋水和春弄兩人雙雙捧著字畫走出屋子,走廊中還有一名來時為秋水撐傘的同齡婢女,她見到春弄吃了一驚,原先的妒意也悄悄淡去幾分,眼眸裏的笑意立即真誠許多。從老爺書房到這裏其實不需要撐傘擋雨,隻不過懷中字畫不知價格幾許,鄭重其事,才有了一把多餘的油紙傘。三名丫鬟一起往迴走,自然少不了幾句女子之間的戲弄調笑。秋水、春弄出自同一名養馬大家之手,情同親姐妹,與那名來路不同的婢女有些微妙隔閡,不過聰慧女子相處起來,都天生帶有一張濃妝豔抹的厚重麵具。

    徐鳳年關上門,在床上盤膝而坐。第二次與李淳罡、小泥人一同出門遊曆,隻要有床可睡,大多是這麽個自討苦吃的姿勢,而且不卸軟甲,屋子必定與李老劍神相鄰或者相望,可想而知世子殿下怕死到了何種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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