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慢慢吃著糕點,沒在意那名寇匪的狐疑眼神,他在想過了河的小卒子王大石,此時是身無餘物,了無牽掛,願意與劉妮蓉一起慷慨赴死,若是今日幸存下來,一朝富貴權勢以後,當他有機會占有心中仙子劉妮蓉的身體,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他又會如何抉擇?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迴頭再看,此時的王大石便不是好人了嗎?徐鳳年看到魚龍幫幾個性子急躁的幫眾試圖阻擋官軍馬蹄,一人被弓箭射透胸口,死得不能再死;一人被馬背上劈下的北涼刀劃裂了整張臉,在地上打滾嚎叫,然後被耍了一個禦馬技巧的騎士,用馬蹄踩踏致死。魚龍幫這才知道敵人根本就沒有講道理的打算,頓時被激起了江湖兒郎的血性,要與陸續闖入客棧大院的三股勢力來個魚死網破。有箭術大家公孫楊在樓上策應,劉妮蓉兩次都死裏逃生,這還歸功於馬戰頗為狠辣的周自如沒有將矛頭指向她。

    徐鳳年咽著糕點,發現沒有看到王大石的身影,這才轉頭含混不清地問道:“犯了什麽事?”

    這人大腿上血肉模糊,幾乎可見骨頭,顯然在趙潁川手上沒討到好,已經對佩刀的年輕人有了心理陰影,聽到世子殿下問話,趕緊答複道:“劫殺了一隊北莽來境內做毛皮生意的商旅,然後就被咱們北涼通緝了。”

    徐鳳年嗯了一聲,說道:“看來那隊商旅與咱們北涼邊軍關係不淺,是不是以搶劫北涼邊境商賈的名義,讓你上榜?”

    漢子哭喪著臉點頭,忍著徹骨疼痛咬牙道:“這位公子是明白人!聽說這邊新來了一位果毅都尉,這不下邊那些領兵的當官的,都想著跟新主子表功嗎?咱就給撞上了,也算點子背,身手不行,怨不得江湖太深。”

    徐鳳年輕笑道:“你倒是有覺悟。”

    漢子生怕眼前這位帶刀小爺一言不合就拿刀子往自己身上抹,趕忙找了個話題,也好轉移身體上的疼痛,這他娘的迷藥,你奶奶的倒是分量再足一些好讓老子幹脆昏過去啊,漢子因為疼痛而臉色猙獰,眼神略微拘謹小心地問道:“公子可聽說過這位新上任的果毅都尉?”

    徐鳳年瞥了一眼院中場景,還是沒有看到王大石,皺了皺眉頭說道:“皇甫枰,以前是中原青山山莊的二莊主,山莊被北涼鐵騎踏平以後,一大窩喪家之犬就成天琢磨著怎麽跟北涼王府拚命,後來陸續死得差不多了,幾乎要絕了門戶,不得不學聰明,不再去跟徐驍和大人物們過不去,逮著任何一個王府裏頭的人就會紅著眼睛砍下去。三年前就有個窮人家出身的丫鬟迴家送銀兩給爹娘,路上給他們綁了去,等王府人馬趕到,小姑娘整個下半身已經見不得人。要是我當時在場……”

    說到這裏,徐鳳年頓了一頓,自嘲一笑,“似乎也不能怎麽樣了。那位果毅都尉,出賣了最後一撥青山山莊的餘孽,給王府通風報信,使得躲了好些年都沒死的老莊主與一位親兄弟,以及二十來位沾親帶故的,都通通被北涼騎兵給砍瓜切菜了。我還聽說這個心狠手辣的家夥入府見著了北涼王,不但被賞賜了幾本聽潮亭裏的武學秘籍,還撈到手一個正五品的果毅都尉,時來運轉,應了那句江湖老話,賣什麽都不如賣兄弟來得一本萬利。”

    漢子越聽越心驚,忐忑不安問道:“公子消息可真靈通,莫不是與先前那位小將軍,一樣是官府中人?”

    徐鳳年笑道:“我現在跟魚龍幫走得比較近。”

    漢子腿部鮮血流得更厲害了,雙手死死抓住椅臂,滿頭冷汗,臉上還是擠出比哭還難看的勉強笑容,恭維道:“公子氣宇軒昂,一看就是福氣厚重的人,這趟大難不死,必有大成就。”

    徐鳳年終於看到王大石在樓下院中露麵了,魚龍幫已經死了六七個血氣方剛的漢子,其中就有那個黃昏時入住客棧在世子殿下腳下吐了一口唾沫的,是地上躺著的最後一具屍體,被一根矛斜刺入胸膛,再被配合嫻熟的另外一名騎士拿刀削去腦袋。若說前麵幾位是憑著一腔熱血去拚命,那這個家夥就算是相當不把自己的命當命了,畢竟明擺著上前就是死,有了好幾具屍體擺在地上做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再跑上去逞匹夫之勇,死得實在不值當。這不,他被一矛一刀解決掉的時候,身邊除了劉妮蓉其實已經再沒有人,好在在客棧門內兩腿顫抖了半天的王大石不斷拿拳頭砸腿,後來甚至給了自己兩耳光,這才終於讓兩條抖成篩子的腿肯聽使喚,大喊著給自己壯膽,半路上撿起一位師兄的佩劍,就衝入陣中,閉著眼睛一頓亂砍。估計是那些殺入客棧的人物覺得好笑,一時間沒有急著做掉這個構成不了半點威脅的小子。

    劉妮蓉環視一周,除了敵人再無其他人,身後魚龍幫幫眾與她對視後,都低頭畏縮著往後退去。

    樓上公孫楊射了三十一箭,起先六箭射死了四人,後來察覺到沒有迴旋餘地,就開始擒賊先擒王,但接下來所有羽箭都被貂覆額女子豢養的老人以五爪輕鬆抓住。

    公孫楊知道即便這名老者不是金剛境的絕頂高手,也差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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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撫摸了一下牛角大弓,然後折斷弓弦,這才緩慢下樓,微瘸的他默不作聲地來到劉妮蓉身後。

    始終沒有下馬的周自如掉轉馬頭,閑散倨傲地連人帶馬轉悠了一圈,居高臨下望著一身血跡的劉妮蓉,嘴角扯起一個陰沉弧度,帶著莫大的滿足和得意。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來了。”

    椅子上的漢子沒聽清楚言語,自顧自小聲道:“這位公子,小的前些年搶到手一本泛黃的刀譜,不識字,便去青樓包養了一個識字的清伶整整兩月,一個字一個字拆開才將那部刀譜記下,公子若是想學,可以帶我離開客棧,我慢慢口述給公子。”

    徐鳳年背對房門,仿佛心不在焉,沒有聽到漢子提出的誘人條件。

    一陣不合時宜的馬蹄轟鳴聲由遠及近,在周自如耳中異常刺耳,一直胸有成竹的周大公子臉色微變,扭頭望去,黑夜中,一串串火把綿延如山。

    不下百騎,突襲而至。

    為首一名披甲中年將軍,是一張極為陌生的臉孔,但看那身甲胄,起碼是北涼軍中正五品官職的實權將軍,這絕對不是倒馬關折衝副都尉或者垂拱校尉可以衝撞撼動的存在。

    更讓周自如感到不安的是這名將軍身邊有一騎,正是倒馬關地位僅次於他爹的垂拱校尉韓濤!

    縱馬長驅直入客棧的韓濤睨視周自如,冷笑道:“嘖嘖,周自如,好大的本事,到底在這倒馬關,你爹是折衝副都尉,還是你是折衝副都尉啊?!”

    最後一個“啊”字,用了很明顯的升調。

    官場上官大一級壓死人時,很多人喜歡如此說話。

    周自如低頭拱手,眼睛裏閃過一抹狠毒,平淡道:“迴稟韓校尉,有匪寇與陵州魚龍幫勾結,小的聽到消息,得到折衝副都尉的允許,便帶兵前來客棧,生怕這夥歹人逃脫。其間若有不妥之處,懇請韓校尉明示,小的甘受責罰。”

    一騎緩緩踏入客棧,韓濤主動讓開道路,讓這名將軍有足夠的開闊視野。

    沒法子,身邊這位果毅都尉,可是那能夠親自麵見大將軍並且還得到賞賜的蓋世猛人,別跟老子提那些果毅都尉忘恩負義的齷齪往事,屁大的事,放個屁就全過去了!如今皇甫果毅無疑是北涼這一段邊境上最炙手可熱的大人物,韓濤若非在“朝中”有人,根本就搭不上這條線。今天也算周自如父子運氣差,撞到刀口上了,擱在以前,韓濤也就捏著鼻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讓這對父子勢大權重。可今天是果毅都尉巡視邊城的日子,韓濤要是讓這個機會從指縫裏溜走,幹脆把自己爪子剁了算了,還摸個屁的小妾美婢們的白花花胸脯。

    萬般精心算計,官大一級,位高一階,就全成了笑話。

    周自如敢做敢當,更敢服軟認輸。

    那名果毅都尉看了一眼彎腰低頭的周自如,和煦笑道:“周自如是吧,本將雖上任不久,但早已聽說你的英名,今日親眼見到,名不虛傳,不錯不錯。”

    韓濤愣了一下。

    周自如敏銳捕捉到韓濤眼中的一絲迷惑,心中大定。知道老爹在這位北涼邊軍的大紅人那邊,有很大留白可以用黃金白銀美人古董去慢慢填補。

    這讓原本想要抖摟出客棧有人擅殺北涼甲士趙潁川的周自如,心甘情願啞巴吃黃連,斜瞥了一眼劉妮蓉,以後將她弄到了床上,有的是手法讓她生不如死。

    果毅都尉在來的路上,已經從韓濤隱晦的三言兩語中略知一二,猜出這名垂拱校尉與魚龍幫後邊的靠山有些交情,他丟給韓濤一個眼神,微微一笑後率先離去。

    周自如緊隨其後。

    貂覆額女子一臉不悅,但經身旁五爪金黃色的老者在她耳畔低聲勸說,這才憤恨離場。

    那些向肖鏘尋仇來的江湖人,頓時作鳥獸散。

    雷聲大,雨點也不小,但好歹沒有讓所有人都淋成落湯雞,但這也越發襯托出那些死在劉妮蓉麵前的魚龍幫幫眾的無辜可憐。

    肖鏘約莫是沒能從後院門逃走,臉色平靜地來到前院,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讓幫眾還魂,指揮他們收拾殘局,麵對劉妮蓉的冷淡眼神,這位二幫主臉不紅心不跳。

    你一個尚未掌權的小女子,還是老子的徒弟,還能翻了天不成?

    劉妮蓉沉默著走迴客棧。王大石仍是一臉茫然,跌坐在地上,手腳發軟。

    二樓。

    一直在忍痛拚死積蓄氣機的漢子終於退去迷藥藥勁,以左腿做支撐,起身驟然發力,一個前撲,朝這名年輕公子後背砸去一拳。尋常體魄的武夫,被他得逞,定要七竅流血!

    他哪裏有什麽刀譜,隻不過拖延時間罷了,既然這個初入江湖的雛兒不知世道叵測與人心深淺,將偌大一個後背讓給自己,爺爺我可就不客氣了!

    徐鳳年衣衫悄不可見地微微一蕩。

    那名以拳法剛猛著稱的武夫肝膽欲裂,發現自己一拳在離這人後背三寸處,絲毫不得進入!簡直就像撞上了一道無形的銅牆鐵壁!

    天底下肯定有這等境界神通的高手,可他如何能相信就在這座小小客棧內,被自己給遇上了?

    漢子心知不妙,對敵經驗豐富的他就要收拳後撤,但更恐怖的情緒立即籠罩了他的全身——漢子發現自己已經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後掠去,可身體卻是紋絲不動。

    他眼睜睜看著那名背對自己的公子哥,伸出一手握住腰間懸刀的刀柄,刀鞘朝他胸口“輕輕”一撞。

    如山寺敲擊晨鍾!

    他體內氣海驀然炸開。

    七竅流血而亡。

    徐鳳年殺人以後毫無感觸,隻是想起其中一個江湖。

    記得年幼時在武庫聽一名飽經滄桑的守閣奴講述江湖風雲,上了歲數的老人言語風趣,說武林上有一名使刀的英雄某次闖蕩江湖,遇到一人,咦,你綽號叫抄刀鬼?我也是耶。

    那人笑著說好巧好巧。

    再然後呢?還不是找機會朝對方後背出黑刀子,好教天底下才一個抄刀鬼?

    年少的世子殿下起先覺得好笑,看不懂老人嘴上的自嘲與眼中的落寞,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老人當年真正綽號便是抄刀鬼,另外一人,曾是他年輕時候相遇的好兄弟。為了兄弟情,老人甚至拒絕了愛慕他的女子,默默離開江湖,走遍大江南北,行俠仗義,以後再重逢,才知嫁給兄弟的女子已經抑鬱病逝,而那名兄弟則在痛飲以後,一刀差點絞碎他的胸膛,那時他才知女子那些年吃了多少苦,兄弟心中又積了多少嫉妒與恨意。後來,一名江湖兒郎尋到了武庫報那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被擒之後,老人竟然跪在世子殿下腳下,乞求網開一麵,真相這才浮出水麵。徐鳳年何等闊綽出手,見老人家情真意切,不僅放了那自取其辱的哥們兒,還隨手丟了兩本武庫秘籍,再以後?大概是三年以後,老人一次出門散心,就給那小子用秘籍上的劍術削去了腦袋,這中間興許是老人與那人的默契,一個一心求死,一個矢誌報仇,但這樁刺殺讓感覺到被戲弄的世子殿下暴跳如雷,一氣之下帶人抓住那名刺客,臨頭想起聽潮亭裏老人的豁達,最終還是咬牙放過。

    這種混賬事,如果隻是聽人當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段子說起,隻會覺得荒誕不經,一旦真發生在自己身上,會是如何感受?徐鳳年見識過太多所謂江湖人士的豪邁與醃臢以及君子與小人,見過許多北涼王府外豪氣萬丈的,在北涼王府內跪地求饒的,見過許多與自己素未謀麵就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的。而很多時候,遇刺的世子殿下才十歲不到,但太多進了王府有機會走到北涼世子跟前的武夫,毫不猶豫便揮下刀劍,最後當然一個個毫無懸念屍體都被丟去喂狗。別人知道江湖的冷酷殘忍,大概就像劉妮蓉這般,會很晚,晚到可能是這一生的最後關頭,但徐鳳年慶幸於他是人屠徐驍的兒子,知道得早,活得也不算短,就這樣看似光鮮令人羨慕地活到了今天。

    江湖裏,很多老實人用將心比心的嘴上道理與人講道理,別人就用拳頭跟你講道理。你用拳頭講道理,別人又用滿嘴仁義道德聒噪你了。

    這道理如何講?

    徐鳳年隻是低頭瞧了眼沒有出鞘便殺人的春雷刀。

    那個叫右鬆的摸刀稚童,他的江湖隻是孩子的江湖,天真地以為隻要是江湖就會很好,肯定比一串冰糖葫蘆要好吃。而少年的江湖,大多如魚龍幫被人欺負慣了的王大石,心中有一個高不可攀的女子,暗自思慕,身陷險境時,不去多想,隻覺得能與她死在一起也就足夠。但成年人的江湖,如羊皮裘老頭那般興致所至,在山巔放言“劍來”二字,便能教兩撥千餘劍飛來,畢竟鳳毛麟角。混得慘的,是劍州邊境上的青鏢韓響馬,才入江湖便死得憋屈,絕大多數混得稍好,或者就如東越劍客呂錢塘這般,功成名就,卻江湖兒郎江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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