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武將再提鐵矛,借著馬勢,往那名公子哥胸口就刺去,喝聲道:“豎子找死!”

    不見那公子如何發力,隻見他迴撤速度驟然提升至極致,迅捷如一道白虹,當下便與戰馬拉出很長一段路程,將驚嚇到茫然的孩童放在一名青衣女婢身邊。出乎所有人意料,這位強攖鋒芒的公子哥救人以後,非但沒有見好就收,而是肩膀一抖,所披狐裘被震出體外,由那名青衣青繡鞋的女婢輕輕接住,他本人再度迎頭衝去。

    長矛來勢洶洶,方才展露的救人手法讓人賞心悅目的公子哥,麵無表情地握住矛尖,沒有任何言語,猛然往後一拽,竟是助長了駿馬前衝的萬鈞如雷勢頭,下一刻,眾人瞪大眼睛,看得心潮澎湃,像一名世族翩翩佳公子遠多於江湖遊俠的年輕男子身體驟停,微微躍起,按住戰馬馬頭,往下一壓!

    周邊無數旁觀者同時倒抽一口冷氣,起碼得有小兩千斤重的優質戰馬被攔截後,竟是寸步不能再向前,馬頭朝地麵砸去,前蹄轟在石板上,喀嚓一聲齊齊斷折,整匹馬壯碩的後半身軀扭曲,馬背上的武將連人帶矛都摔出去老遠。以他的本事,本不該如此狼狽,隻是這名公子哥的手段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才在臭水溝裏翻了船,武將正要借著長矛刺在地上起身,突然感受到一股籠罩全身的冰冷殺機,他才準備顧不得大將風度做出近乎潑皮無賴的對敵措施,就被那位看著秀氣溫婉的青衣女婢一抬腳,一腳將他的頭顱踏入地裏,死相比那名遊俠兒還要淒慘。其餘騎士的卓絕馬術在這個時候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幾乎同時勒馬停下,一時間馬嘶長鳴,刺破耳膜。這一切不過是幾個眨眼的工夫,局麵便徹底顛倒。

    那名臉色清涼如水的錦衣公子腳下倒著那匹與主子先後斃命的戰馬,輕輕拍了拍手,望向其餘憤怒與畏懼交織在一起的騎兵,他也不說話。一些個小心翼翼從人牆縫隙中親眼看到這一幕的妙齡女子,沒多久前還在癡癡眺望江中艨艟上的偉岸男子,這時候已經滿心滿腹都是這位公子哥的臉孔。畢竟對這些小家碧玉而言,廣陵江上那位文武雙全的弄潮人,太過可望而不可即,種種神乎其神的事跡,隻是道聽途說,聽過也就罷了,最多捧起《頭場雪》這類才子佳人愛情小說時,代入小說裏的淒婉女子,掬一把同情淚,感觸一些自家身世,不會真以為自己能與那般才情驚豔的公子春宵一度,不會真有那癡情公子於良辰美景叩門輕喚,因此遠不如此時親眼所見來得刻骨銘心。

    那公子似乎沒那個耐心對峙,向前走了一步,弱了鋒芒氣勢的馬隊下意識後撤一步,正當輕騎迴神後羞憤不已,一陣格外沉重的馬蹄聲響起,騎士們鬆了口氣,知道正主來了,紛紛讓道。

    一匹淡金色鬃毛的汗血寶馬緩緩奔來,以它的出眾腳力本不該如此艱辛,實在是騎在馬背上的那位體重嚇人,相貌跟廣陵王趙毅如同一個模子刻印出來,奇醜稱不上,就是臃腫,馬背顛簸,一身細膩精致到近乎煩瑣境界的服飾都沒能遮住他的肥肉顫抖。汗血寶馬在王朝內撐死不過百來匹,扣除皇城裏二十來匹,京城達官顯貴,皇親國戚,武將勳臣,這幾類炙手可熱的大人物又分去一半,因此京城以外,不管是誰,便是一條狗,隻要有資格坐在這種長途奔跑後滲出血漿的駿馬,都有大把的人願意去認作祖宗。汗血寶馬身後還有一匹也是千金難購的青驄寶駒,坐著容顏枯槁的灰衣老者,眼神如刀。兩匹馬下,有一名仆役,馬停下後,這人趕緊踮起腳尖與主子竊竊私語,對著慕容姐弟這邊指指點點,對那膽敢跟遊隼營騎卒較勁的年輕公子根本不放在眼裏。做奴才的如此,更別提那胖子,從頭到尾沒看過舉動足夠駭人的家夥,隻是笑眯眯盯著幾位身段一位比一位豐韻妖嬈的女子,瞪大銅鈴般大小的眼珠子,都忘了拿袖口抹去嘴角口水,可惜了一身堂堂蘇造工出品的昂貴衣服。

    眾人心中哀歎。

    這位臭名昭著的主子駕到,便是神仙都沒法子在廣陵活下來了,一時間再看那名俊逸公子哥,隻有冷笑。人心反複,何其精彩。

    胖子終於記起胡亂擦去垂涎三尺的口水,大手一揮,“搶了!”

    那名仆役這輩子的最大本事就是諂媚討好與狐假虎威,一聽到主子把聖旨頒發下來,一改原先的卑微姿態,挺直了腰杆,趕忙兒轉頭望向那群辦事不力的遊隼營騎卒,罵道:“一幫沒用的玩意兒!沒聽見咱們世子殿下發話嗎?利索地,搶人!”

    囊括整個舊西楚王朝與小半個東越國的廣陵,士子的書生意氣可謂天下最重,這些年雖說在廣陵王治下也有豪閥子孫欺男霸女的勾當,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那些齷齪行徑大多不會如此明目張膽,沒誰傻乎乎地在觀潮盛典上無數的世族子弟的眼皮底下辦事。京城國子監三萬學子,除去江南道,便是以廣陵出身的讀書人最多,加上有西楚老太師孫希濟以左仆射身份執掌門下省,成為廣陵士子心目中的定海神針,一般而言膏粱子弟再目無法紀,為非作歹之前也要掂量掂量。但在廣陵,隻有一個例外,那便是趙毅嫡長子趙驃,典型的虎父犬子,沒繼承到藩王老子的陰鷙城府,隻學會了趙毅的好色貪食,欺占淩辱女子僅就數目而言,堪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廝去年瞅上了一位臨清郡守的兒媳婦,足足追了兩個郡,最後帶一幫鷹犬惡奴破門而入,在府上便剝光了那才入門沒多久的小娘子衣裳。事情鬧到廣陵王那邊,結果堂堂胸口官補子繡文雀的正四品郡守,給趙毅用一柄玉如意當場打殺了,緊接著一名前往京城告狀的骨鯁言官才出家門,便被攔路截殺,趙毅趙驃父子的跋扈,能不讓人透骨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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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笑了笑,問道:“趙驃,你要跟我搶女人?”

    廣陵世子殿下趙驃驚訝地咦了一聲,似乎感到有趣,肥胖身軀微微前傾,終於注意到這位外地佬,問了一個很符合他作風的問題:“你認識本世子?我跟你很熟?”

    徐鳳年微笑道:“不太熟。”

    趙驃白眼道:“那你廢什麽話?你放心,本世子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今兒心情也好,搶了你幾位女人,迴頭從王府上還你幾個本世子玩膩了的丫鬟。”

    徐鳳年有些哭笑不得,這頭肥豬怎的跟靖安世子趙珣一個天一個地,重量有後者兩倍,可腦子裏的貨,卻估計隻有趙珣一根手指頭那麽大。相信若不是有廣陵王趙毅護短,身上這三百來斤的肉都賣不出幾文錢。

    趙驃撇了撇嘴,自言自語道:“嘿,本世子這輩子隻佩服一個人,那就是北涼的徐鳳年,徐哥哥!”

    略作有感而發,這位世子殿下沒好氣說道:“還不滾開,本世子搶你的女人,那是給你小子天大麵子,再不識趣,將你剝皮丟入廣陵江。”

    與世子殿下相處,近朱者赤說不上,說是近墨者黑,想必徐鳳年也會捏著鼻子承認。

    自打與世子殿下在劍州邊境偶遇,生性膽小的慕容梧竹此時此景,哪怕已經依稀猜測出那一坨肥肉的恐怖身份,也怡然不懼,很難想象這位閨女原本連上徽山成為百歲老人的床榻玩物都會認命。在她以往的人生裏,雖說出生於劍州士族,但一郡長官對她來說便已是權勢滔天的大官,這才幾天時間,登徽山牯牛大崗,拜訪武帝城,仿佛就把一輩子都活夠了。當徐鳳年悍然出手按下馬頭,救下稚童,慕容梧竹隻覺得世上千萬人,獨獨遇上他一人便足矣,隻是她沒來由傷春悲秋起來,自己不如弟弟桐皇聰慧,不如裴南葦漂亮,不如青鳥姐姐武力超群,自己能為他做什麽?

    在慕容梧竹莫名傷感時,一名中人之姿的婦人踉蹌跑出人群,死死抱住孩子,卻不是向有救子大恩的世子殿下感激涕零,而是撲通一聲跪下,朝遠處乘坐汗血寶馬的趙驃磕頭,哭訴著她並不認識這群人,孩子驚擾了將士們的軍機要事,民婦祈求世子殿下恕罪。她磕頭不止,額頭青腫,旁觀者麵麵相覷後便釋然,理該如此,並不覺得這名少婦的忘恩負義有何不妥,在廣陵轄下,道理全由廣陵王說了算,王法,可不就是趙氏一族的家法嗎?

    一些個暗自嫉妒徐鳳年風采的年輕士子都要麽搖扇的搖扇,要麽竊竊私語猜測徐鳳年如何下場可悲,心情十分愜意。慕容梧竹才出火坑,雖說與舒羞之流差不多,跌跌撞撞算是進了北涼的染缸,但心性還是單純如未曾落筆潑墨的白宣,聽聞婦人的違心言語,怒極的她漲紅了臉,小跑過去就一巴掌扇在那婦人臉上,慕容梧竹也不知道如何訓斥,婦人被打蒙了,停下哭泣,倒是慕容梧竹自己哭了起來。

    一名猶豫不決冠著秀才頭巾的男子縮躲在人後,硬是不敢出現,應該是那婦人的丈夫,見到這絕色姑娘一耳光打在他娘子臉上,他的臉都開始火燙滾滾,但最終還是沒有勇氣走出去,小心翼翼瞅了瞅那邊馬上的廣陵世子殿下趙驃,再看了眼馬下的英俊公子,隻希望這些個他一介升鬥小民惹不起的大人物,莫要拿他一家三口下刀,更是悔青了腸子:這趟不該來觀潮。

    徐鳳年迴頭望向捧著狐裘的青鳥,不需出聲,心有靈犀的青鳥就來到瑟瑟發抖的婦人身前,冷冷說了一個“走”字。兩腿發軟的婦人慌張起身,拉扯著孩子頭也不迴地鑽入人群,與夫君相會後,擠開人群就打道迴府。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去看一眼那位公子,至於心中到底是愧疚還是慶幸,天曉得。

    在廣陵有些地位的膏粱子弟都知道每逢大集會,世子趙驃必定會安插許多專門負責找尋俏娘子的遊哨,這些走狗的嗅覺極其管用,一般而言總能讓殿下滿載而歸,否則以趙驃的體型,不管是乘車還是騎馬,出行一次何其艱辛勞苦?趙驃除了孜孜不倦地獵色,還相當生財有道,府上專門有一名管家負責點評周邊家族裏女子的姿容,若是不想被他帶迴廣陵王府壓在胯下,就得孝敬上供大把的銀子,即便是幾乎算是與世子殿下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周刺史大公子,也沒辦法逃過一劫,就因為有個門當戶對並且水靈誘人的媳婦,一文錢不可少地交了七八萬兩“貢銀”,隻敢私下玩笑一句“世子殿下童叟無欺,公平得很”。

    可見趙驃的吃相,吃女子也好,吃銀子也罷,難看到了何種境界。廣陵王趙毅偏偏對此喜歡得緊,笑言這位嫡長子是一頭小饕餮,能吃是天大福氣嘛。

    趙大世子見眼前這位沒有動靜,本就少到可憐的耐心徹底消散,做了個手勢,便不再理睬馬前的同齡人,隻是抬頭伸長脖子盯著慕容梧竹,掃視一遍,竟然還是一對姐妹花?世間竟有如此形似神似的絕美並蒂蓮?老天爺待本世子不薄啊。再眯眼看下去,就越發驚喜,還有兩位戴帷帽的娘子,雖說看不清臉蛋,但僅看身段已是銷魂至極,至於那秀氣的青衣女婢,氣質也十分不俗啊,今天到底是怎麽了,如此幸運,這幾位品相超乎尋常的姑娘,可是能讓本世子好生應付大半年的無聊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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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驃口水長流,嘖嘖道:“小娘子們,快到本世子的碗裏來,本世子最心疼美人了,一定會慢慢吃,慢慢嚐。”

    徐鳳年瞥見灰衣老者下馬,有動手的意思,總算開口說道:“趙驃,事先說好,你要搶我的女人可以,可別到時候美人沒到你碗裏去,你身上倒是有幾斤肉到了我碗裏來。”

    趙驃破天荒正兒八經看了眼這位外地人,習慣了被擄搶女子以及她們家人的哭天喊地,實在是無趣無味,這讓世子殿下總有一種高手寂寞的憂鬱。廣陵境內,誰不是一見到他身後陣勢就嚇破了膽,偶有不缺骨氣的高門世族,也是徒勞反抗被血腥鎮壓後說著報應之類的廢話,還真沒人能在他身前能不嘴唇發抖說話的英雄好漢。記得前些年有一對據說很是被江湖人士稱道的神仙俠侶,遊覽至廣陵,起先世子殿下沒帶多少扈從,吃了點小虧,他立馬迴府帶了十幾位客卿與三百鐵騎將那對試圖逃竄的狗男女堵在了邊境上,他先是當著那位大俠的麵來了一場活春宮,接著當著那女俠的麵剝了她夫君的皮,最後拿一根長矛將他們身體刺透串在一起,好心好意讓他們做了對亡命鴛鴦。至今世子殿下仍然記得那位身子豐腴的女俠的淒豔眼神,以及那名所謂俠士的含恨淚水,趙驃咂摸一番,真是得勁,這可比平常寵幸誰家的女子來得暢快多了,真是餘味無窮啊。

    趙驃想到這個,對那幾位女子就越發眼神炙熱,開始尋思幾種隻是想到卻沒實施的新鮮花樣,想著想著,他便習慣性地將一根手指伸入嘴中,含混不清道:“可惜沒機會見到徐哥哥,聽說他的梧桐苑有好些尤物,否則大可以拿來切磋切磋,再說了徐哥哥還有兩位姐姐,本世子誠心以禮相待,不介意分享自家那些個女子,想必徐哥哥也應該出手大度些,把兩位姐姐與整座梧桐苑都送出,才算厚道。”

    趙驃依然自言自語:“要是不願意不厚道,如何是好?”

    這位世子殿下歎息一聲,拔出手指,沾了無數口水,臉上笑意滿滿,眼中則沉滿了陰森,“北涼啊,好遠的,本世子沒那氣力遠遊討要,可若是到了廣陵,可就容不得徐哥哥你小氣了。”

    迴過神,見到給自己辦事一直無往不利的灰衣老者已經走向那人,趙驃扭了扭脖子,拭目以待。

    趙驃隻看到那位年輕公子哥臉色平靜,隻是朝自己伸了伸手,忍不住好奇問道:“做啥?”

    徐鳳年沒有說話。

    慕容梧竹無意間瞥見青鳥姐姐竟然翹了翹嘴角。

    最不起眼的羊皮裘老頭兒緩緩走入眾人視野,沒好氣道:“好好一條廣陵江,甲子前還是天高江闊,這會兒竟然如此晦氣,連老夫都看不下去了,徐小子,那條走狗和三十騎歸我,那頭死豬就歸你了!老夫醜話說在前頭,不從他身上割下幾斤肉,以後甭想老夫浪費精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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