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想了想,端著碗懸在空中,終於笑道:“我當年在某地練劍時,他娘親,也就是遠房表姐,曾對我有一飯之恩,有救命之恩,也有授業之恩。這趟帶你來武帝城,是還那份恩情的。”

    少年直來直往地說道:“老爺,可不是我說你,照你這說法,這恩情大了去了,你咋個還法?加上你們倆還沾親帶故的,你要是出手小氣了,我都看不下去!以後看我還給不給你燒水做飯!”

    男子調侃道:“你那點心思我會不知道?還不是覺著那公子哥跟你一見鍾情的姑娘有關係,想借我的出手去做好事?你啊,這叫慷他人之慨,否則以你吝嗇小氣的性子,十棍子下去都打不出半個銅錢。”

    劍童惱羞成怒,不再理會這個言辭刻薄的老爺,眼角餘光卻是投向馬車,生怕那位姑娘聽了去,對他產生不佳印象。

    男子輕聲感慨道:“吳素離開吳家劍塚前,與我在劍山一別,我曾許諾一事。後來她為了徐瘸子孤身入皇城,我當時沒來得及跟上,以至於她落下病根,我愧疚至今。”

    說話間,男子彎腰從書箱中取出一個黃梨木匣,手指一抹,輕緩推開,露出十二柄長短不一卻都玲瓏袖珍的小劍,小劍顏色迥異。

    在有所動作前,模樣十分人畜無害的男子轉頭對兩輛馬車上的眾人微笑說道:“在下鄧太阿,習劍時欠下王妃吳素一事,今日先行償還一半。希望各位不要阻攔。”

    龍宇軒一口酒噴出嘴,使勁咳嗽,嚇得臉色發白。

    “與王妃入世救人劍不同,鄧太阿練劍從來隻為殺人,也不與俗人庸人示匣中十二劍,這次破例出六劍。”

    沒心沒肺的小蟲子破天荒露出凝重神情。

    青衣更是握緊刹那槍,絲毫沒有因為這名自稱鄧太阿男子的友善姿態而掉以輕心。

    舒羞、楊青風麵麵相覷。

    慕容桐皇再度掀起簾子,瞪大眼眸,緊皺眉頭。

    離劍神鄧太阿最近的少年劍童心生豪氣,神采奕奕。

    一時間,附近所有人都屏住唿吸。

    世間有幾人有幸親眼見到自詡殺人冠絕天下的桃花劍神出劍殺人?

    黃梨劍匣整齊排列十二劍,最長不過中指,最短才及拇指。

    隻見當下江湖風頭遠勝老劍神李淳罡的劍道第一人,微微一笑,伸出一根食指,朝左手第一柄赤紅小劍的劍柄,輕輕一彈,平靜道:“玄甲。”

    小劍跳入空中,輕微凝滯後,朝城頭激射而去。

    鄧太阿再伸出中指,雙指並敲,“青梅,竹馬。”

    兩劍靈氣活潑地蹦入空中,再度飛去。

    最後一次是三指。

    “春水,朝露,桃花。”

    小劍匣恰好空去一半。

    連靖安王妃都被這傳奇色彩濃重如墨的男子給挑起好奇與畏懼,隨著他的手勢,與舒羞、楊青風、龍宇軒幾人一起望向城牆下。

    唯有小蟲子和青鳥始終盯著那個並不起眼的黃色劍匣。

    張目遠望的眾人根本不知道,這名男子才彈指出劍跳出匣,幾乎一瞬間,六柄小劍便已返迴劍匣兩尺上空,緩緩落下。

    等到鄧太阿蓋上黃梨木匣子,眾人才後知後覺,看到六名武奴好似被一物洞穿頭顱,迸出六道血柱,六具屍體撞向城牆,最終緩慢地癱軟倒地。

    這時,彈指飛劍殺人的鄧太阿起身,卻沒有動那隻裝載十二柄價值連城飛劍的黃色盒子,隻對那輕輕搖頭的小蟲子微笑說道:“鄧太阿恭賀趙老神仙返璞歸真,逍遙陸地。麻煩老天師將這隻盒子交給世子殿下,就說鄧太阿的飛劍殺人術盡在此盒中。”

    小蟲子愁眉苦臉地歎氣道:“你就這麽拍拍屁股走了?你這是逼著王仙芝跟李淳罡死磕哪!要是李淳罡輸了,徐鳳年如何走得出武帝城?你送不送十二飛劍又有何意義?”

    鄧太阿拿起桃花枝,牽過驢子,笑道:“老神仙,這與鄧太阿沒關係了。”

    小蟲子白眼無奈道:“現在的江湖,貧道是真看不懂了。”

    采花賊龍宇軒的眼珠子差點掉到地上。

    沒了阻礙,世子殿下順利走上城頭,走近了那隻紫檀劍匣,盤膝坐下,將那碗酒擱在眼前,望向東海。

    興許是那武帝城老怪物知曉了城內波瀾,動了真怒,海麵頓時攪亂掀翻。老匹夫真要教那東海之水皆立?

    徐鳳年眺望江麵,海浪愈演愈烈,下垂劍幕如黑雲壓城,他突然咧嘴笑道:“風緊扯唿了!老黃,等從北莽那邊活著迴來,再來看你。”

    這一日,除去百年江湖兩代劍神在武帝城出手,還有一件事情轟動天下。

    武當山年輕掌教,騎鶴下山。

    齊仙俠那般不苟言笑的一個龍虎道人,結果到了武當山,待久了,也被洪洗象給禍害得不輕,不是被拉壯丁去給宮觀修修補補,便是砍柴燒炭搭建竹樓,其間難免與武當上幾代道人都有磕磕碰碰。起先武當小字輩的道童都沒個好臉色,後來見這位龍虎山來的,雖說常年板著臉跟欠了他幾萬貫錢似的,可心地不壞,加上年輕師叔祖兼掌教與這人以禮相待,再者道童們聽說這家夥劍法跟六師叔祖不相伯仲,膽大一些的,就鼓起勇氣跟他問些飛劍法門,那姓齊的倒也豪氣,沒啥門戶之見,有問必答,到後來,一大群仰慕劍仙風采與江湖風雲的道童都跟在屁股後頭唧唧喳喳,聒噪個不停,齊仙俠所居住的冷僻竹屋無形中也熱鬧了許多,與金科玉律不計其數的道庭龍虎山不同,武當山沒太多講究,齊仙俠本以為會很不適應,不料不說那些頑劣單純的道童,便是與騎牛的幾位師兄,陳繇、宋知命、俞興瑞等人,都有不鹹不淡的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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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仙俠不知不覺便少了幾分與騎牛的爭強鬥勝的初衷,沉靜下心思,在武當山練劍習道。

    間隙偶爾會去主峰峰頂太虛宮欣賞日出日落,眺望而去,東西南北四麵七十二峰巒,如蓮瓣拱衛主峰,一同呈現出俯首稱臣的朝拜姿態。每次吐納完畢,收迴視線,齊仙俠都會情不自禁地望向那柄貨真價實是呂祖遺物的仙劍,懸掛在大庚角簷下。對於五百年不世出的呂祖,齊仙俠自幼便崇敬得很,否則也不至於一心修行劍道,追求那飛劍取千裏以外首級的劍術極致。道門裏劍分道劍、法劍兩種,自古以來便是尊道劍輕法劍,簡單而言道劍斬七情六欲,法劍斬妖除魔斬不平事,前者於修道飛升百利而無一害,後者卻不可避免地沾染因果。曾有龍虎山天師便因此而遭遇罕見天劫,幾乎當場兵解,若非龍虎山當機立斷以折損數棵龍池氣運蓮做代價,後果不堪設想。齊仙俠走法劍一途,龍虎山並非沒有異議和惋惜。

    今日是玉京尊神真武大帝的誕辰日,上山燒香的香客絡繹不絕。說來奇怪,自騎牛的接任掌教以來,雖說沒有上任掌教王重樓那種一指斷江的神仙事跡,而且這姓洪的連一次下山都不曾有過,但武當山的香火卻是愈來愈旺。齊仙俠經常聽同門白煜講解氣運,略懂一二。在主峰觀雲望霞,須知這武當屹立於大陸西北,而天下氣運向來是由西往東而去。一如滾滾江水奔流到海,但這段時日,連齊仙俠這個望氣的門外漢,尚且隱約可見雲海滔滔翻湧,層層疊疊匯聚在七十二峰外,隻是不知何時何日會厚積薄發。所幸齊仙俠向來不願杞人憂天,玄武是否當興,龍虎能否長榮,誰是真正的道教祖庭,誰被朝廷敕封君王恩賞,對他而言,都不重要。齊仙俠驀地心神一跳,瞪大眼睛,抬頭朝那柄已不出鞘整整五百年的仙劍望去。

    這把自呂祖羽化登仙後沉寂半千年的古劍,竟然顫鳴如龍。

    七十二峰雲海沸騰,最終宛如七十二條白龍遊向主峰。

    數百隻黃鶴翱翔盤旋。

    因真武大帝誕辰而蜂擁入山的浩蕩香客幾乎同時抬頭,去看望這副異象,不知是誰喊了一句“真武大帝顯靈”,數萬名心懷畏懼的香客齊齊跪拜於地,世間尋常百姓,你與他們說聖人經典,玄妙道德,艱深佛法,往往益處不大用處不多,他們往往是見了淺近明顯的東西才喜歡才害怕,一如升鬥小民見到那些痞子無賴手裏的刀槍棍棒,或者是官老爺的錦繡補服和八抬大轎。故而佛教便有十八地獄,嚇得人戰戰兢兢,道門則有種種真人仙人的救世濟民,這些東西,士子高人往往不屑言談,但對市井巷弄的老百姓來說卻是最能震懾人心。北鬥主死,真武大帝坐鎮武當,敕令北方。鼎盛時,南方都會有無數香客前來武當燒香祈福,如今武當聲望式微,但多數北地百姓心中仍是相當虔誠信賴,尤其是這頭頂漫天雲海翻滾,黃鶴齊鳴,誰不敬若神明顯聖?

    正在經樓找尋一部典籍的陳繇踉蹌跑到窗口,顫顫巍巍地推開窗戶,老淚縱橫,嘴唇顫抖道:“王師兄,小師弟成了!”

    山中煉丹的宋知命顧不得一鼎爐被凡人視作仙物的丹藥,撲通一聲跪下去,磕頭道:“武當三十六弟子宋知命,恭迎祖師爺!”

    在東海尋覓到一名骨骼清奇閉關弟子的俞興瑞,正坐蒲台上傳授那名弟子內功心法,卻突然間拊掌大笑,笑出了眼淚,激動萬分道:“李玉斧,你掌教師叔終於要下山了!”

    七十二峰朝大頂,二十四澗水長流。其中最長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有如神助,底端被掀起拉直,通向毗鄰那座唯有一名年輕道人修習天道的小蓮花峰,瀑布如一條白練橫貫長空。數萬香客見到此景,仿佛置身仙境,更加寂靜無聲,偌大一座武當山,幾乎落針可聞。水起作橋為誰橫?齊仙俠親眼見到古劍連鞘飛出太虛宮,尾隨其後,沿著懸掛兩峰峰頂水橋奔掠向小蓮花峰,看到騎牛的怔怔靠著龜馱碑,喃喃自語:“今日解簽,宜下江南。”

    那柄仙人古劍圍繞著年輕掌教飛旋,如同故友重逢,歡快雀躍。

    心神激蕩的齊仙俠喝聲問道:“洪洗象,你到底是誰?!為何呂祖佩劍與你靈犀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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