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罡一笑置之,輕聲道:“胸中小不平,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唯劍能消。徐小子,老夫的木馬牛也好,如今到了吳六鼎手上的素王也好,當年你娘親持有的大涼龍雀也罷,連想都不敢想一劍斬平世道,如何能到陸地神仙境界。等你見慣了老夫的兩袖青蛇,自會有你的氣概,大黃庭才能是你的大黃庭。與人對敵,未戰不可思退,老夫今晚教你這個道理,不比兩袖青蛇差。”

    兩叢篝火那邊隻看到山坡附近劍氣衝天,大戟寧峨眉有些擔心,想要率領一對白馬義從去盯著,但被老道士魏叔陽笑著攔下。

    稍稍離遠了火堆的寧峨眉小聲詢問這位九鬥米老道,“真人,那位老前輩真是李老劍神?”

    年近古稀的老道士一臉神往憧憬,似乎記起自己年輕時學那李青膽仗劍青衫行走江湖的輕狂日子,撫須笑道:“正是老劍神啊,如今想起確是做夢一般,不敢想象此生能與這位前輩一同出行,幸莫大焉!”

    寧峨眉私下始終是靦腆內斂的好脾氣,笑了笑,貌似不知如何繼續話題。對他來說,李淳罡隻是老輩江湖武夫嘴中的一流陸地神仙,無非是百歲童顏如嬰、步履一瞬百裏以及劍法俯視天下之類的傳言美譽,真碰上了,卻是有些措手不及,那羊皮裘老頭兒吃相坐姿可實在是有些劍走偏鋒啊。尤其是老前輩被武帝城王仙芝折斷佩劍木馬牛,加上如今不知為何隻剩一臂,真是令人忍不住扼腕歎息,在寧峨眉看來,親眼所見青蛇劍氣如此勢如破竹,若是雙手俱在,會是啥樣的光景?

    奈何一袖如何兩青蛇啊?

    魏叔陽似乎看穿寧峨眉心中所想,搖頭道:“寧將軍,沒這麽簡單。”

    大戟寧峨眉沒有作聲,然後轉頭看到才在黃昏時分換了嶄新服飾的世子殿下一身衣衫襤褸走來,老劍神則優哉遊哉跟在後頭,似笑非笑。

    徐鳳年看離篝火還有一段距離,輕聲苦笑道:“老前輩,說是教我兩袖青蛇,可哪有你這麽個授法,從頭到尾都是挨打,連逃都不行。”

    李老頭兒吹胡子瞪眼睛說道:“蠢貨,與你說那些大道理有何意義?老夫這成名絕技豈是這般好學的。”

    徐鳳年嘀咕道:“就是懶,不想說話而已。”

    老劍神不怒反笑,嘿嘿道:“確實如此,兩袖青蛇說是兩袖,且不說那劍罡,劍招便有六十六,一一跟你講解,老夫得浪費多少口水氣力。”

    徐鳳年擺出一副就知道是這樣的可憐兮兮表情。

    老頭冷笑道:“小子,別占了姑娘便宜還嫌棄肥瘦,慢慢熬吧,等你真正能一刀破去青蛇,才算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了。”

    徐鳳年苦著臉問道:“聽老前輩的意思,是要天天挨打不成?”

    李淳罡斜瞥一眼,道:“要不然?”

    徐鳳年立馬諂媚笑道:“這是我天大的福氣,世人燒香拜佛都求不來!”

    李淳罡盯著世子殿下那張臉龐,神情古怪,然後一腳踢在徐鳳年屁股上,看著踉蹌的背影,笑道:“你小子長得確實人模狗樣,你床上本事如何?還不滾去拿那靖安王妃練練手!”

    被踹了一腳的徐鳳年滿頭霧水道:“練手?”

    老劍神譏笑道:“要不然還能真刀真槍操練那靖安王妃?你小子舍得大黃庭?”

    皮厚如徐鳳年仍然是有些赧顏,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不休,走近了篝火在魚幼薇身邊坐下。寧峨眉單手提些金黃流油的烤肉走來,分別遞給世子殿下和老劍神,饑腸轆轆的徐鳳年撕咬著野味,玩笑道:“寧將軍一起坐下,咱們一起沾沾老劍神的仙氣。”

    卸甲卻仍背負短戟行囊的寧峨眉坐下後,笑臉靦腆,這名武典將軍長得兇神惡相,嗓音與性格卻是截然相反。徐鳳年看著吃相文雅的寧將軍,莫名其妙大笑起來,篝火旁一大堆人都麵麵相覷,徐鳳年輕聲對寧峨眉問道:“沙場對陣廝殺,一些大將猛漢都喜歡喊些‘賊子拿命來’或是‘取你狗頭’的豪言壯語,寧將軍,可是你這種軟綿綿的說話語氣,咋辦?我這段時間總好奇這個。”

    寧峨眉粗獷臉龐映著火光,瞧不清楚是否臉紅,撓撓頭笑道:“剛做上校尉時,也想學兵書上那些驍勇善戰的前輩在陣前喊話,後來一次跟大將軍並肩作戰,做先鋒將去陷陣,剛瞎嚷嚷了一句,就被大將軍喊住給狠狠罵了一頓,說耍大戟就耍大戟,廢什麽話,況且還跟娘兒們打嗝一般,氣勢甚至比不得漢子放個響屁,大將軍訓斥說別給北涼軍丟臉。這以後我上陣就再不敢喊話了,殺人便殺人,隻是殺人。”

    “就知道你要被徐驍罵得狗血淋頭。”徐鳳年捧腹大笑,他此時的破爛形象比起三年遊曆的乞丐裝扮好不到哪裏去,哈哈大笑的時候手裏拎甩著烤肉,看得不遠處靖安王妃有些神情恍惚。靖安王趙衡不需說,從來都是高高在上一塵不染的道貌岸然,連世子趙珣也向來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刁鑽作風,大到房間裝飾,小到腰間佩玉,皆是珍品,與俗氣兩字絕對無緣。徐鳳年瞄了一眼裴王妃後,對狼吞虎咽的李淳罡笑道:“老前輩,寧將軍的戟法如何,稱得上爐火純青?”

    聽到這話寧峨眉立馬坐立不安,果不其然,最是毒舌的羊皮裘老頭兒吐出一塊骨頭,笑道:“爐火純青?那空手奪戟的王明寅該是超凡入聖了吧,怎麽還是才排在天下第十一?你小子,想要讓老夫指點這家夥戟法就直說,別來彎彎腸子。”

    徐鳳年笑道:“求老前輩不吝賜教。”

    老劍神不耐煩道:“以後有心情再說。”

    徐鳳年見大戟寧峨眉這漢子隻是沉溺於震撼驚喜中,悄悄伸腿踢了一下,後者身軀一震,抱拳道:“寧峨眉謝過老劍神。”

    李老頭瞪眼道:“什麽老劍神,認了鄧太阿是新劍神不成?一日沒有與這後輩交手過,老夫仍是這百年江湖的劍神。”

    寧峨眉滿心惶恐,他哪裏能摸透李淳罡的心性脾氣,隻得求助望向世子殿下。徐鳳年擺擺手,示意寧峨眉先行離開,剛想打個圓場,無意間瞥見小泥人捧著本書在那裏擦眼淚,纖細肩頭一顫一顫,伸過頭依稀看清那本書書名,啞然失笑,竟是王初冬的《頭場雪》,隻是不知讀到第幾卷了。徐鳳年坐過去,輕輕搶過,掃了一眼,看書頁,薑泥已經在看結尾,估計是在為那句“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傷春悲秋,不等小泥人發飆,就識趣地將書還給她,調侃道:“都是些虛構的故事,也能讀出眼淚來?天底下無數癡男怨女都為這書灑了幾萬斤淚水了,不多你這一點。”

    薑泥死死捧著那本《頭場雪》,淚眼婆娑,哽咽罵道:“以為誰都像你這種鐵石心腸嗎?!”

    李淳罡湊熱鬧說道:“老夫得空兒瞥了幾眼,書中情愛倒還好,倒是這王東廂的詩,真是好,追慕先賢,深諳正詩的金石氣韻。不過有幾篇有失水準,不知跟誰學來的壞習慣,大段大段生搬《老》《莊》《周易》三玄,尤其是從佛經上剝捉下來的一些生僻詞匯,要老夫來評,便是生了禪病。不過春秋國戰以後,士子逃禪幾十萬,因此也不能說就是這位王東廂才氣不足,隻是順應時勢罷了。”

    突然,徐鳳年與老頭兒極為默契地大眼瞪小眼,看得旁人又是一陣麵麵相覷。這倆家夥同時笑容古怪,隻是李淳罡笑意中多了幾絲慨然唏噓。兩人再同時一歎,連薑泥都忍不住收拾情緒,好奇嘀咕這倆家夥是怎麽了。她自然不知道老劍神那個“李青膽”的別號是出自一位大家閨秀的贈詩,那位女子與王東廂一般無二,在當時士林文壇上亦是詩豪一般的奇葩,可她一生中最出彩的華章,皆是在為愛慕的李淳罡所寫。可惜李淳罡心無旁騖,極情於浩浩劍道,年輕時候全然不顧兒女情長,多少女子為此黯然神傷,至死不得安心兩字。

    在這件事情上,徐鳳年與李淳罡,何其相似?

    老劍神呢喃感傷道:“這王東廂小丫頭有大仙氣啊,一本《頭場雪》早就將世間百態給說窮盡了,便是老夫這等早先自詡天下第一散淡漢子的家夥,看了這書以後被當頭棒喝,才知閑散清淡是假,什麽狗屁風流的高談雄辯虱手捫,什麽自詡風骨的嶙峋更見此支離,裏子裏恐怕仍是逃不過那一句‘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迴頭再思量齊玄幀那句臨別贈言,說是隻要在山下,便要被道祖兩指方寸間的一紙靈符給拘下來,不管如何都逃不出去。”

    李淳罡抬起手,接過世子殿下丟過來的一隻酒囊,狠狠灌了一口,胸中悶氣一掃而空,笑問道:“作者作書時的心思,旁人怎得知?你下次再看到那被封作王東廂的小女娃,替老夫問個問題,她小小年紀,足不出戶,怎能借書中一潑皮無賴之口道出‘天下萬般難事皆可在女子大腿上辦妥’的警世妙語?”

    徐鳳年點了點頭,他讀《頭場雪》不多,但身邊似乎所有人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大姐與薑泥同樣是掬了無數把同情淚,連那臭名滿北涼的死黨李瀚林都太陽打西邊出來地泛起心酸,加上第一次見麵便在讀《頭場雪》的靖安王妃,王東廂的書迷可謂數不勝數,難怪被譽作千人讀來《頭場雪》千種雪,看來是要抽空好好欣賞一遍。徐鳳年低頭嚼著肉,魚幼薇輕聲提醒,說車廂裏還餘下一套潔淨衣衫,徐鳳年嗯了一聲,抬頭說道:“接下來的日子你與魏爺爺一起描繪那四具甲胄的符籙紋路,我可能不太能得閑了。”

    魚幼薇將尖尖的下巴墊在雪白慵懶的武媚娘身子上,柔聲道:“好的。”

    徐鳳年有些愧疚地說道:“有沒有被白天的廝殺嚇到?”

    魚幼薇笑著搖了搖頭。徐鳳年立即露出狐狸尾巴,嘿嘿道:“我的刀法架子是不是很有大家風範?”

    魚幼薇嫵媚地白了一眼。就坐在徐鳳年身邊小心翼翼護著《頭場雪》的薑泥則冷哼一聲,很不捧場。

    徐鳳年伸指一彈,將一粒不知是蚊蠅還是飛蛾的蟲子彈到小泥人臉頰上,力道不輕不重,接連彈了好幾隻,嘴上取笑道:“讓你詆毀本世子鐵石心腸,讓你這懶貨不練劍。”

    可憐可悲的小泥人臉頰生疼,張牙舞爪一臉憤怒。

    老劍神撇過頭,眼不見心不煩。

    徐鳳年見好就收,逗了一通拿自己沒轍的小泥人,就起身去青鳥所在的車廂,舒羞與楊青風在馬車附近謹慎守護。徐鳳年揮手示意兩人退下,登車彎腰走進車廂,動作溫柔地將青鳥抱在懷中,閉上眼睛緩緩吐納。大黃庭最高一層樓,可以在體內孕育出青蓮一百零八朵,一竅一穴都與天機暗合,世人嘴裏形容做人剛正的“頂天立地”,用來比喻大黃庭最是合適。既要奉天承運,還得緊接地氣,才是天道真人。

    李淳罡添了幾塊木柴丟入篝火堆,看著悶悶不樂的薑泥,試探性問道:“要不練練劍?”

    薑泥臉色猶豫,一張俊俏臉蛋被火光照映得絕美絕倫,她實在是個天生的美人坯子。西楚皇帝本就是英俊倜儻的風流人物,皇後更是春秋曆史中風華絕代的美人,廣陵王曾經公然放話要收了皇後做婢妾,西壘壁硝煙才剛落下,廣陵王就已經派遣使者去找大將軍徐驍,隻要後者肯交出西楚皇後給他做禁臠寵物,他可以答應不惜將麾下六千大魏武卒送給徐驍,不承想徐驍答應是答應了,入了皇宮後,卻隻是給那身份尊榮的尤物丟下一丈白綾。

    老劍神壓低聲音說道:“小泥人,老夫真正壓箱的本領,都還藏著掖著呢,本來是想留著對付王仙芝和鄧太阿的,隻要你想學,老夫肯定傾囊相授。”

    薑泥平靜道:“學字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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