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碎爛幾乎遮不住身軀的舒羞倉皇而至,她似乎在蘆葦蕩中殺紅了眼,跪地顫聲道:“殿下,魏真人劍陣破去了木甲,可呂錢塘被火甲裏的屍體爆炸震碎了五髒六腑,要死了。”

    徐鳳年隻是清淡哦了一聲,抱起青鳥走向馬車。舒羞麵容淒涼,一臉兔死狐悲,三名被大柱國欽點護駕的扈從中,呂錢塘無疑最被世子殿下器重,此時即將人死如燈滅,竟沒有任何撫慰言語。舒羞自認已經相當刻薄,可較之這位將來有望世襲罔替新北涼王的年輕男子,正應了南疆那個小巫見大巫的說法,一時間她幾乎有趁機逃離的念頭,隻是想到大柱國的鐵血手腕,舒羞淒然一笑。逃?天大地大,能逃出人屠的五指山?生於帝王家算什麽不幸,給王侯家做命賤不如狗的奴仆才可憐。舒羞一直與呂錢塘這名東越劍士爭名頭、爭地位,希冀著如何在三人中脫穎而出,而呂錢塘獨獨被世子殿下青眼相加,舒羞這會兒有些心如死灰,默默返迴蘆葦蕩,去看呂錢塘最後一眼。

    薑泥與魚幼薇騰出車廂,老劍神提劍而上,以劍罡救人,李淳罡見徐鳳年呆呆坐在一旁,惱火道:“在這裏瞎瞪眼作甚,出去。堂堂世子殿下,大戰帷幕才落,就躲在這裏,成何體統。”

    徐鳳年下車後,環視一周,官道早已是溝壑縱橫,破敗不堪。一場死戰,大戟寧峨眉與鳳字營校尉袁猛都身受重傷,輕騎死八人,傷十六人。老道魏叔陽從蘆葦蕩中走出,看到徐鳳年安然無恙,如釋重負。徐鳳年臨近戰場,拔出那根將一名輕騎釘死在地上的卜字鐵戟,脫下外衫蓋在那死卒身上,將大戟還給寧峨眉,輕聲道:“寧將軍,你與袁校尉負責清理戰場,我先去一趟蘆葦蕩。”

    一臂被王明寅震斷的寧峨眉重重點頭,瞥了眼被世子殿下用衣衫蓋住胸膛的袍澤,眼神柔和了幾分。

    徐鳳年與魏叔陽一同走入蘆葦蕩,呂錢塘一身是血,坐在臨水的岸邊,容顏淒麗的舒羞在一旁怔怔出神,楊青風站在不遠處,伸手折斷一根根隨風而搖蕩的蘆葦。徐鳳年拎了一壺酒,坐在將赤霞劍橫放在雙膝上的呂錢塘對麵,默不作聲。

    這位劍士久在北涼王府做鷹犬,當年行走江湖時的豪邁氣度都被磨平了,反而臨死生出了一股豪氣,不再對世子殿下低眉順眼,咳嗽出血後大笑道:“殿下,敢問這酒是送行酒嗎?”

    徐鳳年抬起酒壺,問道:“能喝?”

    已經是迴光返照的呂錢塘氣血恢複了幾分,粗壯雙臂軟綿綿搭在劍身上,自嘲笑道:“不能喝也要喝,否則豈不是白死了?可惜我雙手已廢,怕是握不住酒壺,勞煩殿下一番。”

    徐鳳年伸手為呂錢塘倒酒入嘴,修道一生可謂無牽無掛的魏叔陽見到此情此景,也是喟歎一聲,尤其是那以嬉戲人生為樂的舒羞,不管再如何沒心沒肺,還是眼眶濕潤,坐遠了幾分,背過身子。徐鳳年收手,握住酒壺,輕聲問道:“有什麽遺願嗎?”

    呂錢塘灑脫笑道:“沒有了,我一介武夫,早就是國破家亡,隻剩下手中一柄劍而已。真要說的話,倒是希望殿下能夠將呂錢塘骨灰撒到廣陵江中。觀潮練劍十年,每年八月十五,那一線潮,風景極好,殿下若是去了廣陵,是該去觀此景才不枉此生。”

    徐鳳年笑道:“好。”

    呂錢塘吐出一口血水,突然笑罵道:“狗日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一笑置之。

    呂錢塘大笑出了大攤血跡,斷斷續續道:“這話老子早就想說了,憑什麽你一個毛頭小子要讓我賣命,不就仗著有個人屠父親嗎,有甚了不得的!有本事你自個兒打天下去,那才能讓老子心服口服!”

    舒羞愕然轉身,生怕世子殿下一怒之下做出什麽過激勾當,不過看上去徐鳳年似乎並不介意,隻是再次性子溫良地倒酒給口無遮攔的呂錢塘,後者連酒帶血一同咽下,眺望遠方,約莫是精氣神殆盡,輕聲道:“這一路行來,於雨中小道觀老劍神兩劍,馬踏青羊宮,江上再觀劍仙斷江一劍,死得也不算太冤枉。今日蘆葦蕩一戰,呂錢塘以手中劍破火甲,死前還得世子殿下親自倒酒兩口,足矣。”

    呂錢塘低頭望著巨劍,閉眼喃喃道:“隻是這赤霞劍,還沒摸夠啊。”

    麵容祥和的呂錢塘此時氣機已絕。

    徐鳳年將酒壺放在赤霞劍上,起身後平靜道:“楊青風,呂錢塘火化後骨灰放入壇中。”

    楊青風停止折斷蘆葦稈子的小動作,低頭恭敬道:“諾!”

    不知為何,靖安王妃裴南葦並未逗留在官道上,而是小跑跟著徐鳳年來到了蘆葦蕩中,她親眼看到這一幕,緊咬著嘴唇,神情複雜。

    徐鳳年與魏叔陽折返時,正要開口詢問一些細節,體內氣機一凝,剛要抽出繡冬刀,就被一擊戳中胸口,整個人如斷線風箏一般遙遙墜入水中,魏叔陽根本來不及出手攔截那一刺。裴南葦隻覺得莫名其妙,說不上是慶幸還是失落,並非草包一個的北涼王世子就這樣死了?她看到了那名刺客容貌,正是手刃了視一百驍騎於無物的莊稼漢子的女子,相貌清秀如鄰家少女的她,一擊得手後,並未退去,而是站在原地皺了皺鼻子,似乎很不滿意的樣子。舒羞和楊青風阻敵,魏叔陽救人,忙作一團。裴王妃迴過神後思量著這不可貌相的少女難道不是北涼死士,而是來刺殺世子殿下的,那她為何要殺死那勇悍無比的莊稼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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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漣漪未平,漣漪再起,墜入水中的徐鳳年手持雙刀而出,讓魏叔陽懸著的心放下一半。常理而言,刺客這一刺兇悍恐怖,恐怕連他都擋不下,更別說殿下了。徐鳳年緊閉牙關,卻擋不住鮮血湧出。他直視這位出手詭譎的刺客,開口沉聲問道:“既然要殺我,官道上為何擋下王明寅?”

    少女笑著嗬了一聲,身影鬼魅前衝,竟然接連與舒羞、楊青風、魏叔陽三人堪堪擦肩而過,兩根手指分別點中徐鳳年手中繡冬、春雷,然後一腳踩在他胸口上,將世子殿下再度轟入水中,魏叔陽等人清晰可見被一腳踏胸的世子殿下噴出一口濃鬱血水。魏叔陽剛要有所動作,蘆葦蕩中躥出一頭黑白相間的古怪大貓,舒羞雙掌拍在其腦袋上,非但沒有擋住其洶洶來勢,反而被它一巴掌甩飛出去,楊青風更被它一掌擊中,他們幾人與符將紅甲拚死一戰,差不多都是強弩之末,但這般被一頭畜生輕鬆擊退,實在是出人意料,擔憂世子殿下生死的魏叔陽怒喝一聲:“孽畜!”

    少女麵無表情嗬嗬一笑,與寵物一前一後夾擊九鬥米老道,一記手刀砍中魏叔陽脖子,直接將老道士拍入泥地。然後她不理睬勉強保持站立的舒羞與楊青風,隻是望向圈圈漣漪的水麵。

    徐鳳年第三次從水中而出。

    帶著一頭寵物大貓的刺客少女總算開口說話,“第一刺,因為你有麒麟絲甲護體,得以不死。可我一腳踏在被我撕開寶甲處的胸口,你應該死了的。”

    麵無血色的徐鳳年眉心紅印淡紫入深紫,眯眼不作聲。

    少女呀了一聲,恍然說道:“看來真被你得了王重樓的大黃庭,沒事,就不信你能真不死,你離九重樓境界還差得遠。”

    徐鳳年咬牙問道:“嗬嗬姑娘,我跟你有仇?”

    “沒仇。不過有人出一千兩黃金要買你的命,我做買賣一向很講規矩,既然收了錢,就得親手拿命。再說了,若你被那王明寅殺了,我還得還五百兩黃金迴去。”

    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王明寅這種絕世高手身後,自然能夠在說話間就一掌拍在世子殿下太陽穴,可憐徐鳳年頭顱一震,側飛出去,滾倒了一大片蘆葦。

    徐鳳年已經七竅流血,卻還是以刀拄地,站起了身。

    “嗬,你這命果然值一千兩黃金。我做生意,向來是先拿一半定金,出手不出手得看我心情,心情好,拿到手另外一半定金就開始殺人,心情不好,就殺了付我定金的人,所以我出道這些年,做成的生意沒有幾筆,襄樊城裏那位,膽子不小。我心情好,就答應他殺了你後,再去殺一個叫裴南葦的女人,是不是她?”

    她不管說什麽,總是板著一張清秀的臉。話一說完,徐鳳年已經再次被她擊倒,她談不上使用任何招式,從不拖泥帶水,從來都是一招便見效。

    靖安王妃臉色淒然。

    少女緩緩前行,走向單膝跪地的世子殿下,輕聲道:“徐鳳年,你是在等北涼王府的暗中死士嗎?告訴你呀,沒了。”

    徐鳳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跡,冷然笑道:“沒在等。靠誰都不如靠己。”

    站起身後,徐鳳年右手正握繡冬刀。

    左手反手春雷。

    姿勢古怪絕倫。

    少女頭一迴露出凝重表情。

    劍一。

    一劍走龍蛇。

    劍二。

    雙劍交相唿應。

    劍三。

    劍上劍氣重三斤。

    直至劍八。

    劍九一劍六千裏。

    世間還有誰比徐鳳年更精研劍九老黃的九劍?

    尤其是那劍九!

    他身臨必死境地,以雙刀入劍,蘆葦蕩中竟是劍意凜然。

    尤其是那最後有洶湧大黃庭支撐的劍九,更是讓雙刀隱隱生出一股明黃劍氣。

    少女擋下隻有七八分形似卻唯有四五分神似的劍一至劍八,並不吃力,唯獨那劍九,形似才二三,神似卻八九,終於身形消弭而退。

    老劍神李淳罡急急踏著蘆葦而來。

    看到最後一劍,立於蘆葦叢頂,飄飄欲仙,嘖嘖讚道:“一劍成就大道,任你萬般技巧,皆是土雞瓦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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