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賈迴到店內,抹了抹額頭汗水,一時半會兒店裏肯定沒客人膽敢光顧,他抽空坐著休息,捶了捶腰,看見還坐樓梯上的小姑娘,歎氣一聲。

    這小妮子在店裏白吃白喝也就算了,偏偏對世子殿下這幫大人物都沒個笑臉,若是自己親生閨女,非要打罵不可。

    少女提著竹枝離開店鋪,徑直出城。

    她走得慢騰騰,出城時已經是黃昏,再走了一個時辰,夜色中,她走進綠意蔥蘢的近翁山,看架勢是不打算迴城了?北涼各地一直都是宵禁森嚴,她又不是世子殿下,可以隨意在夜間出城入城。

    一個姑娘家晚上莫不是要在山上過夜?

    近翁山野獸出沒,越是深處,就連獵戶都要成群結隊才敢走夜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少女還是板著臉走在孤山小徑上。

    圓月當空,她腳下已經沒有有跡可尋的道路,卻仍然還在前行。

    到了一個水潭邊上,她彎腰喝了口水,隻喝了三分飽。

    身後密林傳來一陣異樣聲響,驚起幾隻寒鴉。

    小姑娘站起身,望向密林。

    一頭隻怕有她一人半高的黑熊衝了出來,地麵被跺得一震一震的。

    它在小姑娘麵前停下,發出一聲嘶吼。

    獠牙外露,滿嘴穢氣噴了小姑娘一臉,她一頭青絲都被吹拂起來。

    小姑娘還是板著臉,無動於衷。

    這頭巨熊似乎被這幼小獵物給惹惱了,張嘴就要咬下。

    轟一聲。

    密林傳來氣勢更盛的地震。

    等到灰熊轉頭,結果這次輪到它被一張血盆大嘴噴了一臉唾沫。

    灰熊體毛倒豎,嚇得根本不敢動彈。

    最近幾年的近翁山,獵戶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撿到一些大型猛獸的屍骨,虎熊皆有。他們實在想不通還有什麽玩意能如此占山為王。山鬼?魑魅魍魎?

    答案就在這裏了。

    一隻體型比灰熊還要龐大雄壯的“大貓”,低頭朝“小灰熊”示威怒吼。

    小姑娘終於出聲了。

    “嗬嗬嗬。”

    徐鳳年迴府路上的時候心情還不錯,額外兩份醬牛肉是給梧桐苑丫鬟們捎帶的。不出意外薑泥還在院子裏等著,這個小財迷如今不管風吹雨打,每天雷打不動要讀十萬字秘籍典籍,不賺足一百兩銀子決不罷休,每次讀錯讀漏扣去十文錢就要在十萬字外多讀十字。今天徐鳳年溜出去見瞎子老許,把薑泥就晾在梧桐苑,等下見麵少不了白眼。徐鳳年進了院子,等候多時的紅薯遞上一封從龍虎山寄來的信,趙希摶老道士的親筆。他讓青鳥將牛肉分發下去,獨自拿信走入書房,薑泥便蹲在角落捧著一本《蟄龍拳譜》,小聲碎碎念,等到徐鳳年坐下這才驚覺,她趕緊起身站定,一臉氣惱憤懣。徐鳳年拆開信,坐入一架紋祥雲紫檀睡仙椅,笑道:“既然都等半天了,那就再等會兒再讀,容我看完這封信。”

    薑泥毫無人在屋簷下的覺悟,平靜道:“今日一字兩文錢。”

    徐鳳年理都沒有理睬她,隻顧著看信,薑泥眼睜睜看著世子殿下臉色由晴轉陰,再轉雷雨,最後簡直就是黑雲壓城,一時間她都忘了重複一個字值兩文。徐鳳年抬手就要一掌拍在檀木把手上,但才拍下便斂迴十之八九的力道,總算及時收手,這才沒將椅子一角拍爛,即便如此,臉色仍舊陰沉得可以嚇人。徐鳳年站起身,走到窗口,幾個唿吸,轉身後已是雲淡風輕,望向薑泥微笑道:“來,你讀書我聽書。”

    薑泥讀完《蟄龍拳譜》再讀了一本劍譜的大半,窗外已是夜色深重,她發現徐鳳年今天破天荒沒有出聲扣錢。心不在焉聽了兩個時辰讀書聲的徐鳳年笑道:“你現在存了不少銀子在我這邊,要不我們再做筆買賣?一千貫買本秘籍,一年下來你就可以買下十本了,就算你自己習武不成,你隨手丟給江湖人士幾本,還怕他們不肯像瘋狗一樣咬我?這總比你到頭來腰纏萬貫卻無處可用來得實惠,這生意如何?別一臉不情願外加匪夷所思的表情,我隻是把你心中所想說破而已,以咱倆的關係和交情,就無須矯情了。咋樣?說定了,一本秘籍一千兩百貫?”

    薑泥恨不得把《蟄龍拳譜》當刀劍戳死這個奸詐家夥,冷笑道:“到底是一千貫還是一千兩百貫?”

    被揭穿小伎倆圈套的徐鳳年哈哈笑道:“友情價,八百貫一本。”

    薑泥一口答應下來,“好!”

    徐鳳年揮了揮手,重新拿起那封字斟句酌措辭含蓄的龍虎山密信,皺緊眉頭,頭也沒抬,對正將兩本秘籍放迴書架的薑泥說道:“要不要給你準備一隻貴妃榻?”

    薑泥嗤笑鄙夷道:“我還想活命。”

    徐鳳年對這個說法不置可否,薑泥一走,紅薯便捧著放滿水果的晶瑩剔透的琉璃盞入屋。琉璃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尋常富貴人家能有琉璃的次品便是財力極致,在這裏卻僅是當作盛放水果的小物件,當朝官員唯有四品以上才可佩飾小件琉璃,而且色澤往往不夠通透,世子殿下實在是暴殄天物。

    徐鳳年拿起一個雪梨,啃了一口,狠聲道:“騎牛的剛送來一本手稿《兩儀參同契》,隻是給聽潮亭裏魏爺爺隨便瞥了兩眼,便喜極而泣,說比起閣內那本被稱作萬丹之王的古本《易經參同契》還要妙契天道,你瞧瞧,掌教舍了大黃庭修為不說,我都下山了,武當還願意錦上添花,再瞧瞧這龍虎山,才一年多時間,就有天師府的人去欺負黃蠻兒了!這幫黃紫道士真真正正是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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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薯輕聲道:“龍虎山勢大兩百年,武當山卻已經式微三百年,而且武當山就在北涼,龍虎山卻隔了好幾千裏,做派自然不一樣。”

    徐鳳年平靜道:“本就打算去一趟龍虎山,現在更要去天師府見識一下羽衣卿相的派頭。”

    紅薯溫柔揉捏著徐鳳年雙肩,世子殿下練刀以後,原本孱弱的身體如今雄健了許多,體魄氣魄長進俱是一日千裏,若說紅薯以前拿捏手法像繡花,那如今不敲鍾捶鼓連徐鳳年都覺得是在撓癢癢。紅薯柔聲道:“殿下,真要再出涼地啊?”

    徐鳳年點點頭,半真半假笑道:“不過這趟出去不是當喪家犬的,身為世子殿下的排場陣勢都要拿出來。龍虎山,上陰學宮,軒轅世家的下馬山莊,越王劍池,洛水河畔的洛神園,這些個以前不敢去的地方,都得走上一遭。紅薯,一起跟著?”

    紅薯搖頭可憐道:“能不能不去啊,殿下?”

    徐鳳年一笑置之,讓紅薯把那封信收好,提了兩壺酒,獨自走出院子來到聽潮亭。每次看到那“魁偉雄絕”四字正匾,徐鳳年就一陣不自在,如果僅是這鬼畫符的九龍牌匾孤單擱在上頭,也就罷了,偏偏旁邊還有兩塊字字龍飛白水鐵畫銀鉤的副匾,天下任何東西就怕貨比貨,愈發襯托得九龍匾不入流,在徐鳳年十四歲那年出奇駕崩的老皇帝可謂雄才大略,就是這一手字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

    徐鳳年想起了同樣寫字如蚯蚓滾泥的二姐徐渭熊,難免感慨假使二姐是男兒身,那北涼三十萬鐵騎怎麽都要被徐家牢牢掌握在手,不管徐鳳年是真傻還是假傻,都逃不掉。

    徐鳳年推門走入聽潮亭大廳,無奈道:“二姐,這時候一肚子氣該消了吧?實在不行,我去上陰學宮讓你罵。”

    他這趟入閣除了找白狐兒臉喝酒,再就是翻一翻龍虎山天師府的祖譜。這一代四大天師,黃蠻兒的便宜師傅趙希摶輩分排第二,卻最無實權,表麵上是趙丹霞趙國師掌教天下道門,隻不過聽說趙國師的弟弟趙丹坪絕非省油的燈,這位天師一年中有大半都在京城傳道,種種神仙事跡稚童可聞,聲望不輸趙丹霞絲毫,剩下一位輩分最高的趙希翼,似乎從來沒有消息外漏。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是道經無數的天師府?

    徐鳳年今天就要去樓上把“非我宗親不能傳天師”的這家子給摸透了。外界隻知道聽潮亭是一座武庫,卻少有人知曉閣內搜集內幕秘聞的成就更是鼎盛。

    徐鳳年到了二樓,才到拐角,就看到一張新鮮麵孔,是位斷臂老頭兒,身材矮小,留著兩撇山羊胡子,披著件陳舊破敗的羊皮裘,踮起腳跟吃力抽出一本武學秘典,沾了沾口水,翻開閱讀。

    感受不到任何氣機流轉,徐鳳年起了玩笑心態,躡手躡腳走過去,輕聲道:“老兄弟,也是來偷書的?”

    老頭兒理也不理,一目十行,翻書極快,寂靜閣樓隻聽見他的嘩啦嘩啦翻頁聲。

    徐鳳年伸頭瞥了眼,想看清內容,老頭兒倒是謹慎小氣,將手中秘籍拿遠了一點。

    徐鳳年裝模作樣將幾本書塞進懷中,好心提醒道:“老兄弟,別瞧了,能多拿幾本是幾本。”

    老頭兒緊了緊羊皮裘,耳聾一般無視世子殿下。

    徐鳳年小聲道:“你沒瞧見一位白狐兒臉,就是那個相貌比美人還美的佩刀男子?他脾氣奇差,咱們悠著點,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老頭兒總算是抬頭,鬥雞眼斜瞥了一下世子殿下。

    徐鳳年故作熱絡地勾肩搭背上去,無比熱誠道:“老兄弟,樓上秘籍更加上乘罕見,我在王府買通了世子殿下丫鬟,相對熟門熟路,帶你去?”

    老頭兒鬥雞眼更加嚴重,卻沒有躲掉徐鳳年的無禮動作。

    貌似對身邊這位“同行”的好意相當不屑。

    徐鳳年剛想說話,驀然間感受到一陣窒息,轉頭看到不僅白狐兒臉在場,就連徐驍和師父李義山都在,徐驍身後更是聚齊了六位如臨大敵的守閣人,這是?

    白狐兒臉緩緩走來,用看白癡一樣的眼神剮了眼徐鳳年。

    大柱國徐驍沒有走近,隻是微微彎腰,輕聲道:“此次出北涼,鳳年就多勞費心了。”

    王朝唯一一位異姓王的北涼王何時何地對人如此畢恭畢敬?

    便是那當下如日中天的張巨鹿張首輔也沒這資格吧?

    手還搭在老頭兒肩上的徐鳳年身體僵硬。

    白狐兒臉看熱鬧,桃花眸子裏布滿了幸災樂禍。

    徐鳳年悄悄瞪了一眼白狐兒臉,緩慢抽出手,把懷裏的書都放迴原處。

    徐鳳年望向破例下樓的李義山,後者微笑著搖頭,眼神示意無可奉告。

    大柱國和李義山一起離去,徐鳳年明顯感知到為各自不同原因在聽潮亭做守閣奴的六大高手同時唿吸一緩,不再緊繃。

    白狐兒臉學徐鳳年勾肩搭背笑眯眯道:“他脾氣奇差,悠著點,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徐鳳年想要反過來摟住白狐兒臉肩頭,卻被他躲掉,尷尬解釋道:“聽錯了,是脾氣極好,極好。”

    白狐兒臉瀟灑離去,登上一架梯子,繼續在這二樓遍覽群書。

    到頭來,仍然隻剩下世子殿下和那鬥雞眼老頭兒,一個滿頭霧水,一個裝神弄鬼。

    徐鳳年想了想,覺得終於摸著了頭腦,與來路不明的老人稍稍拉開距離,小心翼翼道:“老兄弟,你是徐驍請來的高人,要跟聽潮亭鎮壓著的那位老妖怪鬥法?”

    老頭兒眯眼成縫,仍是沉默。

    徐鳳年故作神秘憂心忡忡道:“老兄弟,這事兒危險哪!徐驍給你許了什麽好處,要是小了,你可千萬別答應,亭子壓著的大魔頭可好生了得,三頭六臂,會吞雲吐霧,能搬山倒海!”

    老頭兒本來準備將那本秘籍塞入書架,聞言停了停動作,隨機鬆手,可詭異萬分的是那書竟然懸而不墜!

    鬥雞眼老頭兒轉身離開,嫌棄徐鳳年在耳邊聒噪煩人。

    徐鳳年臉色泛白,喃喃自語:“千萬別跟我說你就是那陰間老妖。”

    老頭兒沙啞聲音鼓蕩於閣樓,“人屠徐驍怎生出了你這麽個兒子?有點意思。”

    徐鳳年壯著膽子伸手握住那本秘籍,並無預料中的反常,鬆了口氣,輕輕放入書架,這才跑去白狐兒臉那邊,沒看到老頭兒在附近,火急火燎壓低聲音道:“你怎麽把那家夥放出來了?也不跟我打聲招唿。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不怕繡冬也歸我了?”

    白狐兒臉站在梯子上,俯視徐鳳年,平靜道:“不是我放的,我隻是跟著大柱國去了趟你眼中的陰曹地府,把他給請了出來,至於大柱國與他交易了什麽,我不清楚,隻清楚有個約法三章。不過老人家指點了我幾招,受益匪淺。”

    徐鳳年問道:“那我也去求一求指點?”

    白狐兒臉玩味笑道:“你可以試試看。”

    徐鳳年掂量了下自己這初出茅廬的刀法,還是作罷,就怕老妖怪彈指間就把自己給灰飛煙滅了。不過這老頭兒總算不像那種喜怒無常的怪物,看上去挺好相處,接下來離開北涼就靠老頭兒撐場子了?徐驍與他約法三章,牢靠不牢靠?高人的心性脾氣,實在不好揣測。

    世子殿下可別沒被江湖仇家給解決,就被大亭鎮壓二十年的老頭子給生吞活剝了。想一想白發老魁沒了幾千斤鐵球束縛,一出湖底就要找老黃的麻煩,那鬥雞眼老頭兒找來找去還不得找自己?徐鳳年越想越後怕,他不怕任何戶籍釘死在廟堂戶部的江湖高人,便是武當掌教王重樓和龍虎山趙國師一樣要在各自州郡入籍在冊,這是當年徐驍馬踏武林以後給朝廷帶來的一項強硬舉措。當下問題在於這從陰間爬到陽間的老頭兒是何方人氏?孑然一身,無所牽掛,一不小心誤傷了或者直接做掉了世子殿下,然後直接跑路,徐驍的三十萬鐵騎找誰去……約法三章,這麽拔尖出塵的高手還跟你講律法?

    徐鳳年默默蹲靠在書架下,小心盤算仔細計較,這就是當年跟老黃過慣了貧寒日子帶來的好處,錙銖必較,一文錢就不是錢啦?大事小事都要先在肚子裏斤斤計較一番,想當年為了幾文錢,世子殿下借了破道袍與人算命,結果銅板沒到手幾個,卻被一個肥碩婦人揩油了一下午。最倒黴的是銅板到手前,徐鳳年還得賠著笑臉,費盡口舌去稱讚那兩百斤上下的婆娘如何纖細小蠻腰,如何花容月貌。

    往事不堪迴首,日他仙人板板的不堪迴首啊,正在徐鳳年不堪迴首中,白狐兒臉已經悄然走下梯子,拿繡冬刀敲了敲徐鳳年肩膀。

    徐鳳年茫然抬頭,從他這個角度望去,白狐兒臉果然是一馬平川的平坦,比起當年小荷露出尖尖角的太平公主還要平,唉,這美人兒竟然不是女人,直教人扼腕歎息。徐鳳年悚然迴神,果然看到白狐兒臉已經眯起丹鳳眸子,眼中殺機流溢。徐鳳年站起身,見繡冬始終搭在自己肩上,故意一臉迷糊問道:“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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