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頭看來,護照的部分是最簡單的,盡管有些見不得光。牧羊人和麻雀去了一家開在英國占領區邊界的畫材店,前門是鎖著的,櫥窗裏貼著手寫的歇業公告,已經曬得褪色了,落款處的日期是“1958年9月1日”。安德烈徑直走到店鋪側麵,按響門鈴,等了兩分鍾,沒人應答,他又按了一次,摁著銅質按鈕不鬆手。

    鎖哢嗒一響,打開了,門後麵的陰影裏先出現了槍管,然後才出現半張長而窄的臉,額頭和眼角刻著很深的皺紋,一個紮著發髻的女人,也許五十末尾,六十出頭,比他們兩個都高,像隻伺機攻擊的鷺鷥。看見安德烈的那一刻,她的目光柔和下來,收起槍,示意他們進去。

    房間裏有強烈的鬆木氣味,好像十分鍾前剛剛有人在這裏謀殺了一棵新鮮的雪鬆。地上放著大大小小的水桶,一些是空的,大部分裝著渾濁的汙水,泡著畫筆和刷子,采光最好的地方放著一個畫架,蓋著白布,看不到畫。女人隨手把槍放進一個空水桶裏,陷進長沙發裏,把一隻穿著皮靴的腳放到方形矮茶幾上,點了煙,看著萊納。

    “這是誰?”

    “漢斯,我的侄子。”安德烈迴答,萊納衝他皺起眉,情報官假裝沒看見。

    “你的‘侄子’真不少。”

    “差不多就和你的前夫一樣多。伊爾莎,我們需要一本西德護照。”

    女人隔著香煙煙霧仔細審視萊納,目光像銳利的魚叉一樣瞄準萊納的頭。她沒戴眼鏡,但是能看到眼鏡托架在鼻梁上留下的壓痕,常年和某種精細工作打交道的結果,修複畫作,偽造文件,還是別的?萊納注視著她的手,右手食指指腹和小指側麵沾著沒洗幹淨的顏料,很淡的一抹藍色。伊爾莎輕輕把煙放在茶幾邊緣,重新把視線轉向安德烈。

    “我會迴答,‘我退休了’,你會想出二十個理由勸我。然後我問,‘是什麽能讓我冒得罪斯塔西的風險’?你會接著告訴我站在這裏的這位可愛的‘漢斯’有各種正當的、令人同情的理由要離開德國,碰巧需要一本偽造的護照。”埃爾莎把手臂搭到沙發背上,揚起下巴,“而我對你的理由不感興趣,小子,從來都不感興趣。所以我們不如互相節省一點時間,告訴我你是不是又打算來勒索我。”

    “親愛的伊爾莎,我從不勒索你,這不是對待藝術家的態度。”

    “起碼勒索了兩次。”

    “那是你慷慨地答應了我無禮的請求,我一直非常感激。”

    “這次又是‘無禮的請求’?”

    “不得不,為了幫助我的侄子。”

    “讓我確認一下,我偽造一本護照,然後我就再也不欠你這吸血鬼任何東西了,全部付清了,對嗎?”

    “是的,我保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你不會再看到我的臉了。”

    “我對你的臉沒有很大意見。”畫家迴答,再看了一眼萊納,點點頭,“首先給我找來一本西德護照,我會處理照片和簽證頁。”

    安德烈皺起眉,“你不是有自己的‘供應商’嗎?”

    “死了。”伊爾莎簡潔地吐出一個詞,拿起煙頭,吸了一口,“當然,我可以從零開始做一本全新的,但是斯塔西控製著紙廠,我不認為你們有足夠的時間和火力進去偷特種紙。”

    “可是我們要去哪裏找西德護照?”萊納插嘴。

    “那就不是我的問題了,小朋友。”

    “我們會找到的。”安德烈的手搭到萊納肩上,把他往長沙發的方向推了推,“幫忙照看一下年輕的漢斯,我去火車站‘采購’。”

    “等等,什麽是——”

    安德烈眨眨眼,出去了,用腳踢上門。萊納站在原地,舔了舔嘴唇,瞥了一眼畫材店的主人。年長的女士衝他微笑,把煙頭丟進一個水桶裏,站起來,打了個響指,“跟我來,漢斯。”她故意拖長聲音讀那個名字,好像知道那是個謊話,“需要給你拍幾張照片。梳梳頭發,你可以是個逃犯,但看起來不能像個逃犯。”

    安德烈四十分鍾後迴來,摘下帽子,像街頭魔術師一樣從身上的各個口袋裏掏出錢包,一個,兩個,三個,總共五個錢包,外加一個鱷魚皮護照夾。伊爾莎坐下來,像撬蚌殼的漁民那樣檢查這些贓物,最小的那個錢包裏隻有皺巴巴的西德馬克和一張名片,其餘的都塞著護照,兩本法國的,一本奧地利的,一本意大利的,翻開最後一個錢包的時候萊納屏住了唿吸,看到綠色硬皮上的“聯邦”字樣才鬆了口氣。

    “這些都是偷來的?”萊納從夾層裏取出一張裁成正方形的黑白照片,看了一眼上麵對著鏡頭微笑的兩個陌生人,內疚地放迴原處。

    “不,這是我從一棵魔法蘋果樹上搖下來的。”安德烈嘲弄地說,把空錢包全部掃到茶幾另一邊,“當然是偷來的。一列去伊斯坦布爾的火車快要開了,這些倒黴鬼都忙著看時刻表。”

    萊納沒有說話。紮著發髻的畫材店主人檢查完護照,連同鈔票一起塞進自己的口袋裏,宣布要兩個星期才能做出護照。安德烈討價還價,指出對方分明隻需要一個下午就能完成,伊爾莎抱怨了幾句尊重手藝人之類的話,讓他們五天之後迴來畫材店拿護照。“不能更快了,除非你們想被攔下來,檢查站沒你們想象中那麽好騙,偽造文件需要投入很多個小時,是非常、非常精細的工作。”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幸好我們有非常、非常出色的手藝人。”安德烈迴答,似乎摻雜著那麽一點諷刺,好像又沒有。

    “讓可憐的老畫家安靜工作,男孩們,滾出去吧,消失,馬上。”

    於是萊納得到了他的護照,也失去了五天時間。接下來該解決交通的問題,如何離開這個深深嵌入蘇聯紅軍控製範圍的城市。“飛機”,你的腦海裏馬上出現這個詞,多麽容易,柏林到倫敦,兩個小時,途中還有人為你送來飲料和小包裝堅果。你想的是九十年代,而安德烈和萊納活在另一個世界。六十年代商業航班班次稀少,價格高昂,真的坐上去了,也是一場類似被關押在震動汽油桶裏的恐怖體驗,沒有碳酸飲料供應,嘔吐袋倒是不缺。因此安德烈的首選方案是陸路,汽車,不要火車。汽車可以繞開檢查站,在散落著農舍的曠野裏迂迴前進——去哪裏?東邊不可能,所以隻有三個方向,直奔西南麵的斯特拉斯堡,在那裏越過法德邊界?往西北去漢堡,以便搭船直達倫敦?也許冒險試試奧地利?這些都是很好的想法,但首先,你得離開東德,開著一輛車。

    這裏有兩個問題。一,安德烈是在未經批準的情況下到柏林來的。布滿軍情六處和中情局眼線的西柏林,對他來說變得危險了,如果被發現,他會被逮捕,送迴倫敦接受訊問。一些以往打個響指就能得到的幫助,這次想都不要想。二,如果萊納二十四小時沒有迴家,科裏亞馬上就會得出他已經逃跑的結論,克格勃和斯塔西的龐大機器迅速運轉,就算密密麻麻的公路檢查站沒有攔住他們,萊納最終也會在邊境檢查站被捕獲。

    如果我是個喜歡過分戲劇化的人,我會告訴你,是漢斯救了他們。這位“失蹤”已久——官方記錄是失蹤,至今沒改——的長兄,在德意誌郵政有不少朋友,這一年夏天他們決定開車到慕尼黑去,順帶邀請了萊納。後者馬上答應了,並且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四處購買旅行用的小物品,雨衣,小塊肥皂,巧克力,剃刀刀片,諸如此類。他的行李裏隻有兩套衣服,隻夠過一個周末。不能帶太多東西,尤其不能帶有紀念價值的物品,否則誰都能看出你不打算迴來了。

    出發日期是七月的第一個周末,這時候離開柏林不會引來注意,夏天來了,多的是開往鄉間的汽車。哥哥的朋友們租了三輛車,萊納和兩個電報員擠進藍色的那輛,這輛車乘客座的兩個窗戶都打不開,悶熱不堪,沒有人介意。收音機擰到最大聲,每個人都在笑,敲打座椅,扯著嗓子唱歌。他們就這樣離開了柏林,檢查站的士兵看了所有人的身份證,草草翻檢行李箱裏皺巴巴的衣服和沒擰緊的剃須膏,揮手放行。

    計劃是,萊納在這群無憂無慮的朋友掩護下到達慕尼黑,然後提出要獨自去鄰近的菲森去觀光。安德烈會在火車站接他,直接開往邊境。萊納在路上丟棄東德身份證,用新的護照入境奧地利。等旅伴們察覺到萊納不會再迴來的時候,他們應該已經在去往蘇黎世的路上了。

    一切似乎都在按計劃進行。出發當日下起小雨,大約二十分鍾之後就放晴了。他們在萊比錫稍作停留,吃了午飯,繼續開車。到達巴伐利亞州邊界的時候,檢查站已經排起了長隊(*注1)。今天有斯塔西的人值班,排在前麵的司機說,站在路邊抽煙,和萊納閑聊。斯塔西要和所有外籍及東德旅客麵談,這就是為什麽車都堵在這裏。“他們以前沒那麽頻繁搞這種麻煩事的,”司機把煙頭丟進草叢裏,“可能是因為夏天吧。”

    是的,萊納表示同意,可能是因為夏天。

    車龍緩慢挪動,太陽高懸在頭頂,越來越熱。人們都從車裏出來了,躲在樹蔭底下,用帽子和雜誌給自己扇風。輪到萊納的時候,他的上衣已經浸透汗水。穿著製服的軍官揮手讓他往前走,萊納踏進那個前後各有一扇門的辦公室,坐下。一台風扇攪動著充滿汗臭味的熱空氣,零件老化了,哢哢作響。桌子對麵的斯塔西雇員也大汗淋漓,不停地用手帕擦額頭和脖子。他甚至沒有仔細看萊納的證件,隻問了兩個問題,去西德哪個城市?到警察局注冊路線了嗎?萊納簡短地迴答“慕尼黑”和“是的”,獲得許可之後馬上起來,從另一邊的門逃出去,生平第一次踏進西德。

    他們比預想中遲了兩個半小時到達慕尼黑。現在提出去菲森未免怪異,萊納借口頭痛,提前迴到旅店,找了一部投幣電話,給安德烈留了口信,重新約定了在火車站見麵的時間。他整晚沒睡,盯著天花板,在腦海裏推演明天可能會發生的事,想象斯塔西不知道用什麽方法探聽到他的想法,蜂擁而來,押走他和安德烈。

    慕尼黑火車站在一個灰暗無趣的街區裏,這裏肯定曾經“有趣”過,但在戰爭掃平了一切之後,取而代之的是缺乏美學考量的水泥建築,夾雜著用途不明的空地,一條新建的電車軌道從中穿過。1961年7月1日,是個星期六,清早的街道上隻有泡在汙水裏的煙盒和睡在長椅上的流浪漢。萊納快步跨過電車軌,跑向火車站,尋找一輛白色的、號碼最後兩位是“41”的汽車。它就在那裏,像一個好故事的快樂結局,安德烈衝他微笑,用力抱住萊納,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白色小車駛出市區的時候,八點的鍾聲剛剛敲響。

    但你知道這不是結局,你能感覺出來,是不是?一種原始的預感,無緣無故讓人們汗毛倒豎,讓他們在雪崩發生之前就感到害怕。去奧地利的路上再也沒有檢查站了,他們早早到達邊境線,背著步槍的士兵示意他們下車,另一個士兵打開了行李箱。

    “護照。”背著槍的士兵簡短地說。

    兩個旅客交出了證件。

    士兵先看了萊納的護照,花了很長時間比對照片和他本人,然後用更長的時間翻護照裏的簽證記錄,問了些關於目的地和返程日期的問題,合上護照,但沒有還給萊納,繼續翻開了安德烈的奧地利護照,看了一會,轉身走開了,鑽進崗亭裏,拿起了電話。

    “這是正常的嗎?”萊納悄聲問。

    “不太。”安德烈迴答,“別緊張。”

    崗亭裏的士兵掛上電話,和坐在電話旁的士兵說了幾句話,打開門,走了迴來。“跟我來。”他告訴安德烈,“有些額外的手續需要辦理。”

    “我敢肯定這裏有什麽誤會,”安德烈開口,“我是奧地利公民——”

    “閉嘴,跟我過來。你也是。”背著槍的士兵衝檢查行李的人吹了聲口哨,“奧圖,別翻他們的箱子了,幫我把這兩個人送到‘盒子’裏去。”

    “盒子”是建在哨站外麵的磚砌小房間,總共有四個,沒有窗,有一張折疊椅。兩個旅客被關進不同的“盒子”裏,上鎖。萊納對著門呆站了好一會,坐到椅子上,彎下腰,把臉埋進掌心裏,歎了口氣。

    ※※※※※※※※※※※※※※※※※※※※

    注:當時的德國有內部邊界,設有檢查站,建牆前,東西德往來相對寬鬆,後來才逐漸收緊。慕尼黑所在的巴伐利亞州屬於西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西柏林的陌生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vallennox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vallennox並收藏西柏林的陌生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