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處給蘇聯雙麵間諜安排的臨時住所外麵,一個小池塘倒映著東側窗戶和藍灰色的屋頂,要是開著窗,從早到晚都會聽到淙淙流水聲,不過這聲音很輕,聽久了就習慣了,甚至不再留意到。菲利克沒什麽好做的,每天早早起來,泡茶,俄式茶,加很多香料,在窗邊看書,沒翻幾頁就走神了,怔怔地看著溪水裏的野鴨。

    他沒有任何關於瓦西裏的消息。羅克韋爾每次來,菲利克都會追問。情報官顧左右而言他,拖延時間。後來,大概是他被送迴英國後的第四個月,六處半夜把他帶走了,安頓到另一棟房子裏,這就是他以後的固定住處了,隨房子一起來的還有新名字和新護照。菲利克·奧爾洛夫自此從世界上消失了。

    “安德羅索夫前天晚上搭飛機迴莫斯科去了。”羅克韋爾告訴他,毫無預兆,菲利克甚至沒問起,“我不該告訴你的,但我覺得你有權知道。我們願意給他政治庇護,前提是拿反間處的信息來換,他拒絕了。我們沒有理由留他在這裏。”

    這是很長一段時間裏,菲利克所知曉的最後消息。

    ——

    1991年12月25日,蘇聯分崩離析。

    ——

    菲利克1993年春天迴到莫斯科之後,一直住在旅館裏。父親不願見他,連門也沒打開。對門的公寓是空的,門半開著,家具都不見了,不知道是搬走的還是被搶走的。有人說安德羅索夫一家搬去鄉下了,也有人說他們都死了,兩種說法都無法證實。

    他的簽證隻有十天,時間不多,菲利克奔波在蘇聯坍塌後揚起的漫天塵土裏,四處挖掘和瓦西裏有關的蛛絲馬跡。瓦西裏的父親1990年去世了,菲利克去了墓地,抱著能查閱訪客登記表的希望,然而墓園隻不過是塊布滿亂石的荒地,圍著搖搖欲墜的籬笆,連守墓人都沒有。使館幫不上忙,警察局和法庭人去樓空,大量檔案被垂死掙紮的克格勃燒毀了,成千上萬人的過去湮滅在火光裏。

    不過他們忘了銷毀後勤記錄,借還車輛的登記表,值班記錄等等,也許覺得無關緊要。菲利克就在這堆廢紙裏嗅到了第一個線索,囚車的行程記錄,1990年7月,一位名叫“v.n.安德羅索夫”的囚犯從盧比揚卡廣場轉押到市郊的普通監獄。

    後者的記錄更完整些,瓦西裏·安德羅索夫是在1991年的最後一天出獄的,文件甚至還列出了交還給他的私人物品清單:一套衣物,黨證,克格勃的工作證件,零錢,共12盧布,一盒香煙。判決他三十五年監禁的權力已經不複存在,沒必要繼續關押他了,再說,也沒有多餘的錢養活囚犯。略帶諷刺的是,瓦西裏是作為“被迫害者”無罪釋放的,沒人追究他當克格勃的時候做了些什麽,反正克格勃本身,就像很多其他東西一樣,也消失了,像個噩夢,人們不想深究,隻想盡快遺忘。

    菲利克抱著文件,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他曾經熟悉的那個世界已經不剩多少痕跡了,列寧雕像本該在的地方隻剩下空空的台座,公共建築物上飄揚的是俄羅斯聯邦的三色旗,哪裏都沒有紅旗,自他有記憶以來就掛著的標語也不見了,刻在石牆上的鐵錘和鐮刀被鑿去。一個戴著頭巾、裹在厚棉衣裏的老太太佝僂著走過,停下,抬手摸了摸凹凸不平的石頭,顫顫巍巍地走開了。

    有什麽東西吸引了他的視線,小雪,從低垂的灰暗天空裏飄落。他重新讀了一次文件,希望慢慢湧上來,如同注滿石頭縫隙的清澈泉水。瓦西裏還活著,也許同樣在尋找菲利克,有什麽能阻止他們呢?不再有圍牆和口號,愛不會遭到禁止,沒有“主義”,沒有邊界,人們既不是蘇聯人也不是外國人,隻是人而已。在這樣一個劫後餘生的新世界裏,他們一定會重逢。

    菲利克站起來,走在春天來臨前的最後一場雪裏,腳步輕快。風吹來了更多小冰晶,是灰色的,像舊世界的灰燼,溫柔地落在屋頂、長椅和路燈上,在肩膀、頭發和衣袖上,在烏鴉的翅膀上,在俄羅斯永恆的土地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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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我們都知道世界後來並不像菲利克設想的那樣,但我們總是可以努力的。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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