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婚禮十點開始,但大宅裏剛剛天亮就充滿了忙亂的腳步聲和壓低的談話聲。老舊的水管在牆壁裏發出刺耳的嗚嗚聲,樓上有哪位女士穿著高跟鞋走來走去,像是在木地板上敲釘子。陽光從毫無遮蔽的玻璃窗外潑進來,亞曆克斯悄聲抱怨,躲進被子深處。哈利下意識地用手臂擋住光線,試圖再睡一會,突然想起什麽,坐了起來,輕輕把蜷縮在旁邊的人搖醒。

    “婚禮。”他對皺著眉的亞曆克斯解釋,後者眨眨眼,像是被潑了冰水,突然清醒了,爬起來,撿起地板上的襯衫和褲子,匆匆套上,袖扣找不到了,隻好作罷。哈利打開門,兩人謹慎地探出頭,確認走廊裏沒有人。亞曆克斯啄了一下哈利的嘴唇,抱著外套快步跑向自己的臥室。

    哈利關上門,徒勞地把一片狼藉的房間收拾了一下。他可以換的衣服已經不多了,昨晚穿過的襯衫有些皺褶,不太明顯,套在西服外套裏麵應該看不出來。瑪莎在他對著兩條領帶猶豫不決的時候來敲門,問他醒來沒有,早餐在日光室裏。哈利隔著門迴了一句“謝謝,馬上就來”,選了顏色更淺的那條領帶。

    十三年前被炸毀的小禮拜堂已經重建了,變成一棟低矮的圓形磚石建築,像削平了的帳篷,失去了古舊的魅力,但至少玲瓏親切。十四扇花窗裏僅僅有兩扇按原樣修複,其餘彩繪玻璃碎片已經散失,隻好裝上了普通玻璃。盧瓦索和哈特福德們自然坐在第一排,哈利在第五排長椅上找到一個空位,旁邊是一對陌生的中年夫婦。小禮拜堂曾經有管風琴,但也在遭到轟炸時燒成焦炭,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架嶄新的立式鋼琴,擺在聖壇左側,有些格格不入。這是一座新教教堂,當年從廢墟裏搶救出來的鍍金十字架在警察局的雜物間裏呆了接近十年之後終於重見天日,迴到它原本該在的地方。

    鋼琴師開始演奏的時候,人們紛紛站起來,轉過頭去,看著哈特福德子爵挽著新娘,走向等在聖壇旁邊的喬治。哈利意識到這是自己第一次見到這位神秘的盧瓦索太太,她比她鼴鼠一樣的矮胖父親高一個頭,蕾絲麵紗遮著她的臉,看不太清楚,茶色長發挽成一個髻,藏在頭紗下麵。走在她旁邊的花童非常興奮,一蹦一跳,抓起一大把花瓣,像投擲手榴彈一樣拋到空中,走到第一排長椅旁邊時還不小心踩到了拖紗,子爵不動聲色地把小孩拉開,平息了這一陣小小的混亂。

    牧師很年輕,看上去比喬治還小,指示這對看起來有點手足無措的新人交換誓言,觀禮者在他們接吻時鼓掌,隨後便是冗長的儀式。出於某種疏漏,哈利前麵的木架子上並沒有聖歌集,他不得不尷尬地和旁邊的夫婦共享一本,鋼琴曲出乎意料地變化莫測,旋律像是故意躲著他似的,不讓他踩準音節。

    露天小酒會在禮拜堂外麵的草地上舉行,擺了兩張長桌,鋪著白得刺眼的桌布,四角用石塊壓著,以免被突如其來的強烈陣風掀起。氣泡酒在太陽下曬了一會就沒有氣泡了,變成帶著橙皮氣味的糖水。小蛋糕非常美味,然而蜜蜂也喜歡它們,不一會就來了一整個飛行中隊,繞著多層托盤嗡嗡飛舞。新婚夫婦在這片陽光猛烈的草地上待了半小時,確保向每個來客道過謝,之後就出發去南安普頓,次日一早搭上從那裏開出的遠洋郵輪。他們會在紐約度蜜月,這是喬治的主意。

    婚禮賓客當天下午陸續離開,前院和碎石車道在短暫的喧嘩擁擠之後很快就恢複了安靜。裝飾品撤下,多餘的桌椅收起,堆放到久未使用的舞廳裏,蓋上了防塵布。男爵去倫敦了,到布魯默先生的辦公室去“處理一些生意”。瑪莎也走了,她每年夏天都會有一個月左右的假期,據說是到聖埃格尼絲去拜訪年長的姑媽。剩下廚師和一個沉默的女仆打點一切,大宅基本上陷入了休眠狀態,而哈利和亞曆克斯成了它的臨時主人,可以不受打擾地在這裏住到八月底。

    隻要不下雨,兩人午餐後都會去遊泳,輪流拎一個從儲藏室角落裏找出來的藤編野餐籃,裏麵塞了一瓶酒——紅葡萄酒或香檳,取決於亞曆克斯的心情——兩隻高腳玻璃杯、開瓶器、小說、餐巾、切成薄片的風幹香腸、一碗櫻桃,要是廚房裏碰巧出現其他小點心,也會帶上一些。為了方便攜帶,他們把浴巾纏在野餐籃的把手上。

    多年前喬治曾在山坡上把飛越海灣的戰鬥機指給男孩們看,如今分隔開草地和沙灘的鐵絲網早就拆除了,唯一的痕跡是幾個孤零零的木樁,還有一個幾乎被野草淹沒的木牌,警告人們沙灘上可能有尚未清除的炸彈和地雷,如果發現,應馬上通知附近的海軍基地。哈利極為懷疑不幸發現了地雷的人是否還能活著離開沙灘。有一次他們在礁石下麵發現了生鏽的彈片和雷管,警告牌也許是有道理的。

    那是個慷慨的夏天,白晝漫長,豐沛的陽光燒灼著他們的脖子和後背,給兩人都刷上了一層淺銅色。亞曆克斯把酒瓶卡到兩塊石頭之間,浸泡在海水裏,遊泳之後再把冰涼的酒取迴來,披著浴巾,和哈利並肩坐在曬暖的沙子上分享酒和櫻桃,看著渡輪的灰色影子緩緩消失在海天交接處。海鷗垂涎火腿,但又不敢貿然飛過來搶,在礁石上踱步,直到失去耐心,展翅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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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不止一次在空曠的沙灘上**,微醺,跟著海浪的節奏。亞曆克斯跨騎在哈利身上,剛剛遊完泳,頭發濕漉漉的,皮膚帶著海水的涼意和鹹味。粗糙的砂礫刮擦著哈利的背,亞曆克斯彎腰吻他,貼著他的嘴唇喘息,哈利輕輕按著他的後頸,另一隻手探到兩人緊貼的身體之間。

    海浪重重地拍打礁石,轟隆作響,撞出白色細沫,退下去,再次卷上來,水花四濺。

    另一種消磨時間的選擇是墨丘利。這匹帶著銀斑點的白色阿拉伯馬仍然是馬廄唯一的住戶,菲比和阿波羅再也沒有迴來,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陸軍連人的記錄都未必齊全,更別提馬匹了。墨丘利花了差不多一周才重新熟悉了哈利,謹慎地從他手裏吃蘿卜和蘋果片。新鮮空氣和郊野的各種聲音仍然令墨丘利感到興奮,亞曆克斯牽著它,和哈利並排走在快要被野草和灌木吞沒的土路上。發現傘兵屍體的那個小山坡還是哈利記憶中的樣子,橡樹似乎變得更龐大了,盤踞在坡頂,枝葉向四周伸展,阻斷了陽光,以前密密麻麻簇擁在樹下的灌木大多已經枯死,隻剩下零星的蘑菇和苔蘚。

    一條新建的鐵路橫貫多石的荒野,村子裏建起了一座海產加工廠,大部分成品都會借助貨運列車送往西南部。哈利問起萊肯斯頓站的扳道工,亞曆克斯聳聳肩,說他也不知道,老人應該早就去世了,而且那條火車線路也已經廢棄,設施太舊,不值得花錢翻修。

    “我們試過步行去倫敦,你記得嗎?”亞曆克斯對墨丘利說,阿拉伯馬專心致誌地看著他,抖了一下耳朵,“普魯登斯先生和我是兩個小瘋子,你是這麽認為的,對嗎?”

    “告訴他普魯登斯先生不在乎動物的意見。”

    “普魯登斯先生並不親切。”亞曆克斯拍了拍墨丘利的脖子,解開韁繩,“你想自己散步嗎,好孩子?去吧。”

    如果遇上下雨天,他們會睡到中午,纏在一起,躲在溫暖的被子裏,直到下午茶時間才懶洋洋地換上比睡袍稍微得體一些的衣服,溜到廚房去。幾天前他們把久未使用的圓形咖啡桌和藤椅搬迴日光室,把它變成一個小茶室。窗戶對著籠罩在雨裏的草坪,陣雨難以捉摸,可能滴滴答答下兩天,也可能電閃雷鳴一兩個小時,然後驟然放晴,陽光把殘留在草葉上的水珠烤成粘膩的霧。亞曆克斯把書房裏的打字機搬進日光室,聲稱是用來打信件和電報,事實上是在修改一個短篇故事,時不時把零碎的段落塞到哈利手裏,問他的意見。從片段來看,是個恐怖故事,背景是1870年代,最初的版本描寫了一個氣氛陰森詭異的小鎮,在短短一周內來了好幾個陌生人,先是一個矮小的律師,然後是一個富有的寡婦和她的隨從,接著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奧地利人和一個法官,他們似乎互不認識,但出於難以理解的原因,都帶著套索和網,像是準備獵狼。另一個版本開場就是兩個掘墓人收到一筆來路不明的巨款和一封信,告訴他們一輛馬車會在指定日期出現在指定地點,他們需要把裏麵的棺材運到一個偏僻小鎮埋葬,然而就在到達小鎮的前一天深夜,掘墓人察覺到屍體不翼而飛。

    看了更多的手稿之後,哈利意識到這不是同一個故事的兩個版本,很可能是兩條並行的情節線,但他始終沒有見到小說的全貌。亞曆克斯用鋼筆在打好的文稿上修改,經常整段整段劃掉,在旁邊用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縮寫和符號寫上新的主意。

    “隻是一個消磨時間喜好。”每次哈利問起的時候,亞曆克斯都這麽迴答,“不值得認真看,哈利,說真的。”

    然而夏天快結束的時候一個沉甸甸的郵包寄到了大宅,經由一間旅館轉寄來的,收件人是d·彼得森先生。“必要的防備手段。”亞曆克斯解釋道,拆開郵包,從裏麵取出一份裝訂整齊的書稿和一封信,迅速讀了一遍,笑起來,遞給哈利,“看看老學究被嚇壞時是怎樣的。”

    那是一封言辭激烈的拒信,指責“彼得森先生”的作品“下流、肮髒而且反基督”,而且“為你自己著想,先生,我建議你燒掉這些不堪入目的稿子”。哈利折起信,放迴信封裏:“你寫了什麽?”

    亞曆克斯翻開書稿,找到其中一個段落,指給哈利看。哈利掃了一眼,抬起頭,看著亞曆克斯,後者衝他露出酒窩,像隻打碎了花瓶而又洋洋自得的貓咪。

    “這非常。”哈利搜刮著合適的詞匯,好形容這些露骨的描寫,“真實。”

    “想象一下編輯們的表情,哈利,他們很可能嚇得請一個牧師來給整個出版社驅邪。”

    “你給多少個出版社寄了稿子?”

    “所有。這是唯一給我迴信的,可能是為了罵我‘反基督’。他們不能想象整個牛津有多麽‘反基督’。穿上外套,哈利,我們要到郵局去一趟。”

    “請別告訴我你打算迴信。”

    “不是,我準備換一個名字把《守靈》寄出去,看他們會不會改變主意。”

    “《守靈》是什麽?”

    “丟了屍體的掘墓人,哈利,你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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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告訴我這個故事沒寫完。”

    “現在寫完了。”亞曆克斯把外套丟給他,“別慢吞吞的,這是個散步的好天氣。”

    他們用“r·比索普”的名義寄出了書稿,迴郵地址填的是牛津的“海雀和三叉戟”小酒館。鎮子上的小電影院在放《吉伯特與蘇利文》,對這個偏遠海邊小鎮上的很多人而言,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彩色電影,非常新鮮,因此放映廳裏總是擠滿了人。哈利和亞曆克斯買了兩張票,看這個下午的最後一場,很巧合地,也是這個夏天的最後一場。等他們離開電影院,開車穿過田野的時候,八月的太陽已經露出疲態,低垂在樹梢上,把草地染成焦糖般的黃棕色。

    ——

    “瑪莎八月底迴來,我們剛好要迴到牛津去了,一切如常。《守靈》確實出版了,沒有人對此多加注意,它隻是一本便宜的恐怖小說,講一群各懷鬼胎的人在陰森的沼澤裏追一個本應死去的男爵,因為錢,因為貪念,因為心有不忿,大多數人看完就忘了。不存在的‘r·比索普’先生收到了一小筆稿費,很可能都花在香煙上了。”

    “‘就像所有夏天一樣,這一個夏天也結束了’,《永恆夏天》第十二章。”記者說,在察覺到老人的目光時聳了聳肩,“我很可能是除了你之外最熟悉這本書的人,普魯登斯先生。”

    對方笑了笑,沒有迴答,在沙灘和長堤交接的地方停下腳步。一陣霧氣被海風吹來,短暫地遮住了視線,又迅速被吹散,燈塔佇立在防波堤盡頭。

    “看,裏弗斯先生,我們到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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