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八月十九日,登白狼山。二十四日,揮師越白狼東二百裏,至柳城。長煙落日孤城。城外平沙漫漫,沙上已盡是曹軍帳幕,一圈圈將那彈丸之城圍住。遠遠望去,如隋侯之蛇盤曲,銜珠待獻。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那日白狼山一戰,樓班,烏延等驚見蹋頓被斬而逃,遼西與右北平烏丸餘部皆降。袁家兄弟自率了幾千殘部,逃到柳城與蘇仆延會合。合計之下,自忖不敵曹軍,棄城遠遁。


    城中已群龍無首,所以戰意渙散,不堪一擊。於是圍城,待輜重趕來,投石,雲梯,城破。


    圍而後降者,不赦。田疇聽了這條軍令,眉梢重重一跳。看看四周諸將,卻都是麵色平靜如常,接令而行。


    漢家舊製,以斬首級數計軍功。所以屠城破邑,所過多所殘戮,雖為人不齒,但軍士做起來,也是坦然而自然。世間已多年紛擾,混亂無象,這般軍令,自然知道不是第一人第一次發出,也絕不是最後一人最後一次。隻是,耳聞和眼見,總是不同。田疇的眉頭,多日來首次擰到死緊。


    故主劉虞,對鮮卑烏丸總是懷柔恩撫,所以各部雖然非我族類,也多來歸服。而公孫瓚的鐵腕和白馬之下,卻幾乎隻有殺傷。而,最終劉虞仍被公孫瓚所害……他想到此,憤懣和隱隱迷茫之情攪得腦中作痛。而眼前人在軍令下紛紛倒地,與多年來自己鄉人倒在烏丸人刀下的姿勢,竟是何其相似。


    田疇閉了一下眼,把這念頭從腦中擠出去。他看向不遠處高頭駿馬之上的曹操,那張威嚴麵孔卻正轉到了另一邊,隻看得到腦後鐵盔森冷堅硬。於是,他又帶了迷惑煩悶,向那個一直儒衫飄飛,看起來與隊伍中的重重鐵甲最不諧調的人那邊看去。郭嘉正騎在馬上,表情是慣常的淡然,眼下卻帶了少許青色。許便是因此,那雙眼睛被襯得分外幽黑。殘殺,其實也是見多了的。官渡時那些被割的耳鼻,坑中那七萬降卒被土埋沒的慘唿,漳水衝進鄴城人作魚蟹……都是親身目見耳聞,一如此時。麵前一切都被馬蹄踏破,未及衰朽卻已傾頹。正應了目下秋意,如萬木搖落,枝葉紛披。所見也如季節交替般毫無意外,無非是些無措的人,無名的臉,無主的屋,無燕的梁。隻是這般景象,已然過於熟悉,翻成不可或忘。那些倉惶的身影,橫七豎八或展開或蜷曲著的軀體,重重疊疊零亂支離,已經分不清楚族裔。方當亂世,應破而後立,然而一個“破”字裏麵卻是枯骨如山鮮血成河。即使清楚心知,不有所廢,其何以昌?但白虹貫日,閃出的血光竟艷至無法逼視。兵刃已被血肉磨鈍,所以造成的傷口更加血肉模糊。或許人心,也會在殺戮中漸鈍。


    悲泣,哀嚎,叫喊,呻吟。各種聲音充盈在耳中,卻聽不清它們的意義。


    眼見得天高氣清,身周卻瀰漫了愈來愈濃的腥氛,粘稠重濁。初起的秋風並不甚涼,卻有寒意侵膚透骨。馬腹有點若有若無的溫度,動盪起伏不已,帶了景物在麵前一起搖曳。大概,確實是有些累了。胸口有點悶,喉頭微微發甜。曹操聽到身側嘈雜中忽然出現幾聲驚唿,勒韁轉頭,正看到郭嘉麵色慘白,在馬上晃了晃,栽倒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1]加個注吧,關於曹操跳舞……這個情節看起來我自己都覺得很汗,然而:【王粲《英雄記》:建安中,曹操於南皮攻袁譚,斬之。操作鼓吹,自稱萬歲,於馬上舞。十二年,攻烏桓蹋頓,一戰,斬蹋頓首,擊馬鞍,於馬抃舞。○《禦覽》五百七十四。又《水經?大遼水注》引「曹操於是擊馬鞍,於馬上作十片。」語有脫誤。】(看出某貓喜歡拉大旗作虎皮的本性了吧……)


    按:暴露作者惡劣本性的競猜(會有人猜麽,汗):斬蹋頓首級一段,有沒有人覺得情節眼熟捏?寫的時候其實是捏合了三件三國誌(裴注)裏麵發生的烏龍事,到底是哪三件捏嘿嘿嘿?


    可惜猜對了也不知道能有啥獎品送,55……先說一聲,至少可以對文對人物有啥要求隨便提吧另外,此戰相關八卦,可以點擊觀賞樓下的《三國主旋律》,裏麵有《屠柳城》一曲。


    看到207大人提問張遼的兵器,還有為啥要把功勞扔給虎豹騎,敬請點擊:《胡考亂證集》


    雨雪霏霏(4.1)


    柳城是邊陲重鎮,烏丸三王在此輪流駐守,胡漢人口眾多,本是個算得上熱鬧的地方。


    但如今,城中每間屋子都房門緊閉,街上行人全無,隱隱還聞得到某種腥氣。許多路角牆麵,半新半陳的血跡凝成詭異的紫黑色。大軍駐紮於城中已有好幾日。破城時略帶發泄的遵令屠城之後,為防瘟疫蔓延,死者軀體被拖到城外掩埋。城外荒野中,遙遙有哭泣聲若斷若續。曹操此時已將披了多日的鎧甲卸去,隻穿了身尋常袍服,步入一處還算安靜的小院。院中屋門口有幾個兵士把守,見曹操過來紛紛行禮,隨後轉身要進屋通稟。曹操皺眉搖首,示意不要進屋,然後低聲問了幾句什麽。聽了守衛答覆,他眉宇略略舒開,自己推門進去。不過是九月初,即使在塞外的柳城,天氣也不能算冷。這間屋裏銅爐卻燒得很旺,入門暖意撲麵。室中有苦辛氣息瀰漫,是煎藥和燒炙艾草的味道。郭嘉正闔眼躺在室內榻上。臉色依然不好,但已經不像前幾天昏迷中那種毫無生氣的顏色。聽見曹操進來的動靜,他睜眼,以肘支起身欲行禮,被曹操伸手止住。早有親隨把一件厚密出鋒的狐裘拿來披上。郭嘉半躺半靠下去,緊了緊那件狐裘,聲音有些沙啞道:“還未曾謝過明公賜裘。”曹操已在榻邊坐下,向身旁幾上一張寫了字的絹看去,隨口說:“免了。奉孝已見過孔璋前日所作之賦?”“早間與戰報一起送來,戰報已閱,此賦正待細品。” 郭嘉伸手拿起那張絹,讀道:“……華璫玉瑤,金麟互鹿。文貝紫瑛,縹碧玄綠。黼錦繢組,罽毼皮服。” [1] 抬眼看見曹操臉上微有得色,郭嘉輕笑,“孔璋作賦,辭采筆力果富麗雄健。”“此次所獲器物,確然甚豐。烏丸眾單於名王頗有素習奢華者,金銀毛皮無論,便是寶玉明珠亦復不少。”曹操想起各部所繳的戰利品,滿意之情油然可見,“未及細細清點,然粗估之下,大軍所費軍資,隻怕已足可相抵有餘。”“子桓公子素愛明珠,此次留守鄴城,所治清平,營建得法,正宜以明珠賞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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