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之前,輕軍簡重,人人身上僅負糧米。雖也有肉脯之類,但各軍依然需採薇藿等物為蔬,甚至依然多有獵野味為食者。山間小獸遍地,稍稍留意可以說俯拾皆是,也並不費太多力氣。然而昨日晚間在山間紮營,居然沒有獵到一隻獐麅之屬。聽部下隨口跟自己提起這個,張遼隻是有些奇怪,並未往心裏去。側翼前軍,忽然一陣大亂。張遼怒喝,催馬上前正要訓斥那裏的將佐,卻聽到幾聲慘唿,一陣咆哮。麵前人馬翻倒,鮮血淋漓,竟有一隻猛虎蹲在那裏。曹操在中軍,遠遠也看到前軍的亂象,皺眉。“前軍遇虎!”環顧左右,正看見年輕氣盛的曹休領了手下虎豹騎宿衛躍躍欲試。征戰日久,尋常兵士或有厭戰情緒,這些軍中精銳出征以來未曾與敵交鋒,卻是戰意更盛。曹操不由豪情陡生,仰天長笑,也不管旁人勸阻,便自己帶了曹休等人上前相搏。亂箭槍戟齊下,虎不一時便哀嚎倒在血泊之中。


    大軍因此暫停了腳。自有軍士扛了虎在一邊收拾,張遼歇在那裏卻有些鬱鬱不樂。


    迴想起與虎乍遇時的情形,張遼胸中似有火燒。這些部曲許多都是自己十餘年前親自募兵得來,朝夕相處,到如今已可以說情同手足。即使有生離死別,也是沙場戰死俠骨猶香,今日卻為一隻斑斕畜生所傷,由不得不氣悶。而且,多人被殺傷,並非因為手下將卒不勇——實際上,若說勇猛善戰,隻怕當今之世甚少有軍隊能及得上他們。就是當年高順所領陷陣營,號稱戰無不勝,也隻是強在紀律嚴明進退有度上,說到英勇,自己這些手下其實還要過之。陷陣營。張遼微覺黯然。那位清白威嚴的將軍雖為人寡合,但當年在奉先公軍中無人不敬。隻是下邳城破,人也俱亡……而圍城死守之時,多次有人提議用強衝出,也不過是因為良馬無多,難以實行。便如今日,親如手足的部下被傷,細細問來竟不是因為見了猛虎倉惶無措,而是身下馬匹膽小受驚把人掀翻。而虎豹營中人人均騎閻柔所送鮮卑良馬,訓練有素,自然與虎相持時尚能冷靜。


    從征當作羽林郎。所以虎豹騎每次選補,都是人人爭先,包括自己部中將士。張遼苦笑。軍中健兒,誰也不敢說自己下次還是否能從戰場下來,所求也無非隻是鮮衣怒馬馳騁長驅。


    而自己從小,其實也是見了無數這樣的良馬的。虎淩厲撲來時,氣息隱隱讓人想起故鄉雁門荒野裏麵的風。在那裏的荒野,先祖聶壹幾乎以一人之計,困得匈奴十餘萬騎,卻事泄計漏,功敗垂成。史書之意已是嘆惋不已,身為後人更能感到切膚之痛,時時扼腕。而此次冒險遠征,勞師傷財,若不能一舉克敵……張遼按劍霍然站起。四顧之下卻看見身側不遠處,出征之前還曾與自己等人爭執是否應該出兵的那個人扶了馬站起來。那個人,寬衫博帶之下,身軀似是比前愈發清臒。張遼看在眼中,隱覺哪裏有些不妥,卻不知為何。騎馬在路上多日,四肢百骸其實無一不酸痛,不過已是習慣到不覺得了,倒是胸口不時發作的刺痛愈甚。正靠在樹下休息的郭嘉皺皺眉,伸展一下已經幾乎被顛簸到麻木的身軀,欲站起時卻覺得眼前一黑。幸好一直騎的那匹捲毛鮮卑駿馬就在麵前,他一把扶住,讓那些金星在眼前慢慢消散,景物才恢復了正常顏色。馬兒扭過溫柔大眼光滑皮毛的腦袋來,他輕輕拍撫了一下,去解拴在樹上的馬韁。不料先前係得太緊,剛才眩暈之下手指無力,居然一下沒能解開。郭嘉苦笑,隨手抓起衣帶上佩的骨觿。


    插入結中,挑開,心中卻一霎縮緊。許久未曾用過這個。依稀竟是多年前總角之宴,那個少女的言笑晏晏,如在眼前。雖則佩觿,能不我知?那份心意,自然是知道的。在那些家人離喪,心底迷茫,不願與人交接的日子裏,那個女子一直伴了自己,不離不棄。但愈習屠龍之術,愈對那些殺戮鮮血本能的厭惡,隻想對了那張春風人麵終老山林。直到春風人麵隨著奕兒的出生逝去。當自己在深痛中被呱呱哭泣驚醒,才驚覺不該讓這個新鮮的小生命流離於亂世。於是北見袁紹,無非失望而去,卻在失望中接到文若的來信。[1] 轉頭看見張遼正在看著自己,郭嘉迅速調了調臉上表情,掩飾的一笑,再次輕撫手底馬匹。“真乃好馬,文遠將軍以為如何?”張遼隨口答道:“果然好馬。”臉上心事重重之色卻並未稍減,目光不由瞟向為虎所傷的兵員馬匹那邊。仍有傷馬蕭蕭哀鳴。見狀,郭嘉順了張遼的視線看去,沉吟一下不由輕笑出聲:“若能擊破烏丸,則胡兒好馬,可盡為我所有——” 笑意未斂,忽然掩嘴一陣劇咳,目中本來閃過的一絲冰淩般利芒被這陣咳嗽化開一層濕潤,日光下卻更清亮到耀眼。咳嗽稍平,郭嘉放下手臂,寬大的衫袖迅速垂落,但張遼仍看見上麵一小片殷紅,不由心驚皺眉。“郭祭酒”三字還未曾出口,卻已經聽到角聲驟起。三短一長,正是遇敵之音。林鳥簌簌驚飛。


    天邊塵沙遙遙帶了馬蹄聲飛揚。沙塵間似是黑雲湧動,映入軍中將士眼中,翻起一片雜亂。


    角聲依然四麵奏響,急促悽厲。張遼匆匆拍馬馳向中軍,胸口鬱結之氣難舒,幾欲和了這角聲長嘯。軍中多部兵士並未被甲,陣腳一時大亂。曹操正要發怒,想起之前是自己下令可暫卸鎧甲,硬生生把怒喝吞了迴去,麵上陰雲密布環視周遭正趕來的諸將。“此時但以一當一,勇者得進!遼願為前驅,自請陷陣殺敵!” 張遼滾鞍下馬,拱手,開口,語聲鏗鏘奮厲。曹操仔細端詳著麵前人勇武精明的麵孔。跋涉多日後的這張麵孔上,輪廓比以前還要深刻如刀雕成,臉色鐵青,鼻翼翕張。獅盔之下,那雙眼睛裏麵此時盡是怒火,似要隨時讓麵前萬物燃燒。隻是那些火舌,居然仍是能隨心所欲如臂使指,毫無失控之虞。令人無法不被感染的一張臉。曹操奮然自己上馬,到得坡頂遠望下麵那塊開闊地。奔來的那些烏丸鐵騎,前鋒竟也一陣混亂,然後來勢漸緩。隱約聽得到蘆哨作響,當是也剛剛發現曹軍蹤跡。遠來,乍遇,無陣形,軍容未整。曹操眼睛眯了起來。“好!文遠為前鋒,持吾大麾擊敵!”“喏!”絕路,強敵。死地,生機。策馬,疾奔。高唿,嚴令。以旗幡指麾為號,麾前則前,麾後則後,麾左則左,麾右則右!不依麾令所指,而擅前後左右者,斬!一部受敵,餘部不上前相救者,斬!軍隊突前時,擅自退入陣間者,斬!交鋒時不思殺敵,妄取牛馬衣物者,斬!士卒有棄隊逃歸者,斬!伍中有不進者,伍長,殺之!伍長有不進者,什長,殺之!什長有不進者,都伯,殺之!督戰部曲將,拔刃在後,見有違令不進者,斬![2]傳令兵縱馬來迴唿喝之下,本來略顯混亂的軍陣漸漸恢復了井然有序。“左右陣騎在前,於側翼擊之!”“陷陣騎其次,擊敵未整!”“虎豹騎在後,見敵隙則擊之!”“中軍結圓陣,櫓盾居外,弓弩在內!”……戰鼓隆隆如巨雷壓來,碾在山下那些馬蹄聲響之上。不高亢,卻聲聲直砸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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