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雙現在指頭上染著綠色草汁的手的主人,正用他那對莫名清亮的眼睛望著他田疇說,若未能威服,則無從德化人心。田疇心裏生出一種混雜的滋味,一種急於反駁這些離經叛道言論的欲望——在那一千多個日子裏,年輕的自己帶了二十位武勇家客在北平和長安間來迴,逾越險阻,搏擊盜寇,也是時常有這種欲望的。那種手握刀劍的實在感,也曾許多次自己讓覺得禮義的無力,但隻要想到那位令人油然崇敬的州牧劉虞,自己從來都會第一時間把這種想法狠狠扔到天外。至於後來劉虞遇害,公孫瓚騎著他心愛的白馬,居高臨下殺氣騰騰麵對在劉虞墓前哭拜的自己時,大概也是這種欲望讓自己說出那些義正詞嚴的駁斥吧?也許某個瞬間,知道身後有著自己數百戶族人和頗多英勇的家客,倒也使那些駁斥更加有力。隻不過這個瞬間,應該也是無關緊要的。


    所以田疇聽見自己在說話,語聲中的譏諷味道濃到聲音已不像自己的:“郭大人,不狩不獵,庭有懸貆;運籌帷幄,生民塗炭——果然好計謀,好手段。”


    郭嘉覺得胸臆之間忽然一陣悶悶的劇痛,幾乎整顆心抽搐起來,隻好用全部的理智支撐著自己沒有彎下身去。一些雜亂的畫麵從腦中掠過,竟是那些許多年未曾被允許在腦中出現過的畫麵。


    那些在潁川結廬守孝的三年中,被家裏那些似乎看也看不完的書硬生生埋掉的畫麵。


    那些在河北袁紹那裏徘徊時,忙著趁身邊俊彥雲集霸主爭鋒,藉機揣度中原以至天下大勢,被從腦中擠走的畫麵。那些在來到許都之後,手頭軍情繁雜,朝中波詭雲譎,被暫時拋在一邊的畫麵。


    那些在奕兒出生的喜悅和青梅竹馬的愛妻去世的悲傷中被包緊成繭的畫麵。


    畫麵中,還是總角的自己,眼睜睜看著那些頭裹黃巾的百姓,神情狂熱迷亂,麵有菜色飢容,席捲過自己的家園潁川。什麽家世衣冠,什麽書香門第,在已經被一小撮人煽動到狂暴,而且也隻是走投無路想要生存的亂民中毫無價值。 畫麵中,年方及冠的自己,無能為力的看著李傕、郭汜催動鐵蹄,踏過黃巾之後還未稍能迴復的家園。割據混戰,亂局未央。當戀鄉未去的族人、家人紛紛倒下,眼中盡是血色,耳中隻聞兵戈,奇怪的是,自己所能想的,卻隻是荀文若那張俊美的臉。若當日可以說服父祖隨他北上,也許巢雖覆,卵尚能全——又或,完卵也並無意義……田疇看到麵前人在聽到自己那句話之後極迅速的低下了眼皮,一直清亮在那裏的雙眼被驟然蓋住,使他整個人一暗。那張本就蒼白的臉有一瞬全無血色,薄唇抿出一條極哀傷的曲線。


    但這些也隻是唿吸之間的事,快的像是一種錯覺。當眼皮再度抬起,田疇發現那雙眼睛還是深黒安靜一如既往,那張臉的神色又變得散漫調侃,抿緊的唇甚至還重新順勢勾起一點微笑。語聲依然平淡無波,隻是開頭的幾個字無端變得沙啞,令他輕咳一聲才又再說下去:“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第一章 薇亦作止 完)


    作者有話要說:附:王粲 《七哀詩(之一)》【約作於漢獻帝興平(194-195)年間,當時長安擾亂,名公之後的王粲逃亡荊州依劉表。很快就是眾所周知的曹操迎獻帝,都許,改元建安】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路有飢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南登霸陵岸,迴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薇亦柔止(2.1)


    大軍一路北上,不覺已至涿郡。軍中將領掾屬除了田疇之外,暫時隻有鮮於輔是幽州人。曹操此前並未到過幽州,而鮮於輔又因為領著本部軍馬不能隨意離開,所以一直把田疇叫在身邊,隨時詢問地理人情。


    郭嘉自然也在旁隨行。那日田疇心裏也不知是義憤還是慌亂煩躁,脫口而出諷刺了他一句,郭嘉卻看似並未在意。吟了那句王粲的詩之後,他雖然沒有再繼續當時的話題,但仍舉止自若言笑如常,倒讓田疇隱隱有點過意不去。“故北中郎將,盧公盧子幹,可便是涿郡人?” 曹操騎著馬踏在涿郡街道上,忽然若有所思地問了這麽一句。田疇微一愕,不知曹操為何有此一問,迴想了一下,答道:“正是。”“盧公海內大儒,國之梁棟,吾到此地,不由懷想當日君子之風。”那名儒盧植,田疇雖未見過,但聽得那些事跡也早心懷景仰。盧植年輕時家道寒素,就學於當時的宿儒馬融。馬融身為外戚,生活豪奢,講課時也常讓侍女歌舞助興。然而盧植在旁侍講好幾年,竟從不曾分神多看那些歌女舞女一眼,令馬融也改容相敬。後來,盧植儒學有成,曾主持官注《尚書》、五經等,既博而精,頗有口碑,堪稱幾十年來少見的大才。想來,是曹操到了這裏,又生起了愛才之心。明著是嘆盧植;暗著,隻怕是在琢磨這裏還有哪些“君子”未入自己彀中。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田疇也感到曹操愛才並非隻是虛名,而且更是用人有道。軍中見到的這麽多人,實際性情相當不同,背景也是從舊臣到降將,從世家大族到尋常行伍各自不一,卻也都能因才而用,各司其職。就連舊時曾為敵的人,也可以不計前嫌。比如這次也隨行的陳琳,曾經在袁紹帳下一篇檄文罵的曹操狗血淋頭,依然在幾年前攻破鄴城之後被曹操收為己用,起草軍國書檄——而且,這還並非因為曹操沒有合意的文書。畢竟曾為蔡邕弟子的路粹早已在曹操處掌記室文書,而路粹的筆桿,犀利恣肆之處比陳琳實在毫不稍遜。不過,這一切,似乎也有一個前提。那些人,無論才能高低,各自所長如何,都可以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賓服於曹操,為他所用。他們,有能力,有才華,但能力才華都還不會用到對曹操危險的方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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