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的李光頭已經在縣政府大門口將破爛堆成小山了,他改變了靜坐示威的風格,隻是在上班和下班的時候才盤腿坐在大門中央,其它時間進出大門的人不多,他就撅起屁股在破爛裏樂此不疲地翻揀,他的屁股抬得比他的腦袋還高,圍著破爛三百六十五度轉過去又轉過來,像是在沙裏淘金。一聽到縣政府下班的鈴聲,李光頭立刻蹦跳著跑迴大門中央,仍然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表情盤腿坐下。縣政府下班出來的人嘿嘿地笑,說這個靜坐示威的李光頭,比縣長做大會報告時還要神氣。李光頭很滿意這樣的評價,他對著說話者走去的背影響亮地說:

    “說得好!”

    李光頭一個月沒有見到宋鋼了,宋鋼騎著他的永久牌重新從縣政府大門前經過時,李光頭顧不上自己正在示威,霍地從地上蹦起來,揮舞著雙手大聲喊叫:

    “宋鋼,宋鋼……”

    宋鋼假裝沒有聽到李光頭的喊叫,可是李光頭的喊叫仿佛是一隻拉扯他的手,他蹬車的雙腿動不了,猶豫了一下後,掉轉車頭慢慢地騎向李光頭。宋鋼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李光頭,他口袋裏一分錢也沒有。李光頭興奮地迎上去,將宋鋼從自行車上拉到下來,神秘地說:

    “宋鋼,我發財啦!”

    李光頭右手從口袋裏摸出一塊破舊手表,左手將宋鋼的腦袋按下來,讓他把手表看仔細了。李光頭激動地說:

    “看見上麵的外國字了吧,這是外國牌子的手表,走出來的都不是北京時間,是格林威治時間,我從破爛裏找出來的……”

    宋鋼沒有看到表上的指針,他說:“怎麽沒有指針?”

    “按上三根細鐵絲就是指針了,”李光頭說,“花點小錢修理一下,格林威治時間就嘩嘩地走起來啦!”

    然後李光頭將外國手表放進宋鋼的口袋,慷慨地說:“給你的。”

    宋鋼吃了一驚,沒想到李光頭把自己這麽喜歡的東西送給他,他不好意思地將手表拿出來還給李光頭,他說:

    “你自己留著。”

    “拿著。”李光頭斬釘截鐵地說,“我十天前就找著這手表了,我等了你十天,要把手表送給你,這一個月你跑哪裏去了?”

    宋鋼滿臉通紅,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李光頭以為他還是不好意思收下手表,強行將手表放進宋鋼的口袋,對宋鋼說:

    “你每天接送林紅,你需要手表;我不需要,我是日出出門示威,日落迴家睡覺……”

    李光頭說著抬起頭來,尋找西下的夕陽,他舉手指著透過樹葉看到的夕陽,豪邁地說:

    “這就是我的手表。”

    看到宋鋼臉上的疑惑,李光頭解釋道:“不是這棵樹,是那個太陽。”

    宋鋼嘿嘿地笑了,李光頭對宋鋼說:“別笑了,快走吧,林紅在等你呢。”

    宋鋼跨上自行車,雙腳支撐著地麵,扭頭問李光頭:“這一個月你還好嗎?”

    “好!”李光頭揮手驅趕宋鋼,“快走吧。”

    宋鋼繼續問他:“這一個月你吃了些什麽?”

    “吃什麽?”李光頭眯起眼睛想了想,搖搖頭說,“忘了,反正沒餓死。”

    宋鋼還要說話,李光頭急了,他說:“宋鋼,你太婆婆媽媽了。”

    李光頭從後麵推起了宋鋼,推出了五六米遠,宋鋼隻好蹬起了自行車,李光頭收住手,看著宋鋼騎車離去,重新走到大門中央,剛剛盤腿坐下,才想起來縣政府的人已經下班走光了,李光頭有些失落地站起來,罵了一聲:

    “他媽的。”

    接了林紅迴家後,宋鋼遲疑了很久,還是沒有把李光頭送給他的手表拿出來,他想以後再告訴林紅。宋鋼口袋裏沒有錢沒有糧票,可是他還有午飯。那時候他和林紅每天的晚飯都會多做一些,吃完後將剩下的飯菜放進兩個飯盒,這是他們第二天在工廠吃的午飯。宋鋼避開李光頭的那幾天裏,隻是偶爾想一想李光頭怎麽樣了?見了李光頭,兄弟情誼又在心裏揮之不去了。這個李光頭撿了一塊沒有指針的外國手表,寶貝似的藏了十天,專門為了送給宋鋼,讓宋鋼想起來就感動。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宋鋼想到了李光頭,就拿著飯盒騎著自行車來到了縣政府大門口,李光頭撅著屁股埋頭在破爛裏翻揀著什麽,宋鋼騎車到了他身後,他沒有發現。宋鋼摁響了車鈴,李光頭嚇了一跳,迴頭看到宋鋼手裏的飯盒,眉開眼笑地說:

    “宋鋼,你知道我餓了。”

    李光頭說著一把拿過來宋鋼手裏的飯盒,急匆匆地打開來,看到裏麵的飯菜沒有動過,李光頭的手停下來了,他說:

    “宋鋼,你沒吃?”

    宋鋼笑著說:“你快吃吧,我不餓。”

    “不可能。”李光頭把飯盒遞給宋鋼說,“我們一起吃。”

    李光頭從那堆破爛裏找出來一疊舊報紙,鋪在地上,讓宋鋼坐在報紙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兄弟兩個並肩坐在那堆破爛前,李光頭重新拿過來宋鋼手裏的飯盒,用筷子將裏麵的飯菜撥弄均勻了,又用筷子在中間挖了一條戰壕,告訴宋鋼:

    “這條是三八線,一邊是北朝鮮,一邊是南朝鮮。”

    李光頭說著將飯盒塞到宋鋼手裏:“你先吃。”

    宋鋼將飯盒推迴去:“你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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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你先吃,你就先吃。”李光頭不高興地說。

    宋鋼不再推來推去,他左手接過飯盒,右手拿起筷子吃了起來。李光頭伸長脖子往飯盒裏看了看,對宋鋼說:

    “你吃得是南朝鮮。”

    宋鋼嘿嘿笑了起來,宋鋼吃得慢條斯理,李光頭在一邊急得直吞口水,聽到李光頭的滔滔口水聲,宋鋼停下來了,把飯盒遞給李光頭:

    “你吃吧。”

    “你先吃完,”李光頭把飯盒推了迴去,“你能不能吃得快一點,宋鋼,你吃飯都是婆婆媽媽的。”

    宋鋼把剩下的飯菜全部塞進自己嘴裏,他的嘴巴像個皮球一樣鼓起來了。李光頭接過飯盒,吸塵器似的將屬於自己的飯菜嘩啦嘩啦地吃了下去。李光頭吃完了,宋鋼嘴裏的飯菜還沒有全部咽下去,李光頭親熱地拍著宋鋼的後背,幫助他把嘴裏的飯菜咽下去。宋鋼將飯菜咽下去以後,他先是抹了抹嘴,然後抹眼淚了,宋鋼突然迴想起了李蘭臨死前說得那些話。看到宋鋼哭了,李光頭嚇了一跳,他說:

    “宋鋼,你怎麽啦?”

    宋鋼說:“我想起媽媽來了……”

    李光頭怔了一下,宋鋼看著李光頭說,“她放心不下你,她要我以後照顧你,我向她保證,隻剩下最後一碗飯了,一定讓給你吃;她搖著頭說,最後一碗飯兄弟兩個分著吃……”

    宋鋼指著地上的空飯盒說:“我們現在分著吃飯了。”

    兄弟兩人迴到了過去的傷心時刻,他們坐在縣政府的大門口,坐在堆成小山似的破爛前抹著眼淚,迴憶小時候如何手拉手從汽車站前的橋上走下來,看到了死去的宋凡平躺在夏天的烈日下;手拉手在汽車站的出口站到夕陽西下黑夜降臨,等待著李蘭從上海迴來……最後的情景是兄弟兩人拉著板車將死去的李蘭帶到鄉下,把他們的母親還給他們的父親。

    然後李光頭擦幹眼淚,對宋鋼說:“我們小時候太苦了。”

    宋鋼也擦幹了眼淚,點著頭說:“小時候我們到處受人欺負。”

    “現在好了,”李光頭笑了起來,“現在誰也不敢欺負我們了。”

    “不好。”宋鋼說,“現在還是不好。”

    “怎麽不好?”李光頭扭頭看著宋鋼說,“你都和林紅結婚了,還不好?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是說你。”宋鋼說。

    “我怎麽了?”李光頭迴頭看看身後的破爛,“我也混得不錯。”

    “不錯?”宋鋼說,“你工作都沒有了。”

    “誰說我沒有工作?”李光頭不高興了,“我靜坐示威就是工作。”

    宋鋼搖了搖頭,憂心忡忡地說:“你以後怎麽辦?”

    “放心。”李光頭不以為然地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會直。”

    宋鋼仍然搖頭,他說:“我都替你急死了。”

    “你急什麽?”李光頭說,“我撒尿的不急,你端尿壺的急什麽?”

    宋鋼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了。李光頭興致勃勃地問起了那塊外國手表,問宋鋼拿去修理了沒有?宋鋼撿起地上的飯盒,站起來說要迴工廠上班了。宋鋼跨上自行車以後,左手拿著飯盒,右手扶著車把蹬車離去。李光頭在後麵見了,不由叫了起來:

    “宋鋼,你都會單手騎車啦?”

    騎著車的宋鋼笑了,迴頭對李光頭說:“單手算什麽?我可以不用手。”

    宋鋼說著張開雙臂,像是飛翔一樣騎車而去。李光頭滿臉的驚訝,他追趕著跑過去,喊叫道:

    “宋鋼,你真了不起!”

    後來的一個多月裏,宋鋼每個上班的中午都會拿著飯盒來到李光頭跟前,兄弟兩個就坐在那堆破爛前,說說笑笑親密無間將飯盒裏的飯菜分著吃完。宋鋼不敢讓林紅知道,到了晚飯的時候他餓得饑腸轆轆,他怕林紅起疑心,仍然不敢多吃,而且比過去吃得更少。林紅發現宋鋼的胃口小了,擔心地看著宋鋼,問宋鋼最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宋鋼支支吾吾,說自己的胃口是小了,可是力氣一點沒少,他說身體很好。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個多月以後,林紅知道了事情真相。那是針織廠的一個女工告訴林紅的,那個女工前一天請了事假,中午路過縣政府大門口,看到宋鋼和李光頭並肩坐在地上,分吃著飯盒裏的飯菜。第二天那個女工笑嘻嘻地告訴林紅,這兄弟兩個一起吃飯時,看上去比夫妻還要親密。林紅當時正端著飯盒,坐在車間的門口吃著午飯,她一聽這話,臉色立刻變了,放下手裏的飯盒,疾步走出了工廠。

    林紅來到縣政府大門口時,兄弟兩個已經吃完飯了,坐在地上笑個不停,李光頭正在高聲說著什麽。林紅鐵青著臉走到他們麵前,李光頭先看到她,立刻從地上蹦跳起來,親熱地說:

    “林紅,你來啦……”

    宋鋼臉色一下子白了,林紅冷冷地看了宋鋼一眼,轉身就走。李光頭剛從破爛裏找出一疊舊報紙,準備請林紅也坐在地上,轉過身來看到林紅走了,失望地對林紅說:

    “你人都來了,也不坐一會兒?”

    宋鋼不知所措地站著,看著林紅走遠了,才想起來應該追上去。他趕緊跳上自行車,飛快地騎車過去。林紅神色凝重地向前走去,她聽到宋鋼的自行車從後麵追上來,來到了她的身邊,聽到宋鋼低聲說著話,要她坐到後座上。林紅仿佛沒有聽到,仿佛身邊根本就沒有宋鋼這個人,她昂首走著,目不斜視。宋鋼不敢再說話了,跳下自行車,推著車默默地跟隨在林紅的身後。他們像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人,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無聲地走著。劉鎮的很多群眾都看見了,站住腳好奇地看著他們,知道他們之間出現了問題,劉鎮的群眾天生愛管閑事,有人叫著林紅的名字,林紅沒有答應,連一個點頭和一個微笑都沒有。另外的人叫著宋鋼的名字,宋鋼也沒有答應,宋鋼倒是向群眾點頭了,也微笑了。宋鋼的微笑十分古怪,當時趙詩人也在大街上,趙詩人是有了種子就要發芽,他指著宋鋼對劉鎮的群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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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了吧,這就是苦笑。”

    宋鋼推著自行車追隨著林紅一直走到針織廠的大門口,林紅一路上沒看宋鋼一眼,她走進針織廠大門時仍然沒有迴頭去看宋鋼,她感覺到宋鋼站住了,她的腳步遲疑了一下,這一刻她突然心軟了,她想迴頭看一眼宋鋼,她還是忍住了,徑直走進了車間。

    宋鋼丟了魂似的站在大門外,林紅的身影消失了,他仍然站著,下午上班的鈴聲響過以後,大門裏麵空空蕩蕩,他的心裏也是一片空白。宋鋼站了很久,才推著車轉身離去。宋鋼忘記了騎上那輛亮閃閃的永久牌,他推著自行車一路走迴到自己上班的五金廠。

    宋鋼在煎熬裏度過了這個下午,大部份時間他都是看著車間的牆角發呆,他一會兒茫然若失,一會兒仔細思索,仔細思索的時候他腦子裏什麽都沒有,隻好繼續茫然若失了。直到下班的鈴聲響起,他才猛然驚醒,跑出車間跳上自行車,衝鋒似的騎出了五金廠,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風馳電掣,來到針織廠大門口時,裏麵下班的女工們正在陸續地走出來,宋鋼扶著自行車站在那裏,他看到林紅和幾個女工說著什麽走了過來,他喜悅了一下,隨即心裏又沉重了,他不知道林紅會不會坐上自己的自行車?

    宋鋼沒有想到,林紅像往常一樣走到了他跟前,向那幾個女工揮手說著再見,側身坐上了後坐,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宋鋼先是一愣,隨即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跨上自行車滿臉通紅,宋鋼摁響了車鈴一路飛快地騎去。宋鋼重新獲得了幸福,幸福讓他充滿了力量,他的雙腳使勁蹬著,坐在後麵的林紅本來雙手抓著座位,車速太快了,她隻好去抓住宋鋼的衣服。

    宋鋼的幸福曇花一現,林紅迴到家裏關上門以後,立刻像中午走在大街上那樣冷若冰霜了。她走到了窗前,拉上窗簾以後沒有走開,像是看著外麵的風景那樣一聲不吭地看著窗簾。宋鋼站在屋子中央,過了一會兒喃喃地說:

    “林紅,我錯了。”

    林紅鼻子裏哼了一聲,繼續站了一會兒,然後迴過身來問宋鋼:“什麽錯了?”

    宋鋼低著頭,把這一個多月以來和李光頭分著吃午飯的事如實說了出來。林紅一邊聽著一邊搖頭流淚,宋鋼寧願自己挨餓,也要讓那個混蛋李光頭吃飯。看到林紅氣哭了,宋鋼立刻閉上嘴巴,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過了一會兒,看到林紅擦起了眼淚,宋鋼才轉身找出了那塊外國手表,結結巴巴地告訴林紅,他本來已經不和李光頭交往了,因為那天騎車從縣政府大門口經過,李光頭叫住他,給了他這塊手表,讓他重新想起了往日的兄弟情誼。宋鋼喃喃說著,林紅看清了他拿著的那塊手表,突然喊叫起來:

    “指針都沒有,這是手表嗎?”

    林紅終於爆發了,她哭喊著大罵李光頭。從李光頭在廁所裏偷看她屁股罵起,罵到李光頭如何在大庭廣眾死皮賴臉地騷擾她,還帶著福利廠的瘸傻瞎聾來針織廠鬧事,讓她丟盡了顏麵,在別人麵前抬不起頭來。林紅曆數李光頭的種種罪行,說到最後傷心欲絕,她嗚嗚地哭著,說起了自己跳河自殺,就是這樣了,李光頭還不肯放過她,還逼著宋鋼來對她說“這下你該死心了”,逼得宋鋼也差一點自殺死了。

    林紅泣不成聲,她把李光頭罵完以後,罵起了宋鋼,她說結婚以後省吃儉用,就是為了存錢給宋鋼買一塊鑽石牌手表,沒想到李光頭用一塊別人扔掉的破爛手表,就把宋鋼收買了。林紅說到這裏突然不哭了,她擦幹眼淚,苦笑著自言自語起來:

    “也不是收買,你們本來就是一家人,是我插進來,把你們分開的。”

    林紅哭完了罵完了,擦幹淨眼淚,沉默了很久後,長長地歎息一聲,然後悲哀地看著宋鋼,聲音平靜地說:

    “宋鋼,我想通了,你還是和李光頭一起生活,我們離婚吧。”

    宋鋼萬分恐懼地搖起了頭,嘴巴張了幾下沒有聲音。林紅看到宋鋼的神情,不由心疼宋鋼了。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她搖著頭說:

    “宋鋼,你知道我愛你,可是我實在不能和你這樣生活下去了。”

    林紅說著走到櫃子前,取出幾件自己的衣服,放進一個口袋。林紅走到門口,轉身看了看因為恐懼而發抖的宋鋼,林紅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屋門。宋鋼突然跪下了,聲淚俱下地哀求林紅:

    “林紅,你不要走。”

    這時的林紅真想撲上去抱住宋鋼,可是她忍住了,她語氣溫和地說:“我迴娘家住幾天,你一個人好好想想,是和我在一起,還是和李光頭在一起?”

    “不用想。”宋鋼淚流滿麵地說,“我和你在一起。”

    林紅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地哭,她說:“李光頭怎麽辦?”

    宋鋼站起來,堅定地對林紅說:“我去告訴他,我要和他一刀兩斷,我現在就去。”

    林紅再也忍不住了,撲上去一把抱住了宋鋼。兩個在門後緊緊地抱在了一起,林紅貼著宋鋼的臉輕聲問:

    “要我一起去嗎?”

    宋鋼堅定地點點頭:“一起去。”

    兩個人胸中燃燒著愛的火焰,伸手替對方擦幹了眼淚,然後一起走出了屋門。林紅習慣地走到他們的自行車前,宋鋼搖搖頭,他說不騎車了,他要在路上好好想一想,應該對李光頭說些什麽?林紅有些吃驚地看著宋鋼,宋鋼向她揮一下手,自己向前走去了,她立刻聽話地跟了上去,兩個人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林紅挽著宋鋼的胳膊走去,不停地抬頭看看宋鋼,宋鋼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剛毅神情,林紅突然覺得自己的丈夫十分強大,這是結婚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此前的宋鋼對她百依百順,什麽都聽她的,現在她覺得以後要聽他的話了。兩個人在落日的餘輝裏走向縣政府的大門,看到李光頭還在擺弄著他的破爛,林紅拉了拉宋鋼的胳膊,問他:

    “你想好了怎麽說?”

    “想好了。”宋鋼點點頭,“我要把那句話還給他。”

    林紅不明白:“哪句話?”

    宋鋼沒有迴答,他的左手拿開了林紅挽住他右胳膊的手,徑直走向了李光頭。林紅站住了,看著宋鋼高大的背影威風凜凜地走到粗短的李光頭跟前,聽到宋鋼聲音沉著地說:

    “李光頭,我有話對你說。”

    李光頭覺得宋鋼說話的口氣不對勁,林紅又站在那裏,他滿腹狐疑地看看宋鋼,又去看看宋鋼後麵的林紅。宋鋼從口袋裏拿出那塊沒有指針的外國手表,遞給李光頭。李光頭知道來者不善,他接過了手表,仔細擦了幾下,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他問宋鋼:

    “你要說什麽?”

    宋鋼緩和了一下語氣,認真地對李光頭說:“李光頭,自從我爸爸和你媽媽死了以後,我們就不是兄弟了……”

    李光頭點著頭打斷宋鋼的話:“說得對,你爸不是我親爸,我媽不是你親媽,我們不是親兄弟……”

    “所以,”宋鋼也打斷李光頭的話,“我任何事都不會來找你,你任何事也別來找我,我們從此以後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說,”李光頭再次打斷宋鋼的話,“我們從此一刀兩斷?”

    “是的。”宋鋼堅定地點點頭,然後說出了最後那句話,“這下你該死心了吧?”

    宋鋼說完這話轉身迎向了林紅,他以勝利者的姿態對林紅說:“那句話還給他了。”

    林紅張開雙臂抱住了迎麵而來的宋鋼,宋鋼也抱住了林紅,兩個人側身互相抱著向前走去。李光頭摸著光腦袋看著宋鋼和林紅親熱地離去,他不明白宋鋼為什麽要說“這下你該死心了”,嘴裏嘟噥著說:

    “他媽的,我死什麽心啊?”

    宋鋼和林紅相擁著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然後走進了他們住的小巷,當他們迴到家裏,宋鋼突然沉默起來,坐在椅子裏一聲不吭。林紅看到宋鋼臉上凝重的表情,知道他心裏的難受,畢竟他和李光頭的兄弟往事太多了,藕斷絲連在所難免,林紅沒有去責怪他,心想過些日子就會好了。林紅相信宋鋼和自己生活的越久,他和李光頭的往事就會越淡。

    晚上躺在床上後,宋鋼仍然心情沉重,在黑暗裏忍不住歎息了幾聲,林紅輕輕地拍拍他,微微抬起頭來,宋鋼習慣地將胳膊伸過去摟住了林紅,林紅依偎著宋鋼,要宋鋼別再想什麽了,好好睡覺。林紅說完後自己先睡著了,宋鋼很久才睡著。這天晚上宋鋼又做夢了,他在夢裏麵哭個不停,眼淚流到了林紅的臉上,林紅驚醒後拉亮電燈,宋鋼也驚醒了,林紅看到宋鋼滿臉的淚水,心想可能又夢見他的後媽了。林紅關了燈,安慰似的拍了拍宋鋼,問他:

    “是不是又夢見你媽媽了?”

    這次林紅沒有說“後媽”,宋鋼在黑暗裏搖了搖頭,仔細迴想著夢裏的情景,然後在黑暗裏擦著臉上的淚痕,對林紅說:

    “我夢見你和我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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