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鋼悄悄熱愛上了文學,他對五金廠的供銷科長劉作家十分尊敬。劉作家的辦公桌上堆了一疊文學雜誌,說起話來虛無縹緲。劉作家喜歡高談闊論地說文學,在廠裏抓住一個人就會滔滔不絕,可惜五金廠的工人們聽不懂他的話,隻能滿臉傻笑地看著劉作家,私底下議論紛紛,議論這個劉作家說文學的時候是在說中國話,還是說外國話?為什麽讓人一句也聽不懂。工人們的議論也傳到了劉作家的耳中,劉作家心裏不屑地想:

    “這些粗人。”

    文學愛好者宋鋼來了以後,劉作家如獲至寶,宋鋼不僅聽懂了劉作家的文學思想,而且滿臉的虔誠,該點頭的時候就點頭,該笑的時候就笑出聲來。劉作家很高興,酒逢知已千杯少,隻要碰上了宋鋼就會說個沒完沒了,有一次兩個人在廁所裏撒完尿,劉作家拉住宋鋼,站在尿池旁說了兩個多小時。全然不顧廁所裏臭氣熏天,也全然不顧坐在那裏拉屎的人啊啊喊叫和哼哼低吟。劉作家有了宋鋼這個學生以後,覺得自己是文學導師了。原先那些粗人讓他一點導師的感覺也沒有,他就是把嘴皮子磨薄了,那些粗人還是一臉的傻笑,連換一種表情都不會。劉作家開始把他辦公桌上的文學雜誌借給宋鋼閱讀了,他拿起一本《收獲》,小心翼翼地用袖管擦幹淨上麵的灰塵,又當著宋鋼的麵,一頁一頁地檢查了一遍,說這本《收獲》沒有一個地方是髒的,也沒有一個地方是破的。他告訴宋鋼,讀完後還給他的時候,他也要一頁頁地檢查,他對宋鋼說:

    “損壞了要罰款。”

    宋鋼把劉作家的文學雜誌拿迴家,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然後自己開始悄悄地寫小說了。宋鋼的小說寫了半年,先是三個月寫在廢紙上,又在廢紙上修改了三個月,半年後才工整地抄寫到方格紙上。宋鋼的第一個讀者當然是李光頭,李光頭拿過來宋鋼的小說時驚叫一聲:

    “這麽厚。”

    李光頭一頁一頁數下去,一共有十三頁。數完後李光頭崇敬地看了看宋鋼,對宋鋼說:

    “你真是了不起,寫了十三頁啊!”

    李光頭開始讀小說時又驚叫了一聲:“你的字寫得真好啊!”

    李光頭認真地將宋鋼的小說讀完,他不再驚叫了,開始沉思起來。宋鋼緊張地看著李光頭,他不知道自己的第一篇小說寫得是否通順?他擔心這篇小說寫得亂七八糟,他緊張地問李光頭:

    “通順嗎?”

    李光頭一聲不吭,繼續沉思著。宋鋼心裏發虛了,他問李光頭:“是不是寫得很亂?”

    李光頭還是在沉思,宋鋼絕望了,心想肯定是自己寫得毫無章法,讓李光頭讀了什麽都不知道。這時候李光頭的嘴裏突然吐出一個字來:

    “好!”

    李光頭說完這個“好”字後,又加了一句“寫得真好”。李光頭認真地告訴宋鋼,這是一篇好小說,雖然還沒有好到魯迅巴金那裏,也好到劉作家和趙詩人前麵去了。李光頭揮舞著手欣喜地說:

    “有了你以後,劉作家和趙詩人從此暗無天日了。”

    宋鋼又驚又喜,這個晚上他激動地失眠了。在李光頭的鼾聲裏,他把已經倒背如流的小說又讀了五遍,越讀越覺得沒有李光頭誇獎得那麽好。他心想李光頭是自己的兄弟,自然要說他的好。可是李光頭的讚揚又很有道理,李光頭還舉例說明了這篇小說什麽地方寫得好,宋鋼重讀的時候覺得李光頭說好的地方真是很不錯。宋鋼鼓起勇氣,決定把小說拿給劉作家指正一下。要是劉作家也說他寫得好,那他可能真是寫得不錯了。

    第二天宋鋼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的小說拿給劉作家,劉作家先是一愣,他沒料到自己的弟子也寫起小說來了。那時劉作家手裏拿著擦屁股紙,正要去廁所拉屎,他把宋鋼十三頁的手稿壓在擦屁股紙的上麵,一邊讀著一邊走向廁所;進了廁所以後一隻手解開褲子,一隻手拿著宋鋼的小說還在讀;然後他一邊哼哼啊啊地拉屎,一邊繼續讀著宋鋼的小說。劉作家拉完屎,宋鋼的小說也讀完了,他從廁所裏出來,把半張沒用完的擦屁股紙壓在宋鋼小說的上麵,雙眉緊蹙地走迴了供銷科的辦公室。整整一個上午,劉作家都坐在辦公室裏評點宋鋼的小說,他手裏捏著一支紅筆,把宋鋼小說的每一頁都塗改了,又在最後一頁的空白處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三百多字的評語。下班的時候,宋鋼忐忑不安地出現在供銷科辦公室的門口,劉作家一臉嚴肅地向宋鋼招了一下手,宋鋼走進了辦公室,劉作家把十三頁小說還給宋鋼,一臉嚴肅地說:

    “我的意見都寫在上麵了。”

    宋鋼接過自己的小說時心裏涼了半截,上麵被劉作家用紅筆胡塗亂抹以後已經麵目全非,讓宋鋼覺得自己的小說可能是有很多問題。這時劉作家得意地從抽屜裏拿出自己的一篇小說,遞給宋鋼,讓他拿迴家認真讀一讀。劉作家的神態仿佛是將一篇傳世佳作遞給宋鋼,他說:

    “你看看我是怎麽寫的。”

    這天晚上宋鋼把劉作家的塗改和評語認真讀了幾遍,宋鋼越讀越迷茫,不知道劉作家在說些什麽?宋鋼也把劉作家的新作認真讀了幾遍,也是越讀越迷茫,不知道好在什麽地方?李光頭看到宋鋼廢寢忘食,好奇地湊上去,先是拿起劉作家給宋鋼小說的評語讀了一遍,讀完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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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說八道。”

    接著李光頭又拿起劉作家的新作,先是數了數,同樣的方格紙隻有六頁,他拿在手裏不屑地抖了抖,說才這麽一點。然後李光頭讀了起來,還沒讀完就扔到了一旁,對宋鋼說:

    “幹巴巴的,沒意思。”

    李光頭打著嗬欠躺到了床上,翻身以後鼾聲就起來了。宋鋼繼續認真讀著自己被塗改了的小說和劉作家的新作。雖然劉作家的塗改和評語讓他感到迷茫和失望,尤其是那段評語,幾乎把宋鋼的小說全盤否定,隻是在最後說上了兩句鼓勵的話。宋鋼仍然覺得劉作家這樣做是良藥苦口,畢竟劉作家的塗改和評語是花了工夫的。宋鋼覺得自己應該投桃報李,也應該在劉作家新作最後一頁的空白處寫下一段評語。宋鋼開始認真地寫起了評語,先是寫上一些讚揚的話,最後才指出某些不足之處。宋鋼不像劉作家那樣,評語都寫得塗塗改改,他先在廢紙上寫出草稿,又修改了幾遍,然後才認真抄寫到劉作家新作的最後一頁上。

    宋鋼第二天上班時將新作還給劉作家時,劉作家坐在椅子裏架起了二郎腿,滿臉微笑地等待著宋鋼的歌功頌德,他沒想到宋鋼說了一句:

    “我的意見寫在最後一頁上。”

    劉作家當時的臉色就變了,他迅速翻到自己新作的最後一頁,果然看到了宋鋼的評語,而且還指出了他小說的不足之處。劉作家勃然大怒了,從椅子裏跳起來拍了一下桌子,伸手指著宋鋼的鼻子吼叫起來:

    “你,你,你,你怎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劉作家氣得說話都結巴了,宋鋼站在那裏呆若木雞,他不明白劉作家為什麽憤怒,他支支吾吾地說著:

    “我動什麽土了……”

    劉作家拿起自己的小說,翻到最後一頁指給宋鋼看:“這,這是什麽?”

    宋鋼不安地迴答:“是我寫的意見……”

    劉作家氣得將自己的小說狠狠摔在了地上,馬上又心疼地撿了起來,他一邊撫摸著自己的小說,一邊繼續衝著宋鋼叫道:

    “你,你怎麽敢在我的手稿上亂塗亂寫……”

    宋鋼終於明白劉作家為什麽憤怒了,他也不高興了,他說:“你也在我的手稿上亂塗亂寫了。”

    劉作家聽後一愣,隨即更加憤怒了,劉作家接二連三地拍著桌子說:“你是什麽?老子是什麽?你的手稿?老子在你手稿上麵拉屎撒尿都是抬舉你,操你媽的……”

    宋鋼也憤怒了,他向前走了兩步,伸手指著劉作家說:“你不能罵我媽,你罵我媽,我就……”

    “你就什麽?”劉作家舉起了拳頭,看到宋鋼比自己高出半頭,他又把拳頭放下了。

    宋鋼猶豫了一下後說:“我就揍你。”

    劉作家吼叫道:“你口出狂言。”

    平時恭恭敬敬的宋鋼竟然敢說要揍劉作家,劉作家氣得拿起桌子上一瓶紅墨水就潑了過去。紅墨水潑在了宋鋼的眼鏡上、臉上和衣服上,宋鋼摘下染上紅墨水的眼鏡,放進了上衣口袋,然後伸出雙手像是要掐劉作家脖子似的衝上去。供銷科的其他人趕緊撲上去拉住了宋鋼,把宋鋼往門外推。劉作家趁機退到了牆角,指揮著他手下的幾個供銷員:

    “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去。”

    供銷科的幾個人把宋鋼推迴到了他的車間,宋鋼一身紅墨水,臉色通紅地坐在一條長凳上,他的臉上還有縱橫交叉的紅墨水在流淌。供銷科的幾個人站在一旁說了一堆安慰的話,宋鋼車間裏的工人也圍過去打聽發生了什麽事,供銷科的人向他們講解了宋鋼和劉作家衝突的全過程。有人問為什麽發生衝突,供銷科的幾個人立刻迷惑起來,他們搖著手擺著頭說:

    “他們文人之間的事,我們弄不懂。”

    宋鋼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他不明白平時溫文爾雅的劉作家怎麽突然像個潑婦一樣罵人了,這個劉作家說出來的話比村裏種田的農民還要粗野難聽。宋鋼心裏憤憤不平,心想劉作家怎麽可以這樣說話,就是村裏的農民也不應該這樣說話。圍在身邊的人都走開了,宋鋼起身走到水池那裏清洗了他的黑邊眼鏡,又清洗了臉上的紅墨水。洗掉了臉上的紅墨水,宋鋼的臉色就鐵青了,他鐵青著臉迴到自己的車間,中午下班後又鐵青著臉迴到家中。

    李光頭迴家後看到宋鋼坐在桌前生氣,衣服上的紅墨水像是一張地圖。李光頭問宋鋼發生了什麽事?宋鋼就把前後經過告訴了李光頭,李光頭聽完後一句話沒說,轉身走出了家門,他知道劉作家住在哪條小巷裏,他要去教訓一下這個不識抬舉的劉作家,他粗短的身材搖晃著走去。

    李光頭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就見到了劉作家,劉作家剛從那條小巷裏拐出來,手裏提著個醬油瓶,奉老婆之令出來買醬油。李光頭站住腳,對著劉作家喊叫:

    “喂,小子,過來。”

    劉作家聽著這話覺得十分熟悉,他扭頭看到李光頭耀武揚威地站在街道對麵向他招手,他想起來小時候他和趙成功還有孫偉經常這樣叫著這個李光頭,要給這個李光頭吃掃蕩腿,現在李光頭竟然這樣叫他了。劉作家知道他是為宋鋼的事來找他的,他遲疑了一下,提著醬油瓶橫穿大街走到了李光頭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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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光頭指著劉作家的鼻子就是一頓臭罵:“你這個王八蛋,你竟敢把墨水潑到我家宋鋼身上,你他媽的不想活啦……”

    劉作家氣得哆嗦了幾下。他在宋鋼麵前舉起拳頭又放下了,是因為宋鋼比他高半個腦袋,這個李光頭比他矮半個腦袋,他就沒什麽可擔心了。他也想迴罵李光頭幾句,眼看著街上的群眾圍了上來,劉作家覺得還是應該注重自己的形象,他冷冷地說:

    “請你嘴裏幹淨一點。”

    李光頭冷冷一笑,左手一把揪住劉作家胸前的衣服,右手捏成拳頭舉了起來,李光頭兇狠地叫道:

    “老子的嘴就是髒,老子還要把你幹淨的臉揍髒了。”

    李光頭的氣勢讓劉作家膽怯了,他看著眼前這個李光頭雖然矮了半個腦袋,可是十分的粗壯。劉作家努力想擺脫李光頭的手,當著圍觀群眾的麵,他要努力保持自己的作家形象,他一邊輕輕拍著李光頭抓住自己衣服的手,希望李光頭自覺鬆開,一邊文雅地說:

    “我是知識分子,我不和你糾纏……”

    “老子揍得就是知識分子。”

    劉作家的話還沒有說完,李光頭的右拳已經一、二、三、四揍了上去,揍得劉作家的腦袋左右搖晃。李光頭乘勝追擊,五、六、七、八又揍上去四記重拳,劉作家的身體也搖晃起來,一下子跪倒在地。李光頭左手一使勁,把劉作家提了起來,然後九、十、十一、十二再往劉作家臉上揍了四拳,劉作家手裏的醬油瓶掉到了地上,砰地一聲碎了。劉作家昏迷了似的渾身癱軟了,李光頭的左手使勁提著他,不讓他倒地,右拳像是在擊打沙袋,繼續往劉作家的臉上狠揍。把劉作家的眼睛揍得腫成了一條縫,把劉作家的鼻子嘴巴揍得鮮血淋淋。李光頭一共往劉作家的臉上揍了二十八拳,把劉作家揍成了一個車禍受害者。最後李光頭提著劉作家的左手沒勁了,鬆開後劉作家的身體像沙袋似的掉了下去,李光頭趕緊從後麵抓住劉作家的衣服。劉作家跪在了地上,李光頭左手拉著他的衣領,不讓他倒地,李光頭笑嘻嘻地對圍觀的群眾說:

    “這就是知識分子……”

    說完李光頭的右拳開始狠擊劉作家的背部,一口氣揍出了十一拳,揍得劉作家嘴裏“嗨唷嗨唷”地響,李光頭發現劉作家的聲音變了,不再是尖聲細氣了,開始發出一係列沉重的聲響。李光頭滿臉驚奇地對圍觀的群眾說:

    “聽到了吧,這個知識分子在喊勞動號子啦……”

    然後李光頭像是做起了科學實驗,往劉作家背上狠揍一拳,聽劉作家喊叫“嗨唷”一聲。李光頭一連揍了五拳,劉作家像是事先約好了一連喊叫了五聲“嗨唷”的勞動號子。李光頭滿臉的興奮,一邊揍著劉作家,一邊對圍觀的群眾說:

    “我把他的勞動人民本色給揍出來啦!”

    這時的李光頭自己也汗流浹背了,他的左手一鬆,劉作家的身體完全掉在了地上,像一頭死豬似的癱在了那裏。李光頭擦擦額上的汗水,心滿意足地說:

    “今天到此為止。”

    李光頭意猶未盡,他想起來劉作家還有一個知識分子同黨趙詩人,就對圍觀的群眾說:

    “趙詩人也是個知識分子,你們轉告他,半年內我要揍他一頓,也要把他的勞動人民本色給揍出來。”

    李光頭揚長而去,劉作家躺在街上的梧桐樹旁滿臉是血,來去的群眾圍在那裏看上一會兒,指著地上的劉作家議論紛紛。李光頭對準劉作家的五官揍了二十八記重拳,把劉作家揍得神誌不清了,癱瘓似的躺在地上。直到幾個五金廠的工人上班走過時,看到他們的劉科長被人揍得滿臉是血,眼睛轉溜溜,咧著嘴傻笑,趕緊把他抬到了醫院。

    劉作家躺在醫院急症室的病床上,一口咬定揍他的人不是李光頭,是李逵。那幾個五金廠的工人不知所雲,問他:

    “哪個李逵?”

    劉作家咳嗽著,嘴裏吐著鮮血說:“就是《水滸傳》裏的那個李逵。”

    幾個工人驚訝不已,說那個李逵不是在劉鎮,是在書裏。劉作家點著頭說,那個李逵就是從書裏跑出來揍了他一頓。幾個工人忍不住笑了,笑著問他,李逵為何要從書裏跑出來揍他呢?劉作家趁勢罵了李逵幾句,說那是個有勇無謀的馬大哈,渾身的肌肉都長到腦子裏去了,這個馬大哈李逵得到了錯誤情報,走錯了地方,揍錯了人。最後劉作家繼續咳嗽著,繼續吐著血,聲音嗡嗡地說:

    “李光頭哪是我的對手。”

    幾個五金廠的工人心想壞了,他們拉住醫生,打聽他們的劉科長是不是被揍成個傻子精神病了?醫生搖擺著手說,還沒有這麽嚴重,說劉科長隻是被人揍出了妄想性迴憶,醫生說:

    “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李光頭揚言下一個挨揍的是趙詩人,這話傳到趙詩人耳中,趙詩人氣得臉色蒼白,他鼻子裏放屁似的裏一連哼出了五六聲,很少說髒話的趙詩人忍不住罵了一聲:

    “這個小王八蛋。”

    趙詩人對我們劉鎮的群眾說,想當初,也就是十一、十二年前,這個李光頭吃了他多少掃蕩腿,這個李光頭哭著喊著摔著跟鬥,一口氣摔出去半條街。趙詩人聲稱李光頭是人渣,十四歲就到廁所裏去偷看女人屁股,被他趙詩人生擒活捉以後懷恨在心,一直想伺機報複。趙詩人迴想起當年揪著李光頭遊街時的無限風光,蒼白的臉色紅潤了起來,說話的聲音也宏亮了。有群眾說李光頭也要把趙詩人的勞動人民本色給揍出來,趙詩人的臉色又蒼白了,他氣得聲音直發抖,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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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揍他,你們看著吧,我先把這個勞動人民揍成個知識分子,揍得他從此不說髒話,揍得他以禮待人,揍得他尊老愛幼,揍得他溫文爾雅……”

    有群眾笑著說:“你這麽揍下去,不就把他揍成個李詩人了嗎?”

    趙詩人聽後一愣,隨即喃喃地說:“揍成個李詩人也無妨。”

    趙詩人在大街上口出狂言,迴到家裏就發虛了。他心裏七上八下,想想自己要是和劉作家打架,就是大戰一百迴合,自己可能隻是略占上風,而且把握並不大。想想李光頭把劉作家揍得毫無還手之力,把劉作家揍出了妄想性迴憶,讓劉作家錯把李光頭當李逵了,成了劉鎮群眾飯後茶餘的笑料;想想自己可能也是同樣的下場,甚至更加不如。趙詩人覺得李光頭是那種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愣頭青,揍起人來不知道輕重死活,他對準劉作家的臉蛋揍了二十八拳,揍出了劉作家從未有過的妄想性迴憶,他要是對準自己的臉蛋揍上八十二拳,還不把自己揍得一輩子呆頭呆腦,揍成妄想性人生了。這麽一想後,趙詩人能不上街就不上街了,有時迫不得已必須上街的話,趙詩人走路時也像個偵察兵那樣探頭探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旦發現有李光頭的敵情,立刻竄進一條小巷躲藏起來。

    劉作家挨揍後在醫院裏躺了兩天,在家裏躺了一個月。李光頭被陶青叫到民政局的辦公室臭罵一頓後,就什麽事也沒有了。此後有群眾當麵問起李光頭:為何要把知識分子劉作家,揍成了勞動人民劉成功?李光頭矢口否認,他嬉笑著說:

    “我沒揍他,是李逵揍了他。”

    劉作家被李光頭揍進了醫院,揍到了床上下不來,宋鋼心裏不安了,雖然劉作家那天的所作所為讓宋鋼很生氣,可是李光頭把劉作家揍成那樣,宋鋼覺得也不對。宋鋼一直想去探望劉作家,又怕李光頭不高興,這事就拖了下來。眼看著劉作家馬上就要傷愈複出,馬上就要迴到五金廠供銷科上班了,宋鋼覺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支支吾吾地對李光頭說:

    “應該去探望一下劉作家。”

    李光頭揮了一下手說:“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宋鋼繼續支支吾吾,他說把人家打傷了,去探望的話,總得提點什麽過去。李光頭不知道宋鋼要說什麽,他問:

    “你吞吞吐吐想說什麽?”

    宋鋼隻好實話告訴李光頭,他想買幾個蘋果去探望劉作家。李光頭一聽蘋果,馬上吞起了口水,說自己這輩子還沒吃過蘋果呢,他說:

    “這不便宜那個勞動人民了?”

    宋鋼不再說話了,他低頭坐在桌前。李光頭知道宋鋼心裏不安,就拍拍宋鋼的肩膀說:

    “行,你就買幾個蘋果去探望那個勞動人民吧。”

    宋鋼感激地笑了,李光頭搖著頭對宋鋼說:“我不在乎那幾個蘋果,我是擔心,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揍出了他的勞動人民本色,我擔心他一吃上蘋果,知識分子的嘴臉又吃出來了。”

    宋鋼在街上的水果鋪子買了五個蘋果,他先是迴到家裏,把裏麵最大最紅的那個蘋果挑出來,給李光頭留著,另外四個蘋果他放進了舊書包。宋鋼背著舊書包來到劉作家家中,那時候劉作家早已康複,坐在院子裏和鄰居聊天,聽到宋鋼在門外向人打聽,他立刻站起來,走進屋子躺到了床上。

    宋鋼小心翼翼地走進劉作家的屋子,劉作家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宋鋼走到床前,劉作家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就閉上了。宋鋼在劉作家的床前站了一會兒,輕聲說了一句:

    “對不起。”

    劉作家的眼睛睜開來,看了宋鋼一眼又閉上了。宋鋼站了一會兒,打開書包把裏麵四個蘋果拿了出來,放在劉作家床前的桌子上,他輕聲對劉作家說:

    “我把蘋果放在桌子上了。”

    劉作家一聽說蘋果,不僅眼睛睜開了,整個身體都張開似的坐了起來。他看見桌上的四個蘋果,立刻滿臉歡笑,他對宋鋼說:

    “你真是客氣。”

    劉作家說著拿起一個蘋果在床單上擦了擦,迫不及待地放進嘴裏咬了一口。劉作家幸福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清脆地一口一口咬著蘋果,清脆地在嘴裏嚼著蘋果,就是往肚子裏吞的聲音都是清脆的。正如李光頭意料的那樣,劉作家吃完一個蘋果後,馬上把知識分子的嘴臉吃出來了。劉作家眉飛色舞地和宋鋼談起了文學,好像他們之間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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