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夏,簡淩獨自往辦公室走去,她特意繞了一大圈,從外科病房區經過,忽然聽見“啪”的一聲清脆響聲。


    簡淩腳下一頓,順著聲音找過去,發現來源於阿曼的病房。


    她推開病房門,見到阿曼坐在床上,整個上半身都往下彎,艱難地伸手去夠地上的玻璃碎片。


    簡淩打開燈,走過去將他的身體扶正:“怎麽了?”


    阿曼笑得無奈:“剛剛醒來,想要喝杯水,結果不小心把被子碰倒了。不想給你們添麻煩,就打算自己把這兒收拾好,沒想到我的手這麽短,半天沒夠著!”


    說完,他還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被繃帶固定的右臂掉在胸前,臉色看起來很蒼白。他的臉龐非常消瘦,眼窩深陷,鼻子高挺,五官非常立體。由於幾天沒清理,下巴上冒出了很多的胡渣,剛睡醒的頭發亂糟糟的,看起來平白多了幾分憔悴。


    隻是他平日裏時常保持著開朗的笑容,這樣的憔悴被笑容衝散了許多,並不太明顯,以至於現在,乍一看去,才發現他的憔悴是這樣刺眼。


    簡淩幫他蓋好被子,然後蹲下身,將地上的玻璃碎片一塊塊撿起來,扔進垃圾處理箱,然後啟動保潔機器人,很快就把地上的玻璃渣和水漬清掃幹淨。


    “你好好睡吧,有事就按鈴。”


    簡淩準備轉身離開,阿曼忽然叫住她:“那個……能不能幫我個忙?”


    “什麽?”


    “我最近睡眠不太好,能不能麻煩您給我開點安眠藥?”


    按照規定,安眠藥除非必要,不能隨便給病人使用,安眠藥和麻醉劑一樣,有一定的成癮性。用久了會產生依賴感。尋常醫院也就算了,但作為軍醫院,那些被醫治的對象都是戰士,他們是這個國家最鋒利的武器,絕對不能對某種藥物產生依賴感!


    關於這點,簡淩很清楚,阿曼也很清楚。


    他表情看起來有些為難,但是眼裏卻盛滿了渴望。深褐色瞳孔緊張地望著簡淩。竟然有幾分可憐巴巴的意味。


    簡淩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所在:“你以前經常吃安眠藥?”


    如果不是,他不會這麽想要安眠藥,他的神情是明顯產生依賴感之後的表現。


    阿曼被戳中心事,目光漂移,聲音低了下去,勉強保持著臉上的笑:“也不是經常。隻是偶爾睡不著的時候,就會想吃點。”


    “為什麽會睡不著?”


    阿曼靠在牆上,閉上眼睛。笑容漸漸淡下去,神情越來越頹廢:“做噩夢,各種各樣的噩夢。”


    簡淩靜靜站在床邊。聲音變得溫和了些,像是輕柔地低喃,緩緩飄進他的耳朵:“你夢見你的戰友了?”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直到簡淩以為他不會迴答的時候,他慢慢開口了:“是,我夢見他們都還在。我們一起訓練一起吃飯睡覺一起同生共……不,我們沒有共死。他們死了,而我卻還活著……”


    他低下頭,將臉埋進滿是繭子的大手裏,聲音哽咽:“你知道嗎,當初是我親手幫他們收拾的屍體,那些被炸碎了的屍體,一塊一塊的,連血都幹了,隻剩下被燒焦的皮肉。我幾乎都分不清他們誰是誰!”


    眼淚透過指縫,低落在被子上:“我經常會以為他們其實還沒死,每次做訓練,我都好像看見他們就站在我身邊,就像以前一樣,他們會撲過來勾住我的肩膀,大聲笑我剛才又被班長罵了。可是下一秒,他們就不見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一個快要四十歲的鐵血漢子,在夜深人靜的病房裏,獨自哭得淚流滿麵。


    那些記憶,壓得他近乎喘不過氣來,可是他又不能忘記,那些都是他最好的兄弟,他怎麽能忘記他們?!


    他逼著自己去抹掉那些殘缺的屍體留下來的冰冷記憶,他開始不斷地在心裏暗示自己,其實他們都還沒死,看,他們都還陪在自己的身邊。


    以至於到了現在,他有時候連自己也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幻象。


    每每睡著之後,到了夢裏,那些被刻意壓抑的恐怖迴憶,會像魔鬼一樣複蘇,對他張牙舞爪。他好像又迴到了戰場上,麵前是成堆的屍體,戰友們一個個從麵前消失,炮彈從耳邊飛過,將他們炸成碎片,血肉漫天飛濺……


    從夢中驚醒,滿身冷汗,然後徹夜失眠,日複一日。


    他知道安眠藥會有副作用,可他隻有依靠它才能睡著,才能麻痹自己的神經,強迫自己不去想。他已經被自己逼到絕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每天醒來是為了什麽,他更不知道滿身是血的自己,迴去該如何麵對家人朋友?


    他覺得自己是被世界拋棄的人,離開了軍隊就什麽也不是。


    簡淩靜靜地看著他,寬闊的肩膀微微顫動,那些被壓抑的哭泣聲斷斷續續傳出來,像是碎掉的玻璃杯,一片片紮在心頭。


    簡淩找不到可以安慰他的話,他已經深深陷入自己構建的世界裏,外人的勸解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有時候甚至會讓他產生一種被孤立感,進而更加地厭世。


    她隻能伸手扶住他的肩膀,輕輕地說道:“你隻是病了,等病好了,什麽煩惱就全都沒了。”


    她一直陪在這裏,等著阿曼的心情慢慢恢複平靜,她給他打一點鎮靜劑,讓他安心地睡了個好覺。


    重新迴到外科辦公室,簡淩趕緊將那幾份病曆整理好,然後調出阿曼的病例數據,仔細看了一遍,目光停留在那幾張胸腔片子上。


    她將肺部的那張片子放大數倍,仔細地觀看了許久,神情越來越凝重。


    第二天一大早,她親自去了一趟心理諮詢室,找到齊穆,大概將阿曼的情況說了一遍。


    齊穆說道:“這是典型的戰後綜合症。看情況應該已經相當嚴重,需要依靠藥物才能控製理智,必須要盡早治療。找個時間,我會去親自看看他,到時候再配合你們的治療,準備一個相應的心理治療方案。”


    簡淩的表情有些猶豫:“他現在的身體情況不太理想,肺部已經出現輕微萎縮,其他的〖運〗動神經似乎也出現不同程度的硬化。我懷疑他患有肌萎縮側索硬化症……”


    齊穆明白她的顧慮:“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在沒有確切的把握之前,我建議暫時不要將這件事告訴他,免得他再受刺激,做出什麽不理智的行為。”


    簡淩點點頭:“知道了。”


    此時在外科辦公室裏,季月這幾天的病人資料進行整理,打算將部分傷勢較輕的病人轉到其他部門。無意中。她看見阿曼的病曆,那幾張胸腔片子令她目光微微一頓。


    她將那幾張片子拉成影響,仔細看了好幾遍。嘴角慢慢上揚,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


    她將這份病曆複製一份,中午的時候。她趁著沒什麽人,打開自己正在著手進行的學術論文。這篇論文是她從前兩年就開始著手準備的,凝結了她許多心血,研究內容正是與〖運〗動神經元有關。


    她很看好這篇論文,不論是從立意還是觀點來看。隻要發表出去,必然會在醫界引發一場不小的關注。


    如果發展順利“季月”這個名字也會被載入史冊,成為醫學裏程碑上的一個標記。


    隻可惜,這兩年一直沒找到最合適的臨床病人,在數據和材料方麵仍舊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筆。而現在,她發現了患有肌萎縮側索硬化症的阿曼,無疑是老天送上門的大禮!


    她迅速將阿曼的病曆數據拷入論文之中,以這個病人為研究對象,寫好一部分開頭。接下來隻要等阿曼確診,她再為他實施主刀手術,她的論文就完美無缺了!


    簡淩進來的時候,正好見到她在寫論文,不由得目光一凝:“你什麽時候開始準備這篇論文了?”


    “兩年前”季月將文檔保存好,然後關掉電腦,笑著看向她“阿曼是個很重要的病人,以後他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處理,你去幫忙醫治其他的傷患吧。”


    看著她自信的微笑,簡淩確定她已經知道了阿曼的病情,不由得將聲音放冷:“別去動阿曼,他是病人,不是你的研究材料!”


    “嗬,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目光短淺!”季月坐在椅子上,左腿疊放到右腿上,對於簡淩的阻撓,她表現得滿不在乎“簡醫生,從一開始,我就和你不一樣。你隻關注於麵前的病人,而我,是要為幾十年後的千萬個病人著想。隻要我的這篇論文成功了,今後再有人患上肌萎縮側索硬化症,就不至於成為可悲的‘漸凍人”受益的病人將會有千千萬萬。”


    所謂“漸凍人”是肌萎縮側索硬化症的一種別稱,又稱有意識的“植物人”。病人在患病的後期,全身肌肉進行性萎縮、無力,導致吞咽和唿吸功能困難,通常在2至5年左右,最終唿吸衰竭而死。


    阿曼現在已經開始發病,雖然隻是前期,但是這種病進展極為迅速,很難控製得住,等待他的,必將是無法接受的悲慘結局。


    簡淩抿緊嘴角:“我不管你的狗屁論文,我隻警告你,別動阿曼,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季月毫不示弱地直視她,冷笑:“你這種人,就隻適合在這種小地方幹一輩子。”


    虧得她之前還想拉攏簡淩,讓簡淩成為她的左右臂,現在看來,這個女人根本就是毫無遠見,即便帶迴醫療部也不見得能上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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