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近,國公府裏麵一片熱鬧祥和的歡愉氣氛。鄭家三兄妹坐在一間屋子裏麵,氣氛卻沉重而尷尬。


    “這麽說,你早知道我們兄妹沒有入族譜的事了?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們。”鄭鈞率先打破了沉默。


    “原想著哥哥們要準備大考,怕分了你們的心,所以一直沒說,想等三哥大比完了再說。誰想到二叔這麽快就來長安了。”涵因的聲音多少有些心虛。


    鄭欽憤憤的說:“這是大事啊。大哥下了拜帖,遲遲不見迴應,便親自登門拜訪,誰知不僅沒有見到二叔,還遭到他家仆役的羞辱。”


    “早知道……哎……”鄭鈞深深歎了口氣,仿佛要把胸中的悶氣歎出去似的。


    涵因跟著歎息道:“此事是妹妹的不對,這件事應該早跟大哥商量。隻是,若是大哥早知道了,還能安心的等著考武舉謀職麽?”


    “自然是先迴滎陽,把入譜的事情辦下來。當官事小,入得族譜才是大事。你可真真是……哎……誤了大事。”鄭鈞沉著臉。


    “哥哥以為迴去了,又幾分把握入得族譜。”


    鄭欽怒道:“自然是迴去就應該開宗祠祭祖。”


    涵因沒有說話,平靜的注視著兩個哥哥,目光涼颼颼的,讓兩個火氣甚旺的小夥子頓時熄了火,鄭欽還是強道:“我們是父親的兒子。哪有不讓我們入族譜的道理。”這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底氣不足。


    涵因見他兩個冷靜了下來,淡淡的說道:“若是二叔哪怕還念一分親戚情誼,那些仆役又怎敢如此對待哥哥,分明是那些刁奴悉知了主人的意思,方才如此。二哥,你想想。如果你不是有官品在身,今日可進得這沛國公府的西花廳?打發哥哥的又豈會是沛國公府的大管事呢?恐怕門口的小廝就把哥哥打發走了。”


    鄭鈞長歎了一口氣,拳頭重重的叩在了桌子上。


    涵因站起來說道:“如今父親沒了,要想入得族譜,須得族中長老同意才行。二叔這些年雖賦閑在家,身上到底還是有沛國公的爵位的,而且在族長病中,一度代理族中事務,對族務很是有些說話權。他對父親很有些宿怨,怎麽會允許我們輕易入譜。當初在盧家遇上堂姐。我就知道這事情難辦了。”


    “那總不能不講道理吧。”鄭欽恨聲道。


    “那也得看道理在誰手上。”涵因的聲音越來越涼薄,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情一般,“當年大哥獲罪。我們家的田產沒收。聽說父親去世之前曾捐贈大筆田產於族中,哥哥們一旦入譜,這筆田產就算不重新劃歸我家,也應該優先由哥哥們管理,收益和族中分成。”


    “那都是後話了。便是不分給我們兄弟,難道我們還會去硬強不成。”鄭欽的語氣有些無奈。


    涵因卻不理這話,徑自說道:“那些房產田地早已分了出去,如今劃在各家手裏,到了嘴裏的肉,還想讓他們吐出來不成。他們必不樂意。到時候二叔隨便找些借口,這些人也必然唿應,就算族長有心替我們兄妹主張。也不能不顧族中人的意思。”


    鄭鈞眉頭緊皺:“那也不能就這樣算了,就算拚得我一命,也要一試。”


    “那道不必,哥哥們隻要讓族中人認識到我們兄妹對鄭家必不可少,機會就大多了。”


    “如何能必不可少?鄭家又不是那種沒有人氣的寒門。”


    涵因接著分析:“鄭家當年受到長公主和關隴世族的聯手打壓。在朝中已經失勢幾年了。如今二叔剛剛才重迴中朝。而我們的親外甥卻是皇子,這對鄭家很是關鍵。隻是泰王殿下如今隻能依仗崔家。便是想與我們兄妹做主,也沒有底氣。舅舅對我們兄妹雖好,但這畢竟是鄭家的家事,他也不好直接插手。另外,鄭家欲在朝中伸展開拳腳,必定要盡量聯合朝中的鄭氏子弟,雖然現在隻剩下些低品的官職,對鄭家來說也是彌足珍貴的。大哥殿試便得了皇上的賞識,若是二哥也有此佳績,一舉得官,泰王在朝中有了臂膀,哥哥也便能借上了泰王的勢,族中豈能不重視。到時候,便是二叔想攔,族長和長老為鄭氏長遠計,也不會由他亂泄私憤的。但若是哥哥們對族中毫無用處,誰又肯為我們兄妹得罪二叔?”


    涵因一番話說得兄弟二人一時沒了言語。


    過了半餉,鄭鈞才說:“妹妹說的有理,剛才是為兄浮躁了。”


    “大哥何須如此說,兩位哥哥一心為家門興盛奔波,隻恨妹妹女子之身,無法出去主張,隻能辛苦二位哥哥了。”涵因此時的語氣溫柔而和煦,讓人聽著便覺得心中舒坦。


    “還是妹妹思慮周全,我這個當哥哥的卻如此莽撞,實在是羞愧。放心,這一次科舉,我一定會加倍發奮,定不會叫那些人小瞧了。”鄭欽心頭一熱,一番話豪氣衝天。


    涵因撫掌:“正是這話,妹妹也等著哥哥蟾宮折桂。”


    靖國公府中這些天上上下下都忙著準備祭祖、朝賀、置辦年貨和打點送往各世交、親戚府上的禮品。大太太是每年都要做這些事,因此熟門熟路,各項事宜早就安排的井井有條。今年,她的精神特別好,更是事無巨細、色色周全,連老太太都忍不住跟來請安的老媽媽們誇讚。


    “我這大兒媳婦是個通透人兒,你們看這麽些年她何曾出過紕漏。”


    “這些年大太太的賢德,上上下下都看在眼裏。都說老太太會挑兒媳婦。”那些老婆子們也跟著稱讚,說的老太太臉上也放了光彩。


    二太太終於在除夕之前趕了迴來,她病已大愈,隻是氣色不大好。


    老太太見二兒媳婦及時迴來了,很是高興:“祭祖雖是大事,不過還是要以自己身體為要,千萬別逞能。”


    “老太太放心,媳婦這不好好的。過年了,媳婦自然是要給老太太盡孝道,再者,一個人在洛陽也沒什麽意思,和家裏人一起熱熱鬧鬧吃頓年夜飯,病還好得快些。”二太太說話還是細聲細氣的,涵因卻覺得她有些中氣不足。可見這場病生得的確重。


    老太太笑得開心,指著二太太說道:“她平日裏不聲不響的,卻是極老實孝順的孩子。”


    “要不都說老太太有福氣,兩個兒媳婦都這麽孝順。”婆子們又開始七嘴八舌的附和起來。


    二太太被當麵誇獎,得了麵子,臉上也恢複了一些血色。


    “我看嫂子這些日子辛苦,我已經大好了,不如去幫襯幫襯。”二太太趁著老太太高興,試探的提了提管家的事情。


    老太太卻連連擺手:“你的身子要緊,你年輕,不知道這裏的輕重,若是不好好調養,坐下病來,到老了後患無窮。就叫你嫂子多操勞些吧,你千萬不可逞強。”


    二太太神色間略帶了一絲失望,但轉眼就堆出了笑意:“這是老太太疼我,那就隻能辛苦嫂子了。”她盈盈向大太太一拜。


    大太太剛才略有些緊繃的嘴角鬆了鬆,“弟妹也太客氣了,往年這樣早習慣了,弟妹隻管歇著吧,有我呢。”


    涵因看著三個女人組成的一台戲,輕輕地用帕子撫了撫嘴,仿佛是要把嘴角那一抹譏諷的弧度抹平一般。


    長安今年雖因時疫蕭條許多,但自從進了臘月中,長安人便開始把心思放在了過年上,不論大族還是小戶,隻要略有財力的,都要新油桃符,換上新的門神,再去找那書畫攤子寫一副喜慶的春聯貼上。


    臘月二十九開始,全城燈火輝煌,長安各世家貴胄府邸一律正門大開,一直開到正廳,兩旁階下一水大紅燈籠並地燈晝夜不息,晃得如白晝一般。


    除夕當日,靖國公府的誥命依例入宮朝賀。迴來便開始祭祖。涵因則在哥哥處的院子裏,擺了先祖、父母的排位,各色貢品、牲醴,辦了個規模極小的祭祖。


    涵因極誠懇的在心中念道:“各位列祖列宗,老天既然讓我投身這個家中,我便算是這家的人。滎陽郡公這一支是由我毀掉的,那麽就讓我親手把它振興起來吧。”她的目光堅定,隨著那升騰的香煙,直入雲霄。


    不知何時,天空中飄灑下了雪花,將長安城籠罩在一片紛揚的白絮之中,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仿佛天地神明歆享了眾生的祈福與香火,終於給飽受幹旱之苦的帝國賜下了期盼已久的甘霖。


    人們不顧嚴寒,紛紛走出屋子,迎接這天上來的貴客。刹那間,全城的炮仗像約好了似的響起來,夾著人們的歡唿聲,孩子們的笑鬧聲,響徹雲霄,應和著人們心中的喜悅與開懷。


    這一場雪驅走了自秋日以來便纏繞在關隴、河南、河北的旱魃,農民鬆了一口氣,春耕總算有了保障;官員鬆了一口氣,明年的考課總算可以過關了;皇帝也鬆了一口氣,若是再繼續大旱,他就要下罪己詔了,這些日子,他都已經懷疑,這是上天在懲罰他背叛了至親的姐姐。


    不知是今天的大祭起了作用,還是昨天在長公主牌位前長跪起的作用,皇帝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那雪花在手掌的溫度下迅速融化成水珠,仿佛一顆晶瑩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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