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向來在內院第二進正房的廳堂中理事,前麵便是老爺會客的正堂,兩邊迴廊有門分隔內外,這樣外邊有什麽事大太太也可以盡快知道。


    如今二太太端坐在正座上,淡淡的聽著下人仆婦迴事,是不是問上兩句,斟酌一下再作吩咐。


    二太太向來在府裏不言不語,那些婆子們仗著自己是府裏的老人,也並不把她當一迴事。見她說話細聲細氣、斯斯文文,便道她性子綿軟,好拿捏,不由起了輕慢之心。


    直到一個管器皿的報損,數量上弄錯了,卻和另一個人耍花槍相互推諉責任,被二太太三言兩語分辨清楚,兩個人都以沒有盡到責任,被打了二十板子,大家這才驚覺,原來二太太並不好糊弄。


    旁邊坐著三位姑娘,王徵對此類俗物甚是看不上眼,她母親又再三叮囑讓她少說多看,隻好無趣的坐著;皓寧性子跳脫,不耐煩聽這些婆子絮絮叨叨說雞毛蒜皮的小事,越坐越困,竟打起了哈欠;涵因則不欲多言,隻暗暗觀察這些仆婦下人的行止。


    一時間廳堂裏隻聽見二太太質問的聲音,那花園管事婆子王福家的頭上也漸漸冒了汗,她小心翼翼的觀察者二太太的神色“雖然舊例如此,但這些日子長安雨水不足,園子裏得花木多有幹渴枯死的,便要重新買了苗子種植,故而花費就多了些。還有銘少爺帶迴來得西域馬,前日拉到園子裏讓姑娘們賞看,竟不知怎麽脫了韁繩,踏壞了一池子老爺從洛陽移來的牡丹,還有一畦新栽的花苗。”


    王福家的扯上皓銘,顯然是想要給二太太難堪,甚至是一種挑釁。


    二太太卻並不著惱,隻是拿過舊賬冊子,翻了翻說道:“便是這樣,除外這兩樣,你報的銀兩比去年也高了一半,而管園子上報的苗木數目卻跟去年差不多。”說著,把新的賬冊往地上一扔:“我看你是糊塗了,你自己迴去從新算過,若是還算不清楚,我就另派人幫你細算算。”


    王福家的臉上一僵,撿了賬冊,行了禮灰溜溜的走了。


    二太太卻並不想把此事揭過,問道:“管苗木的是誰?”


    “是奴婢們。”一溜出來五個身穿灰色、褐色粗布的婆子,行了禮,躬身站在一邊。


    “你們幾個誰是頭?”


    “我們幾個隻被分派照看園中的花木,記下枯敗的草木,上報王福家的,並沒有頭的。”站在前麵的一個婆子答道。


    “怎麽稱唿?”二太太問道。


    “太太,我是許旺家的。”那婆子迴道


    “嗯,既這樣,你便作個頭吧。你把園子均分成幾塊,交個她們幾個,各人負責自己的一塊,你隻負責記下她們各自草木枯敗的情況,若有特殊緣由便注明出來。若是大家都差不多那有可能是天氣的緣故,若是其中一個總比其他人耗損多,那必然就是她照顧不經心的緣故了,那我便罰她一個。若是損耗比別人少些,那我也會獎賞。但若你失察或是幫她們隱瞞不報,被我發現了,那罰得就是你。你們可聽明白了?”


    許旺家聽了這個並沒有當即答應,而是打眼看著其他的管事婆子。


    二太太知道她心有顧及,冷笑著說:“你若不願意,我就另找別人。”


    許旺家的一聽這話,把牙一咬,應到:“是,多謝太太抬舉,老奴一定不讓太太失望。”


    後麵的人顯然老實了很多,二太太把事情處理完了,已經到了晌午,幾個人到偏廳用了飯。


    思雨這幾日見涵因跟著二太太理家,忽的積極起來,主動跟著忙前跑後,態度也恭謹了許多,眾人皆詫異。此時伺候涵因用飯,布菜、遞手巾極其伶俐,讓涵因一陣詫異,之前還以為是個隻會撒嬌拔尖的小丫頭,竟是小看了她,手腳幹練不下祈月、侍候周全不讓慕雲。涵因知道她定有圖謀,不過這位大佛向來看不上自己的小廟,她也巴不得趕緊請走,幹脆由她。


    吃過飯,二太太難得興致好,便跟幾個姑娘提議去花園裏麵逛逛,順便消散消散。皓寧早坐得悶了,因大太太嚴肅交代讓她好好學習理家,才不得不老老實實的呆著,見二太太提出來,馬上附議。王徵和涵因也坐得乏了。


    日頭正烈,但花園中樹木蔥鬱,擋住了陽光,時不時的從湖上刮來一兩陣涼風,倒是比悶在屋子裏麵涼爽。幾個人行至一水榭,便覺涼風習習,甚是舒服,便不再走,讓人拿墊子鋪了坐下。二太太便遣了自己的丫鬟去廚房取在井水裏鎮著的瓜果。


    夏日的天氣如同婦人的心思,時陰時晴,轉眼之間,雲積了上來將日頭擋住。眾人正道:“可算涼快些了。”雲卻烏壓壓的蓋住了天幕,豆大的雨點子就打了下來,那水榭在湖麵之上,四處透風,風便挾著雨灌了進來,把眾人的衣服都潲濕了,大家避無可避,隻好那袖子稍微擋一擋,在外麵一圈的人都濕透了。


    思雨卻並不慌張,從隨身帶得匣子中拿出一把精巧的小傘,那是綴錦閣做的折疊傘,展開了遞給涵因,說道:“姑娘擋一擋吧。”


    涵因笑道:“我看這雨一時也停不了,你先送二舅母迴去把。”


    二太太忙推辭:“難為你這丫頭想得周全,你身子弱,你就先迴去把。”


    “哪就弱到這個地步了,何況慕雲見我沒迴去,必然會來接我的,大舅母已然病了,若是二舅母淋了雨再病了,府裏豈不是沒有人理事了,難不成還要勞動老太太麽。”轉頭吩咐思雨:“二舅母的丫頭都不在身邊,你送二舅母迴去,路上要仔細,別讓二舅母滑到了。”


    二太太聽了便不再推辭,讓思雨撐著傘迴去了。


    又過了一會,各院子的丫頭們見下雨主子都未歸,也都打著傘尋來了。


    涵因見來接自己的果然是慕雲,笑著說“走吧。”


    慕雲沒有見到思雨,不自覺的皺皺眉,終究沒問什麽。


    涵因一迴到院子,祈月早準備好了熱水,服侍涵因洗浴。


    “您就這麽由著她!我就知道她突然變了個人似的,肯定有鬼。”祈月一邊幫她擦著身,一邊忍不住抱怨起來。


    “這豈不正好。”浸在舒服的熱水中,涵因長舒了一口氣:“何必擋了人家的路。”


    祈月不屑的哼了一聲:“就算巴結上了二太太又怎麽樣呢。等大太太病好了,二太太還不是要把大權交迴去。況且三少爺身邊的人有哪個是省事的,憑她能插的進去麽。”


    “大太太的病便是好了,恐怕老太太也要讓她調理上一年半載的了。何況二房分了家,二管家一家子少不得要跟過去。”涵因閉上眼睛,享受祈月的按摩。


    “姑娘聽到風聲要分家……”祈月一驚,又意識到這是在議論主人家的事,忙閉了嘴,手上不自覺加重了力道,涵因微微吃痛,吸了一口氣。


    祈月忙告罪:“姑娘恕罪,我沒輕沒重弄疼了姑娘。”


    “並沒有聽說什麽,我隻是想早晚會分家的。”涵因的笑容讓祈月看不透,但她馬上又收住了笑,感慨道:“隻是今後不知哪個有福的,得了你們兩個去。”


    祈月知道涵因說的是她和慕雲,啐了一口,道:“姑娘如今也不正經起來。”


    “我這也是為你們倆打算,趁著我還在這裏,能替你們主張,你們若是有什麽打算,趁早說與我。真要到那時候,真要聽別人擺布了”涵因笑著望著她。


    “能有什麽打算,便是姑娘離開這裏,我和慕雲也是要跟著的。更何況姑娘說不定迴鄭家兜一圈子便又迴來了。”祈月並沒有察覺涵因探詢的目光,一邊打趣涵因,一邊轉過頭去給涵因抹香皂。


    “這種事情誰又說的好呢。”涵因笑笑:“若是我們迴到滎陽,怕是日子也不過比普通百姓略好些。”


    “慕雲是家生子,可惜有個哥哥不爭氣,成日家喝酒賭錢,把爹娘氣死了,後來終於壞了差事,被趕了出去;我是外麵買進來的,爹娘早就不知去向了。雖然我倆一個是老太太調教的,一個是原來伺候在太太身邊的,在這府裏卻無人可依,在外麵也沒有家人幫襯。說句話不怕姑娘惱,若不是我們兩個這種情形,也不會被指派到姑娘身邊。姑娘就是我們的依靠,我和慕雲早就打算好了,姑娘便是走,老太太也會讓人跟過去服侍的,到時候我們定是要跟著過去的。再說了,吃不上飯,我和慕雲就跟著姑娘做些脂粉、胰子,說不定成了巨富呢,聽說當年綴錦閣就是這麽發家的。”


    涵因很欣賞祈月這種直率的態度,這個世界上沒有不為自己著想的人,涵因也相信人和人之間有真情,但僅僅有真情是不夠的,隻有利益一致,情分才能長久,她的目光透過蒸騰繚繞的水汽投到祈月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溫和,笑容也褪去了剛剛那種難以捉摸的味道,變得自然而親切,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我知道你們對我的心。”


    思雨過了好一陣子才迴到院子。渾身*的,準備洗澡,剛想從爐子上端些熱水,卻被凝霜攔了下來。思雨正被衣服糊得難受,皺眉說道:“為什麽不讓我用。”


    凝霜說道:“姑娘剛洗完,慕雲姐姐和祈月姐姐剛剛也淋濕了,正要洗呢,你再等會。”


    思雨剛得了二太太的誇獎,想著自己老娘悄悄告訴自己的話,正在得意,根本不把祈月和慕雲放在眼裏,說道:“我當是誰呢,要是她們惱了,就讓她們來找我。”


    凝霜憋得臉通紅,卻還是不肯讓她拿走。


    思雨見平日裏從來不敢跟自己頂撞的凝霜,現在卻跟她較上勁來,心裏氣惱,罵道:“同樣是奴才,誰又比誰高貴些!我便是拿走了又怎麽樣,憑什麽讓我看她們的臉色!”


    乘風卻突然挑了門簾進來,冷不防來了一句:“誰能把你怎麽樣啊,你是攀高枝走了,自然不用看誰的臉色,不過我們這些人還得看人家臉色活著呢。什麽時候有這樣的巧宗,千萬告訴告訴妹妹,讓妹妹也少看兩天別人的臉色。”說罷,把思雨擠到一邊,拎著熱水壺走了。


    思雨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隻得自己又燒了一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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