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星無月的寒冬,相思穀中除了幾個窗戶漏出極暗淡的燈光,可謂伸手不見五指。


    山穀中發出風掠過的絲絲尖嘯聲,目光能及之處,空無一人。


    以往泠然也曾在夜間獨自一人翻越好遠的路爬上神農頂峰,也曾從山口狂奔迴到岐黃宮,但都沒有生出過此際恐懼的心理。


    她忽然很怕楚玉從她的世界消失,再也不理會她。


    小時候看到過父母吵架,爸爸要離家出走,媽媽就哭得不行,甚至求爸爸別走,當時她躲在房間裏看,很不能明白媽媽的心,覺得吵架了麽,走了一個很正常(原諒我們的泠然小盆友不正常),現在她深深體會到了。


    那是一種被拋棄的恐懼心理,就跟當初她被遣出王府時一樣。


    泠然躍上高高的屋頂四處查看,可是目力有限,在可見可感的範圍內,根本覺察不到有他的氣息。


    四處狂奔了一會,出了一身的汗,立在風中能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她忽然想起了在石林中尋找紅綃公子時的心情。


    似乎略有不同!真的不同!


    瑰遊天外的時候,泠然的腳下不慎碰到一塊石頭,撞得小腿上的脛骨火辣辣地疼,好像又磕破皮了。


    鼻近總是這麽背,才大年初一就受傷,她有些懊惱,幹脆一屁股坐了下來。


    望著漆黑的天空,泠然忽然覺得這三年像是做了一場夢,而今還在夢魘裏摸索不到邊際。


    楚玉和紅綃都像是鏡中huā、水中月,她這個倒黴蛋應該沒有那麽好命能一直享受著如此深重的愛意。


    他們都是那麽優秀,卻為何偏偏要對她這個一無是處的人情有獨鍾?


    雖然還是愛著楚玉,可是她發現如果此時他真的站在麵前的話,她會不知道說什麽,該怎麽對他才好。


    是該當做沒有兩年的離別一樣投身進入他的懷中,低訴有多想他,抑或是冷靜理智地說聲好久不見,試探他的反應才做決定?


    以上兩種她都會覺得自己好虛偽,對紅綃的超乎尋常的情愫就一直一直瞞著他麽?而且跟楚玉和好之後,又將要如何跟師兄相處呢?


    拍拍屁股走人?她已做不出來,要保持和紅綃的這兩年的情分,按照楚玉的性子恐怕也不會答應……


    真的好糾結,她甚至想做一隻蝸牛,兩個都不要見,逃得遠遠的。


    可是想起他們無悔的深情,不負責任的事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做了。


    沉浸在煩惱中,泠然不覺抱膝靠在樹上發著呆。


    風寒露冷,也不知坐了多久,她還沒能決斷。


    黑暗中突然響起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怎麽,我天南地北尋了你兩年,你才找了這麽一會就想放棄了?”是楚玉那把好嗓子。


    這聲音明明很動聽,泠然卻被驚得跳了起來,然而四周漆黑一片,她根本看不到他的模樣。


    她還是不知該如何對他,隻是心跳加快,局促不安,在夜的遮掩下拚命絞著手指,那是一種既渴望接近,又覺自己不配的矛盾心情。


    “他說你還是愛我,為何我覺得你已愛上了他?”楚玉的聲音很飄忽,從聲音裏也聽不出他的情緒。


    沉默久久地橫亙在他們中間,雙方都沒有向對方靠近。


    泠然扁起嘴,眼淚已不住地跌落,他這麽問,叫她又委屈又難受又無法辯駁。


    委屈的是,盡管她沒心沒肺,可是沒有一刻忘記和他之間的戀情,這兩年她一直那麽努力地修煉內功,原始的動力正是他啊!她天天暗地裏掰著指頭數日子的時間,楚玉也無法了解。


    難受的是,之前她隻沉浸在自己的傷痛中,隻盼著早點恢複容貌和他相會,卻沒有太多去考慮紅綃公子脈脈的深情,直到有一天發現欠下了無法償還的情債。


    要離開岐黃宮的時候,她確實發現也愛紅綃,那種愛似乎跟愛楚玉、


    不同,可能就像她初來這個世界的時候,每天每天裏想媽媽。


    可是現在思念雙親的心竟都淡了,相隔著兩個不可能交集的世界,她隻能在星空下默默地祝福爸媽要過得好,但是心中對父母的依賴,好像都轉移到了師兄身上可師兄畢竟不是媽媽,他給他的感覺,既像親人,又像摯友,無法對楚玉辯駁的是,她有時也覺得紅綃像一個情人。


    久久聽不到迴答,楚玉仰天長歎。


    泠然心中又亂又怕,輕輕伸手向前,腳下卻生了根一樣,無法邁出半步。


    “嗬嗬”楚玉覺得世界在眼前分崩離析,萬念俱灰之意霎時間浮上心頭,一陣暈眩,喉頭動了幾動,才勉強說道:“你不須如此害怕,隻要你說清楚,你愛的是他,我今夜就走。”


    他簡短的話裏包含了太多的意思,雖然沒有半個字的埋怨責難,但是他兩年來的刻骨相思隱藏在雲淡風輕的話語之後,先已令自己銷魂了。


    聽見他這番話,泠然嚇得三魂飛了二魂,拚命搖著頭,淚水瘋狂湧出眼眶,飛灑出去,她想說不,喉頭卻像被一團棉huā塞住,吐不出半個字。


    “哭什麽?”楚玉忍下滿心蕭索,以前他曾經很討厭紅綃,不過自從弄清楚紅綃委身父親的隱情和身世之後,心底倒生出了對他的憐惜。


    以為自己必死的時候,為了泠然下半生的幸福,將她交到紅綃手上時並無怨言。


    然而此際,楚玉清楚地感受到心在片片碎裂,一種無法言喻的痛擴散到全身他本想很男兒氣概地說些祝福他們的話,然後瀟灑而去,可是那些話實在太過違心,怔了半晌,他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好自為之。”隨著他話音落下,有輕微的衣袂破風聲傳入泠然的耳膜,一時間,她心頭所有的顧慮都飛到了九霄雲外,急急往前一撲,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叫道:“楚玉!楚玉!你別走……不是那樣的……”以前她叫他王爺、子墨,可是自從分別之後,天知道她在心底默默喊了這個名字多少次,現在終於能喊出口,讓她生出宣泄的快感,她隻顧著往前撲,伸手抓向剛才他發出聲音的位置,即使撞個頭破血流也無所謂。


    一切一切的問題,都留下他再說吧!


    “楚玉!”她哭著,腦中嗡嗡一片,憑著他的修為,她下意識地以為會抓個空,可是卻驟然抓到一個結實冰冷的身軀,連萬分之一秒的猶豫都沒有,她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尊,將臉貼了上去,哭道:“對不起…我是個壞人!可是,我想你,很想很想。”楚玉雙臂一張,無窮無盡的思念讓他差點就反抱住了那纖細的身體。可是她對紅綃的那份感情如一根刺橫亙在他心頭,理智提醒他應該推開她才是。


    他的雙臂在冰冷的空氣中猶疑了片刻,終是難抵季愛的人酥軟的蠕動,軟軟地垂了下來,既不忍推開她,又不想就這麽輕易原諒她。


    可是一個人渴望另一個人太久,就算她有百般的可惡,他也無法真的狠下心來。


    泠然抱著他隻是哭,一聲聲抽噎和身體的顫動漸漸融化了楚玉外殼的那一層堅冰,他很艱難才控製住情緒,用極淡的語調帶著一絲自己也沒有察覺的諷刺意味說道:“既然對他感情那麽深,何苦又要如此?”一句話問得本就被這個問題苦惱糾結得快發瘋的泠然頓時說不出話來,連哭泣也停了。她隻覺得楚玉的身體僵硬著,並不是她記憶中的味道,這種排斥和諷刺讓她很陌生,胸中更加慌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此時相思穀中的光源唯有靜靜矗立在遠處的岐黃宮宮殿群,兩人雖近在咫尺,但他心底的猜測懷疑使得他們之間的氣氛冷凝下來,泠然下意識地別開眼,看到遠處一個落地的陽台上灑出淡黃的燈影,似乎有個人獨自站在上麵。


    那一抹影子讓她覺得很溫暖很踏實,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愛紅綃,也愛師父,但是對師兄的愛,明顯比愛師父多多了。對這份愛意,她也沒有覺得很愧疚,因為事情發展成這樣,並非她的感情可以控製,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她會選擇認識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就不與另一個發生交集……


    楚玉覺察到泠然的目光,心頭更加氣苦。這兩年來,他飲食用度簡單至極,奔波少眠,有多少次曾懷疑她再也不能在自己的麵前出現,重尋到她那一刻,那個佝僂的小老太的身子讓他心悸感猶存。


    可是現在她明明依偎在他胸前,心思和目光卻隨時牽掛著另一個男子。


    縱使愛得再深,又怎能容忍她如此?


    楚玉從頭到腳一片冰涼,硬起心腸稍稍推開她,問:“你們,究竟到過何等樣的……程度?”被他一問,泠然眼前浮上和紅綃的約定還有地宮中那一個絕望的吻,臉師地白了,還虧有夜色的遮掩,她才沒有失態。


    不知大明朝的男人可不可以原諒到這種程度1


    泠然有心將此事揭過,卻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她默立良久,心道兩個人相愛,就該坦誠以對,若是她說出來楚玉、


    無法接受離開了,那也隻能一個人來承受相思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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