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齊站在校門外,注視著裏麵那些漸漸散去的學生。

    那些似曾相識的年輕麵孔,一個個嘴角帶著滿足的笑容,與親人依依不舍地告別,之後腳步匆匆地離開。

    這些學生裏麵,沒有他的北北。

    他不敢想象北北看到這一幕時的情景。她一定很難過,會躲去某個無人的角落裏悄悄地哭泣。他的北北打小就很能哭,哭起來誰都哄不住,而且她要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要按她的想法去做,誰要是不順著她,或是惹毛她,她立馬就會化身為小惡魔,直把人折磨得頭皮發麻,欲哭無淚,最後舉手投降,她才會罷休。

    他最怕見到北北嘴一撇,昂頭閉眼的模樣,每次失控發火的原因多半源於此。

    北北哭了嗎?

    他豎起耳朵,聽著校園深處傳來的聲音。

    “嗚嗚……嗚嗚……”

    他的心揪成一團。

    再仔細聽,他發現那不是哭聲,而是風聲。

    從空曠的野外,黃河岸邊刮過來的風聲。

    此刻,他的北北會不會正抹著眼淚遠遠地張望著這裏呢,像他一樣失落和忐忑,卻不敢靠近……

    好久沒挪步子,他的腿已經麻了,不敢動,就站在原地等待腿上這陣麻癢酸痛的感覺過去。

    時間慢慢流逝,伸縮門裏的學生都已經走了,辦公樓前的小廣場隻有路燈還在亮著。門外麵最後一個家長一步三迴頭的離開,看著那人漸漸消失的背影,他的心裏湧起一陣悲哀和淒涼的感覺。

    值班保安從窗子裏探出頭來,朝他站的方向望了望。很快,窗子就關上了,被遮住大半的月亮在天上冷冷地俯視著他,地上,隻有一道被拉得變形的身影……

    南燕上班了。

    她工作的地方叫‘棉紡哨子麵館’,說是麵館,其實就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飯館。飯店隻有一間屋子,為了能夠容納更多的食客,老板花盡心思用鋁合金隔了一間隻占到全屋三分之一的後廚,即便已經把空間壓縮到極致了,可外麵也堪堪隻能擺下四張長條桌。

    飯店叫‘棉紡哨子麵館’,顧名思義,就是與棉紡廠有關的飯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因為棉紡廠實行三班倒輪班工作製,淩晨下班的工人就喜歡在廠門口的流動麵攤上吃碗哨子麵解解餓。因為座位有限,吃麵時需要人端著碗站著吃,每到飯點兒,馬路牙子上,黑壓壓的全都是人,尤其到了冬天,人邊吃麵邊跺腳,那咚咚咚的響聲,常把附近的居民吵到罵娘。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這些零散攤販的生意越來越好,吃的人越來越多,簡易攤點變成了固定店麵,到了現在,哪怕昔日車水馬龍,繁華熙攘的廠區已經不複存在了,可廠門口不出三十米的地界,仍然有四家掛著‘棉紡哨子麵’招牌的麵館在朔陽市屹立不倒。

    老板夫婦最早不是幹這個的,他們下崗前是棉紡廠的工人,為了養家糊口,他們找熟人學藝,之後在市裏曆史最悠久的小商品批發市場裏開了間同名小麵館。這家批發市場人流量極大,在這裏開飯館,隻要勤快,能吃苦,沒有生意不好的。

    下午三點多,總算送走了最後一個顧客,南燕靠著桌沿兒,扶著腰緩緩坐下。

    老板娘蔣豔梅端著茶壺從後廚走了出來。

    她從消毒櫃裏取了個玻璃杯,倒了一杯沒什麽顏色的茶水,咕咚咚喝了個底朝天。

    她坐在南燕對麵,把茶壺朝南燕那邊推了推,“累了吧!跟你說,這活兒可不好幹!”

    南燕剛剛已經體驗過了高峰時段的可怕,那些人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幽靈,接連不斷,層出不窮,她恨不能再多長幾雙手,多長幾個嘴,好應付這些一進門就吆吆喝喝的粗獷大漢。

    南燕的苦笑都掩藏在一次性口罩後麵。

    “你咋還捂著口罩呢,不熱嗎?”蔣豔梅指指南燕。

    “還好……這樣衛生……”她不能說自己戴口罩是怕被熟人認出來,隻能含混不清地解釋。

    蔣豔梅一聽,咧嘴笑了,“來這兒吃飯的不是打工的,就是出苦力的,他們需要的不是衛生,而是實惠,量大。你多給他加一筷子麵,比你向他推薦什麽消毒餐具更有吸引力。他們這些出力的人啊,就是想花最少的錢,吃最多的飯!”

    她點頭,同意老板娘的話。

    中午這餐飯她看出來了,進來吃麵的食客大多是市場裏的人。他們一般就點一碗哨子麵,然後會喝好幾碗店裏免費供應的玉米糝湯。他們吃飯速度很快,吃完了抹抹嘴就走,連餐巾紙都很少用到。

    “南燕,你休息好了,把水池裏的碗筷刷了就下班吧。晚上六點,六點你再過來,工作到晚上九點,可以嗎?”經過這幾小時的接觸,她對南燕的工作能力並不滿意,戴口罩是一條,主要還是第一麵的印象,這個白白嫩嫩的中年女人一看就不是幹這種活的料。果然,她在客人麵前暴露出手慢,腳慢,沒有眼力見等等問題,完全印證了她之前的猜測。原本她不想用她,可礙於熟人介紹,丈夫又說現在人不好找,先湊合幾天試試,她這才勉勉強強同意她晚上過來。

    “晚上還要來嗎?”南燕以為隻有中午上班。

    蔣豔梅愣了愣,放下翹著的二郎腿,微皺著眉頭說:“晚上還要做生意的呀,市場裏打工的也要吃飯。我們營業到十點,你幹到九點就可以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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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燕扭著手指,聲音很輕地說:“那……好吧……”

    “我們做餐飲的就是這個樣子,別人休息我們忙活,你要是受不了可以不做。”蔣豔梅站了起來。

    南燕趕緊跟著起身,“我做,我以前沒幹過餐飲,不清楚上班時間,對不起啊,老板。”

    蔣豔梅扯了下嘴角,指著後廚水池,“那你先去刷碗吧,刷完了你就可以迴去了。”

    “好。”南燕不敢再說什麽,走到水池邊,看到裏麵堆成小山樣的碗筷,不禁瞪圓了眼睛。

    這麽多!

    她從未一次洗過這麽多的碗。

    水池裏的碗層層疊疊,幾乎每一個碗裏都黏著暗紅色的辣椒油,不鏽鋼池壁上麵,是一道道油膩的痕跡。

    她的胃有些難受,壓了壓舌根,把那陣翻江倒海咽了迴去。

    她抬頭尋找塑膠手套的蹤影。

    “你找什麽?”老板在旁邊切韭菜,看到她找東西,就扭頭問她。

    “手套,洗碗用的手套。”她指了指自己白皙的左手。

    老板的法令紋極深,加上後廚光線昏暗,他沉默的樣子看起來很可怕。

    “沒那玩意。”

    哦。

    知道了。

    南燕點點頭,轉身,拿起一塊老舊的百潔布,朝上麵擠了點洗潔精,慢慢搓勻,去拿最上麵的瓷碗。

    蔣豔梅的第二杯茶水剛端到嘴邊,就聽到後廚裏傳來啪啦一聲巨響。

    “咋啦!咋啦!”她捋著胸口起身朝後廚方向走。

    簾子後,探出南燕帶著口罩的臉,以及,慚愧緊張的聲音:“我手滑,打了個碗,對不起啊,老板……”

    蔣豔梅頓步,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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