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中攏著能碰觸她內心的東西,麵龐剛正,眉間堅毅。


    他凝望她的方式啊,彷佛對她有著關懷,彷佛喜歡她、憐惜她,彷佛……彷佛他是那個“阿奇”……


    “阿奇……要不,你來娶我好了……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騎白雪駒浪跡天涯去……”


    話順口一出,那張深沈的男性麵龐微起變化,目光如炬,盯得人無處躲藏。


    朱拂曉驀地打了個顫,渾沌腦子頓覺清醒,如同夜風吹開掩月的烏雲。


    她說了什麽?


    她自憐自艾到要借醉裝瘋賣傻嗎?


    朱拂曉,你可以再不象話些!


    自覺羞窘,她率先調開眸光,故作嘲弄地努努嘴。


    “放心,我不會逼鄂爺娶我,更不敢壞你姻緣。等咱們的事兩清了,鄂爺想愛誰、想與誰白頭到老,跟奴家可無關。”


    欲要收迴的小手被他一把倒扣,她指尖泛涼,心頭卻熾熱鼓動。


    “你想要的那個‘阿奇’,早已經不在。”他低沈道,粗糙掌心徹底感受到她全然異於他的纖細柔嫩。


    朱拂曉重新迎向他的注視,內心迷惘悸動。


    她不知該不該信他的話,倘若“阿奇”真已不在,那他就別再用那種攪擾她心緒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太真、太直鑽心底,殺傷力太大,總讓她醉不醒,而她絕非他要的那個人……


    “你想要的姑娘也早已不在。”


    她鼓起勇氣迴堵一句,已抱著要麵對他怒氣的覺悟。


    哪知,鄂奇峰卻仍深沈看著她,像是不放過她臉上每個細微表情,那些她想掩藏的、想自欺欺人的,他都要深進。


    “我知道。”他啞聲道。


    她一怔,覺得自己陷入迷障,一時間不知如何再說。


    不知說什麽好,那就幹脆不說,要想拋卻內心紛雜,做的比說的有用。


    纖背微挺,她又攻擊起他的嘴,誘吻、索吻、啃吮、糾纏……然而這一次,那張男性豐唇不作任何抵禦,迎合著她,並在她以為掌控了一切時開始反擊,成功奪取主控權……


    她唇舌技巧美妙,最後卻敗給了他的耐力和體力,再有,他根本不需調氣,因為他屏息的能耐驚人,被他纏上,她滿麵通紅,險些沒氣。


    她被抽光力氣般癱在他臂彎裏,再次把臉埋在他頸窩,不是貪懶,而是偷偷替自己多爭取幾口唿息。


    “你……你……”還是好喘,她心髒怦怦跳,從未這般急如擂鼓。


    鄂奇峰也沒好到哪裏去。


    身體火熱,左胸的熱 流已化成岩漿,但思緒卻是沈定許多,一些之前懸而未決的事,在這時都有了方向。


    十三年來,日日夜夜想著複仇,想著重建“秋家堡”,那些歲月早磨掉他原有的心性,如今的他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也“迷路”了。


    然後,遇到她。


    他們各有各的憂傷,或者,同病該要相憐,既然遇上,就該認真對待。


    “我明日離開江北,三師弟那邊還在等我消息。”他忽而道,沙啞嗓音微透激/情餘韻,大掌撫著她的發。


    聞言,朱拂曉抬起臉容。


    “你和寒爺談出結果了?”


    他點點頭。“寒春緒這邊一旦安排好,另一邊也該收網。”


    “你和寒爺談完就要走了嗎?”她雙頰泛紅,眉眸有些怔忡,想到萬一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出了什麽意外,那他……他……“一走了之,這算什麽?”


    “我很快就迴來。”他扶住她的肩膀,語氣持平,但神情好認真,直直看著她的眸。“你我之約,我定然守諾。朱姑娘……你等我。”


    他雖仍守禮地稱她“朱姑娘”,而非直接喚她閨名,那張剛峻嚴肅的麵龐卻似刷過靦之色。


    朱拂曉定定與他相望,心湖被風撩起一波波漣漪,一時間思緒紛湧……不知因何,隻覺他所說的“守諾”似乎沒那麽簡單。


    “你、你最好別教我等太久,要是大爺遲遲不來履約,奴家心一橫,可要算起利息加天數,屆時就不是三天、五天能解決的事,若不讓你好好服侍我個三年五載,豈能甘心?所以你……你好自為之!”


    說到最後,她有些語無倫次,隻是不胡亂說些什麽,心裏會更沮喪憂慮。


    揪著他前襟的小手忽然掄成拳,搥了他胸膛一記。


    “鄂大爺,你要再欺我、騙我,我……我就拿自個兒當獎賞,另贈黃金百兩,賞給任何一個有本事把你揪迴到我麵前的人!”


    她這話說得讓鄂奇峰相當火大似的,他麵色陡沈,目中爍輝。


    他頭一俯,換他以惡霸之姿,用唇堵了她的小嘴。


    【第六章 曉寒輕,霞頰印枕濃雙華】


    七日後。江北定山坡。


    正是十五月圓時,月盤亮晃晃地懸於天際,皎光似水銀,傾天而下,覆蓋夜色。


    “鄂爺!身後——”


    聽到多年來已與自己養出絕佳默契的手下張聲厲喊,騎在馬背上的鄂奇峰驀地伏低身軀,手中的刀頭棍往後一揮,把朝他背心連射過來的兩支短箭斬落。


    今夜,“千歲憂”來到定山坡接盤的人馬,全暗中換成他的人,擒拿這些人的同時,三師弟宋玉虎那邊亦同時行動,強攻他們建於大江支流隱密處的巢穴。


    分散攻之,出其不意,不允出絲毫差錯。


    有暗箭連發,皆對準他!


    這隻守在暗處的“黃雀”讓他渾身凜然,血肉如遭天雷轟打,灼燙繃緊,繃得死緊,額角突跳,青筋浮現,牙關幾要咬出血來。


    盡管看不到那人,他卻知道對方是誰!


    “鐵環!九全!這裏交給你們兩個!”他揚聲喊,將完全掌握住的現場交給兩名手下和其它人,馬頭一調,去追那個發暗箭的人。


    “鄂爺——”


    “鄂爺等等啊!”


    他胯下白雪駒如一道銀箭,把一幹手下遠遠甩在後頭。


    是那個人,他追了十三年的人,二師弟陸競高。


    江北山坡在月夜清輝下起起伏伏,他看到對方騎著白雪駒的身影,那匹白雪駒讓他心頭一痛,想起當年師父秋如晦精心馴養的那幾匹寶馬,那些馬遭搶,“秋家堡”毀於大火,此時他見到的這一匹,或者是當年那些馬的後代。


    越想,血氣翻騰得越是激烈,他唿息大亂,狂風掃打麵龐,力道十足,他兩眼仍發狠死瞪著,眨也不眨。


    很怕追丟對方。


    很怕斷了這條線索。


    很怕辜負師父和師娘、辜負翔鳳和四師弟。


    很怕對不住十三年前死於賊匪刀尖下、以及不及逃出“秋家堡”大火的那些家仆和牧工們。


    他人生就這麽一個包袱,就這一個目的,不能完成,他無法放過自己。


    對方策馬入林,他此時跟進絕非明智之舉,心中縱然清楚,但無法停下。


    一入林,樹影遮天,月光幾難透進。


    “颼”地厲響,他感受到波動,刀頭棍“咄”地再次劈開近身的短箭。


    他凝神細聽,兩眼仔細環視,又有三根短箭射近,他千鈞一發間盡數避過。


    然後,他察覺一事,每次在短箭發出之前,定有細微金屬碰撞聲,像在扳動機括的聲響。


    錚——


    就是這聲音!


    這一次,他沒有先設法避開,卻是朝那錚響發出的方向,擲出手中的刀頭棍。


    他擲棍的手法老練精巧,像是在無盡草原上捕捉野馬那樣,在奔跑的野馬群中擲出套杆子,將選定的那頭好馬穩穩套住。


    下一瞬,短箭射入胸膛,他悶哼了聲。


    他感覺得出,箭簇刺得不算太深,與十三年前他胸口和腰側所中的箭傷相比,這次傷口將會淺了些,隻是……箭上有毒。


    他如願地聽到一聲淒厲痛叫,證明他那一擲確實奏功……他重創對方了嗎?


    該死!毒跑得太快!


    他四肢開始感到沉重,不覺疼痛,而是湧起無邊無際的麻感,五感變得遲鈍,眼前像被墨水潑過,整幕的黑……


    鄂奇峰知道自己仍在黑霧中,看不見,周遭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


    如果這是他人生中最後的一段,是不是就不迴頭,一路摸黑走到底?


    不!還不夠!他做得不夠好!


    這麽寒愴地去見師父、師娘,他要抬不起頭。


    把燕妹留給三師弟,他相信三師弟會照顧好她的,但他曾在師父墳前立誓,必定手刃“秋家堡”叛徒,必定重振“秋家堡”聲威。前一個誓言,他不確定是否辦到了,而關於後一個誓言,難道要直接推到三師弟和燕妹身上,撒手不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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