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晟乍見被他遺忘到腦後的公輸蘭時,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公輸即若。


    而那個由公輸即若假扮的“黎師”,自那日在桑宅重傷付榮後,便自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但宇文晟卻並不擔心他會離開鄴國迴到北淵。


    一個公輸蘭,或許現在還得再加上一個桑瑄青為誘餌釣著他,他遲早還是會乖乖現身的。


    隻是這公輸即若與桑瑄青之間,究竟是什麽關係?


    她真正效忠的對象,究竟是墨家、還是公輸家,或者是那個一開始就被她拋出來當煙霧彈的巨鹿國……


    目前一切都還處於撲朔迷離的階段,但沒關係,他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宇文晟叫人將公輸蘭手上的東西拿過來。


    這一看,發現是一張軍事布防圖,其中的真實準確率有多少先不提,隻是上麵的繪圖方式與桑瑄青的營寨地圖乍看之下,十分相似。


    尋常輿圖分道裏、準望、高下、方邪、迂直等,其中六項製度原則受當代傳統影響,基本上一致,但鄭曲尺所繪製的輿圖卻不盡相同,甚至有一種另辟蹊徑的新式繪作風格。


    “你從哪裏得到的?”宇文晟問。


    公輸蘭見宇文晟神情依舊平靜,心底有些拿不準這一份“軍事布防圖”究竟算不算猛藥。


    但她還是接照預先想好的說辭,道:“是風青給我的,當初桑瑄青的確來過一趟營寨,假意要尋人,當時風青便懷疑她是另有所圖。當夜,他偷偷潛入她住處查探,卻不料尋找到此物。”


    “他說,此事非同小可,他並非全然搞懂了這份輿圖,知曉我出自公輸家,擅工諳器,遍閱圖紙,便跑來請教我是否清楚,然則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還與他研究了好一會兒,這才搞懂這圖中各項奧秘。”


    “眼下將軍所見的布防圖乃是我風青勘破玄機後補充了部分內容,這才如此清晰了然,再之後便是風青失蹤了……圖紙一直在我手中,我想將它交予將軍,可這幾日卻一直見不到將軍,直到今日才訴清這一切真相。”


    付榮、蔚垚等人聞言,頓時都眼神有些微妙地瞥向公輸蘭。


    王澤邦眉心皺起,隻覺得公輸蘭這番話乍聽之下,沒有任何問題,但細細一想,個中卻有些古怪。


    鄭曲尺一開始聽她提及自己,以後有什麽事情跟她有關,但後來越聽越糊塗,越聽越覺得莫名其妙。


    她冷淡道:“你說那是什麽?”


    這女人在講笑話嗎?還布防圖,她是夢遊的時候畫的,還是被人攝了魂的時候畫的?如果真丟了件這麽要緊的東西,她自己能全然不知道?


    宇文晟似覺得她如今的表情挺有趣,笑了下,替公輸蘭答道:“福縣的軍事布防圖。”


    鄭曲尺哪是真問什麽圖,她不接宇文晟的茬,反倒看向公輸蘭:“軍事布防圖?你說,你說那是我的?”


    公輸蘭亦不避諱與她對視,她溫聲輕言道:“沒錯,是你的。”


    鄭曲尺泛白的嘴唇抿了抿,深深地看著她。


    第一次見到公輸蘭時,鄭曲尺就覺得她長得有些眼熟,跟在哪裏見過一麵似的,如今再多看幾眼迴憶一下,才終於想起來了。


    她與這公輸蘭說起來,還真有過一麵之緣。


    是在福縣工坊,為爭奪一塊寒水石(石膏)。


    如今看來,這可能是一場孽緣。


    “僅憑你口頭上三言兩語就能確定它是我的?這上麵應該沒有我的姓名落款吧,更不是在我的住所當場抓獲。”


    公輸蘭見她倒是沉得住氣,既不惱亦不氣,反倒想鑽漏洞來擇出自己。


    “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她一臉疑惑,然後講出自己的理由:“風青沒必要來冤枉你,我亦是,我先前偶然間見過一幅你起草的起土器設計圖紙,你的圖紙與一般匠師落筆側重不同,畫風亦別具一格,是別人很難模仿的,還有那上麵標注的字跡,也可以找人來辨別一下,是否是你的。”


    她倒是將一切擺得頭頭是道。


    實則字字都欲致她於死地。


    可鄭曲尺當真是想不起來,“桑瑄青”又究竟是在哪裏往死裏得罪過她。


    要叫她這樣來陷害自己。


    雖說她想不通這其中的緣由,但是對方費下這麽大的勁來捏造一份假的“軍事布防圖”誣陷她,其目的顯而易見。


    鄭曲尺問她:“我聽你說得像是很懂行的樣子,不知你又是誰?你的話就一定具有參考性嗎?”


    公輸蘭微微一笑,她雖謙遜不露鋒芒,但骨子裏的傲氣卻全刻在她的姓氏當中:“我是公輸蘭。”


    公輸……


    鄭曲尺如今也不再是當初的井底之蛙了,她忽然頓悟:“你是公輸家的人?”


    “對,公輸即若是我兄長。”


    言下之意,她的話是具有權威性的。


    鄭曲尺以為自己懂起公輸蘭為何非得弄死她了,或許是因為公輸家跟墨家之間的仇怨。


    她不再糾結公輸蘭為何想要對付她這件事情了,現在更重要的是擺脫這“欲加之罪”。


    “你怎麽確定,我就隻會這一種風格?”


    公輸蘭一怔:“你說什麽?”


    鄭曲尺轉過身,從袖兜裏掏出一塊塗臉的黑炭筆,走到石場東側那一塊被開鑿過的平麵石上。


    那數丈高的青褐色石麵如削如切,光滑平整,她靜靜地凝注了片刻,道。


    “你說,我繪製的圖樣與旁人不同,的確,但倘若是輿圖,你且真正地好好看一看,我桑瑄青若要下筆,那麽一副軍事布防圖該究竟是什麽樣的。”


    此話一出,眾人都驚奇地看著她,一麵好奇猜測她要做什麽,一麵靜候事態的後續發展。


    而宇文晟由始至終都樂於坐山觀虎鬥,既然公輸蘭樂意當這個試金石,他便看看她能整出些什麽明堂出來。


    但比起對公輸蘭小伎倆的觀看,他更期待桑瑄青接下來會有些什麽出乎人意料的舉動。


    隻見,鄭曲尺緩緩閉上了眼睛,她先是在腦海之中預先構思。


    這個時代的古地圖大多數例尺、高程、距離、方位與地形坡度的起伏來簡單平麵展示,而內容物填充則是以方框、線條跟圓圈等來標注,代表何物。


    有多簡單,要多簡單。


    可鄭曲尺的圖,卻是立體、直觀到如臨其境的輿圖。


    隻因她學的圖紙繪畫來自現代,她的工作是需要勤加練習手繪,把腦海之中的設計思維和想法快速地表達出來,想當初為了降低返工率,每一份施工圖她幾乎都細致還原到完美的地步,力求與工程達到統一。


    她由於人不夠高,就爬上了手腳架,開始以石麵為紙,炭塊為筆,以此繪圖。


    她筆下平麵圖,先有軸線跟定下方向,由低向高的順序從左至右或從下至上布置,她手上動作很快,幾乎不需要停頓思考,就建立起一個圖層,再把之前圖層以手肘擦試將透明度降低。


    與素描近似,先定大致的比例,畫出大致的軸線,再畫實線,定出各山脈、城鎮、河道及地形主特征位置,再描粗、細化……


    當她筆下的圖形逐漸有了大致輪廓形態後,頓時就展現出一種全然不同的另類奇景。


    “天啊,你們快看,她畫的都是些什麽啊?!”


    “你瞎啊,你看,那個是不是咱們的營寨啊……還有那一座山,跟高處瞧鬼羧嶺一模一樣……”


    “這是什麽啊?輿圖?可是輿圖還可以這樣畫嗎?這完全就是一幅縮小到精致地步的風景圖啊,好真實啊,真像人站在高山之上,朝著山下廣垠大地看去,一切如數如悉皆盡收眼底。”


    “不對,還有一些是人肉眼瞧不清,也看不全的地方,你看,東、南、西、北的山勢走向十分清晰,福縣與八鄉十村之間的路線,我好像一眼就能夠辨認清楚所經所途。”


    若要問鄭曲尺,地圖是什麽?


    那就是繪圖者充分掌握了原始信息,研究製圖對象,再結合用圖要求,合理使用地圖語言,將信息準確地傳遞給用圖者。


    眼下,她就是繪圖者,而那些驚歎連連、可以通過她的輿圖準確地找出他們熟悉或不熟悉的地形時,她就等同於成功了。


    她足足繪了大半個福縣跟鬼羧嶺一些顯著特征後,餘下另一大片預留之地後,一隻手按住顫抖脫力的手臂,水眸橫掠過一眾:“這才是我桑瑄青編繪的福縣輿圖。”


    大氣,恢弘,且有著直觀性的衝擊性,那是如同沙盤泥塑複刻出來的地型圖一般,看到它他們就好像能看到真實的福縣、山崗、河川、城池……


    世所罕見啊!


    倘若她以眼肉分辨、觀察跟測量,就能繪製這般詳盡又通用直觀的地形圖,那進入陌生地界,那當真是可以橫衝直撞了。


    宇文晟終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沒有與其它人一般失神地盯著石麵輿圖,而是獨獨看著桑瑄青一人。


    每一次……她都能叫他上一秒剛起的必殺之心,下一秒便又熄滅了。


    “你……”公輸蘭看了一眼她畫在石壁上的輿圖,再掃了一眼她交給宇文晟的那一張,頓時隻覺得腦袋發嗡,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原來,她筆下的輿圖,跟機械設計圖,是全然不一樣的畫風跟呈現。


    哪怕她覺得自己精心設計的“軍事布防圖”堪稱精作,但是與桑瑄青這即興隨手之作相比,卻滑稽如同跳梁小醜一般可笑、幼稚、不堪。


    宇文晟轉了轉手套袖口處,漫不經心道:“桑瑄青,你現在的行為,隻能說明你潛藏的本事還真不少,卻不能證明這一份軍事防布圖與你毫無幹係,識字者可偽文盲,唯文盲不可偽學者,你覺得呢?”


    公輸蘭一聽,詫異地看向宇文晟。


    他……並未信桑瑄青?


    太好了。


    然而,她臉上的笑意還沒有徹底綻放開來,便被鄭曲尺迴答的一句話給打散了。


    鄭曲尺身上受了幾鞭,再加上體力透支,如今腦袋多少已經開始有些昏眩。


    她已經不知道她還要怎麽來證明自己的“忠誠”了。


    “宇文將軍,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你曾答應過我的一件事情?”


    她問完,擔心他遺忘了或者不清楚是哪一件,便直接攤開了說:“無論我桑瑄青本人犯了何等的過錯,都不禍及家人。”


    宇文晟手上頓時,懶懶抬眸,定注在她身上:“倘若你的一切都是謊言,那我又為何要繼續履行承諾?”


    鄭曲尺此時,再軟的貓也被激得露爪子了,她瞳孔深處,如燃一團病藍的火焰:“我桑瑄青答應過你的每一件事情,都做到了,可你卻因為一些莫須有的罪名,便否定了我的功勞跟過往,你認定的罪,我不服,你們汙蔑我的罪證,我不認!”


    蔚垚見她快撐不住的樣子,心頭發澀,幾度掙紮之後,撩袍跪下:“將軍,求你……再給桑瑄青一個替自己辯護的機會吧,她說她去營寨找過我,公輸姑娘方才也佐證過此事。”


    付榮這時眼神透出幾分異樣,他眯起眼睛,聚精會神地盯看著鄭曲尺:“將軍,等一等。”


    宇文晟直覺付榮是察覺到了什麽,正轉頭之際,卻見一團團火石從天而降,那炙熱的火焰如同織網兜頭砸下。


    “是油火投石!快,分散開隊伍!”


    耳邊叱喊一聲,驚得軍隊奔走躲避,潰不成形。


    采石場雖視線開闊,但同時也意味著四周圍缺乏躲藏掩護的地方,蔚垚與王澤邦得宇文晟之令,分別出手率先救出不懂武功的鄭曲尺跟公輸蘭。


    與此同時,一道石破天驚的雄厚男音從高處響起:“桑瑄青,爺來接你了!”


    鄭曲尺愕然看去,隻見漫野山坡,兵車起伏之中,陌野身著一身赤紅戰袍,如同一團刺目灼燙的炙焰,完全不顧別人死活一般的肆意狂佞。


    陌、陌野?!


    怎麽會是他?


    “你的傳信,爺收到了,做為你此番功勞的獎勵,就允你一直所求,從此跟隨於爺的身邊。”


    這時,所有人都看向鄭曲尺。


    鄭曲尺也是一臉懵然:“什麽信?”


    陌野大大彎起嘴角,俊美麵龐盈著陰惻惻的邪笑:“得益於你的那一封信,我方才趁著墨家與遊牧蠻子引開宇文晟的注意力,燒毀了營寨,搗毀了布防,這才能順利走到這裏來找你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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