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藥女的手攥緊背簍的編織帶。


    她眼神撲閃地盯著宇文晟的方向。


    她起先並不清楚宇文晟是什麽身份,但聽到那個外鄉人喊他“宇文將軍”,她心裏便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那個戴著修羅麵具的將軍就是鄴國戰神。


    在鄴國有不少的將軍,但能夠被稱為大將軍的卻隻有一位——鄴國最高軍事統帥,也是被人私下稱為活閻羅的宇文大將軍。


    她就不明白了,這張大蟲皮就這麽稀罕?擱別處就買不到了?


    竟連宇文大將軍這種富貴都城來的人,都要靠搶來獲取?


    鄭曲尺這會兒腦子跟漿糊似的。


    她今天進城,就隻是很單純的想賣張虎皮掙點錢,好巧不巧撞上了風頭火勢的兩方人,想溜,又被逮個正著,最終演變成他們拉扯爭奪的賣主。


    她自宇文晟出聲,察覺四周陷入一陣沉默後,無奈聲若蚊蠅道:“小女,隻有這一張皮子……”


    公輸即若以為宇文晟這是故意跟他這搗亂,藍紗下平淡的聲音冷冽了幾分:“宇文將軍,這張大蟲皮是在下先看中的。”


    宇文晟微笑:“看中便是你的了嗎?你可付了錢?”


    完全的強盜理論,但不得不說,這還它娘的真有理。


    公輸即若透過薄紗的眼眸一閃,道:“倘若不是宇文將軍突如其來,應當已經是銀貨兩訖。”


    “那就是還沒有付錢了。”宇文晟語含遺憾。


    他看向鄭曲尺,隻見她那顆小腦袋此時低垂到胸前,也不知道這是被嚇的,還是沒臉見人。


    本來就夠矮的了,這下團一團、揉一揉,幹脆裹圓起球算了。


    他唇畔虛偽的笑意深了幾分,聲似春江水暖:“這張大蟲皮子,你賣他多少錢?”


    “他說,給一錠中錠銀子。”


    宇文晟聽後,眉心蹙起,這麽一張大蟲皮也不知道她費了多大功夫,冒了多大的險才獵迴來的,才給十兩?


    北淵國的工匠魁首未免也太過小家子氣了些。


    “本將軍給你一錠銀。”


    鄭曲尺倏地抬起頭,黑臉滿是詫異:“一錠?!”


    一錠銀子,就是五十兩?


    窮了這麽久,鄭曲尺平時花錢都是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的算,想不到有一天,她也能過上拿銀子、按兩來算的奢靡消費。


    公輸即若見鄭曲尺一副見錢眼看的樣子,淡淡道:“兩錠白銀。”


    “三錠。”


    “四錠。”


    “……”


    隨著兩人跟拍賣行一樣,互不相讓,彼此抬價,這下不僅鄭曲尺激動得心在顫抖,周圍人聽得那也是滿腦子的銀兩嘩啦啦的在下。


    同時嫉妒羨慕恨,也是他們此刻心境的真實寫照。


    他們咋沒這麽好的運氣,挑了這麽個時候,選了這麽個地方,然後等來了這麽一對不缺錢的冤大頭給他們送錢致富!


    “一錠金,公輸即若,你要的起嗎?”


    在宇文晟“無所謂,他會出手”的財大氣粗中,出門在外的公輸即若拚財力沒拚過,陷入了長久沉默。


    鋸子氣得胸膛起伏不定,果真是個瘋子,一錠金買下整個鄴國的大蟲皮都足夠了,他為了跟他們家先生為難,當真是下作、卑鄙、無恥、陰險、有錢!


    蔚垚笑歎一聲,隻要是他們家將軍想要的,那基本上就不會跟別人講規矩,因為他就是規矩本規。


    王澤邦則目光銳利地打量了鄭曲尺幾眼。


    瘦、黑、矮,典型農家村婦打扮。


    這般姿容普通的女子,應當是引不起將軍的反常,將軍忽然做出這般古怪與平時相悖的事,應該是因為公輸即若的緣故。


    見公輸即若不再應聲,宇文晟取下手上的天蠶絲手套,接過蔚垚奉上來的一錠金。


    “拿著。”


    鄭曲尺還是第一次看見宇文晟摘下手套的手,之前她心思全在別的事情上麵,也沒在意過這些細微小事。


    這一看,卻覺得他的一雙手細膩雪白,骨肉勻稱,指結分明,是手控們絕對會瘋狂迷戀的那一類……不應該啊,她竟覺得這雙手莫名有幾分眼熟。


    難道這類好看的手,都基本上長得千篇一律?


    “不用、不用那麽多,隻要一錠銀就行了。”


    鄭曲尺雖愛財卻不貪,如果她真跟宇文晟要了一錠金賣虎皮,眾目睽睽之下發了這一筆橫財,指不定晚上睡著了就被人打家劫舍。


    宇文晟看她推辭,當然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她與普通愚婦不同,自然明白過於貪婪的人一般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他依她意,讓蔚垚換了一錠銀子,在鋸子怒不可遏的視線、還有周遭失語的目光中,毫無廉恥剛才拿重金故意打壓完人家公輸即若,轉頭就以銀換金買下虎皮。


    “剛才聽你說,狐皮是要留給你家夫婿的,可尋常人家都舍不得用這般貴物,你對你家夫婿倒是挺好啊。”


    鄭曲尺不懂宇文晟為什麽會跟她這麽一個小販拉起家常,她心裏警覺,是不是自己哪裏露出了破綻,令宇文晟懷疑了。


    “他是我夫婿,我不對他好對誰好。”


    隻因為是夫婿?


    鄭曲尺這個樸素的答案,顯然並沒有讓宇文晟聽著順耳,他繼續追問:“你若嫁他人,也會這般舍得?”


    嫁別人?她哪知道會不會。


    鄭曲尺實話實說:“可小女沒嫁他人,所以這種假設毫無意義。”


    鄭曲尺的話,叫宇文晟一時啞口無言。


    接下來的事他也沒打算留她下來“欣賞”,付了錢後,他便放了鄭曲尺走。


    蔚垚抱起虎皮上了馬,他瞥過一臉發懵揣疑的王澤邦,也若有所思起來。


    宇文晟見鄭曲尺走遠,轉過身,微笑道:“公輸即若,既來了一趟福縣,晟便一盡地主之誼,請吧。”


    他話音剛落,就像一個危險的訊號落地,兵刃寒芒逼人,咄咄而出。


    公輸即若掃視一圈:“我若不走呢?”


    鋸子一聲低喝,躬起背部,竟從衣內伸出一排刀器,節刀如同蜘蛛八足一樣,他護在公輸即若身前,冷視四周一圈。


    鄭曲尺剛沒走多遠,聽到身後動靜下意識迴頭,就看到了九尺大漢變身成“蜘蛛精”的這一幕。


    “……”


    喔喔……這八足是由什麽機關做成的?它又是怎麽裝置得毫無痕跡的,她真的很好奇,很好奇!


    “不愧是工匠魁首,連隨從都裝備了一副好機械。”


    宇文晟定睛凝視片刻,重新戴上手套,便朝後一招手。


    “不知威力如何呢?”


    隻見手握尖茅的士兵一湧而上,鋸子以一擋十、甚至擋百之眾,他背後裝置的八足為雪亮的刀器,背厚內薄,且有鞭子的柔韌,可甩剌豎劃,也有刀劍的剛硬,斷骨切腹。


    當他們打起來、混亂血濺的時候,街市上的一眾尖叫連連,驚慌逃躥,生怕會被波及傷到。


    一時人聲鼎沸,周圍都是人潮奔湧鬧騰騰的,唯獨鄭曲尺早躲到了牆壁後方,暗暗觀察著那個叫鋸子的九尺大漢。


    “蜘蛛刀以手臂的轉動協調背部力量來調整方向,它應該是用一種很細的絲線來觸接機關,對……還有手指,就跟操縱傀儡一樣……”她瞳仁遽然明亮:“我懂了。”


    “嗬嗬~”宇文晟見識到了鋸子的蜘蛛刀威力,再次伸手,一招:“繼續。”


    兵力持續增加,此時以一敵百的鋸子逐漸落入下風,再厲害的兵器也需要人力的支撐,就在這時,公輸即若將揣進袖兜的手放了下來。


    他周邊的氣勢那從那一刻,從隨性漠然的雲,變成了驟急滾滾而來的寒風,它刮笞過小樹、墳叢、沙崗,摧殘著一切,愈演愈烈。


    “宇文晟,想見識一下公輸家的機巧,何以能夠問鼎七國嗎?”


    他張開雙臂,身上厚重的白熊皮被掀起,露出了熊皮遮掩底下,那叫人匪夷所思的畫麵。


    原來……他根本就不胖啊,之前會顯得臃腫笨重,是因為——


    鄭曲尺傻傻的看著在公輸即若那一張白熊皮下,竟是一副鐵器骨架,它還穿套在他身上。


    跟一般人所穿戴的甲衣不同,它由肩骨、胸骨……軀幹和四肢骨,完整又契合地將人身體的重要器官與關節覆蓋,並且還暗藏玄機。


    不對,那不是鐵,是鋼!


    鋼是怎麽來的?是要將“精鐵”加熱鍛打一百多次,一鍛一稱一輕,直到斤兩不減,即成百煉鋼。


    這不僅要在煉金技術上要求嚴苛,更需要一個工藝精湛的鐵匠。


    據鄭曲尺所知,就目前這個階段的軍事運用的兵器,基本就以鐵為主,煉鋼一術,根本就不成熟,甚至能夠成功的極少數都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可公輸即若,卻已經超常了不知道多少軍事工業,將一套完整的鋼衣穿戴在身上,他當真豪橫得目中無人,壕無人性。


    宇文晟此時也是心潮澎湃,瞳孔擴散所迸射的妖異光澤,讓他愉悅笑彎的眼尾,鳶旖出脂紅淺意:“好啊,就讓我好好見識見識,我很期待呢~”


    公輸即若早聽說過鄴國的宇文晟,但卻還是第一次與他真正的麵對麵。


    他微微顰起眉,心底生起了前所未有的忌憚與警惕。


    這人……怎麽瞧著就不太正常,癲狂如瘋,莫名亢奮,表麵雖一副笑語晏晏的樣子,但在他眼中映射出的卻是佛麵魔心,惡意濤天。


    後方一柄尖茅刺來,公輸即若連頭都沒迴,隻聽當!的一聲,尖茅自斷。


    他身上鋼骨,可比普通的鐵器硬多了。


    趁著那個士兵呆住時,他一按手臂機關,一排牛毛尖針如同天女散花一樣飛射四麵八方。


    啊——


    尖針有刺入眼睛的,有紮到脖子麵部的,頓時慘鳴連片響起,讓人驚心縮步。


    但公輸即若的殺伐並沒有停止,他從白熊皮下抽出一排木架,起初看表麵它隻是一種支撐,也就是這種支撐讓公輸即若白熊皮下的身軀圓滾。


    但被他手速如殘影一頓拆卸重組,則很快組變成了一件木器柄。


    “這是什麽啊?”


    這人也太有創意了吧,拆整為散,再拚散為整。


    她大概看出來是一件器柄,但拿來做什麽的卻沒看出明堂。


    正當鄭曲尺疑惑不解時,她就驚異看到公輸即若拆掉了他身上的一條鋼骨,再將它裝置到了器柄之上,哢噠一銜接,就成為了一根射弩。


    它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弩箭,而是“筒骨”內自嵌鋼箭,發射後還能帶著細長鏈子,可以收迴的射弩。


    公輸即若將射弩交給了鋸子,他們配合默契,一人跪蹲在地,將它駕到肩頭上,對準衝來的一隊士兵,扣動板機,一箭重力射出——


    噗——當即穿透了五人,連成串倒地的場景,何其駭人,直叫人目瞪口呆。


    自己做過弩的鄭曲尺知道,要達到這樣恐怖的威力,但弩身卻又如此精細,這其中的講究跟技藝,足以將這把射弩吹成神器。


    還有射擊的箭矢,鋒利程度也是吹毛立斷,穿胸透骨。


    她詫異、又激動莫名,重重喘息著,一隻手用力按壓著瘋狂亂跳的心髒處。


    她終於想起來了。


    公輸即若是誰了?


    公輸家,果然名不虛傳啊。


    公輸即若依舊戴著帷帽,語氣不容置喙:“宇文晟,我公輸即若不願意的事,沒人可以勉強。”


    這時,房簷之上躍攀上來了一群公輸弟子,他們衣著並不統一,有布衣的農民、工匠與小販,甚至還有穿著福縣官兵服飾的人。


    他們前來的目的很統一,就是圍截宇文晟,然後不惜一切代價來帶走公輸即若。


    他們布下天羅地網,網上布滿了鐵釘蒺藜,一隊人一躍而下,拖拽著網開路,另一批人則朝著宇文晟大部隊方向猛投灰白彈。


    咳咳……


    鄭曲尺因為順風的關係,那些灰白彈經風一吹,飄到她這裏,嗆得她直打噴嚏,又喉中發癢。


    這、這玩意兒不就是花椒加胡椒的混和物嗎?!


    不會做煙霧彈的話,找她啊,拿這種珍貴的香料來當暗器,簡直太浪費,太奢侈,太心疼了,快告訴她,這些玩意兒都是在哪裏找的,她也要去薅!


    而由始至終宇文晟都沒有親自出手。


    他就是為了想看看,公輸即若到底值不值得他這麽大費周章,如今看來他的確物超所值。


    “將軍,是公輸家的工匠弟子來了,可要安排周圍的弓箭手與驍兵準備?”王澤邦以肘捂鼻大聲請示。


    宇文晟一躍上馬,視線餘光掃過某一處角落,薄唇妖紅:“不必追了,隻要公輸蘭還在,公輸即若便不會離開福縣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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