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層層紫紗簾內的小雅閣,聲音仍不斷傳出,一波接連一波,甚至愈叫愈急,後浪覆前浪,恣意翻騰。


    尋常人一聽,沒有不臉紅耳熱的,然黑衣少年僅是動了,頭慢吞吞調轉過來,像似不太明白雅閣內進行之事。


    想也未想,花詠夜一把抓握他的手,扯住。


    她是怕他愣頭愣腦會闖進去壞事啊!


    “飛霞樓”內女子眾多,大半以上會修習“玉房秘術”,而七十二姝中更有許多人與男子練“雙修”,練功的對象自是自個兒看上眼的伴,男子取陰補陽,女子吸陽滋陰,陰陽交融,練氣強精。


    總而言之,“雙修”是要事,“飛霞樓”就這麽點大,卻要容納這麽多位欲女……呃,不,是玉女,因此,若不意撞見樓中有誰正在修練,姊妹們全會識趣地避開,真避不開,也萬不能打擾。


    她輕扯了扯他的手,衝著他急急眨眼,示意他伏低身軀。


    少年表情詭異。


    低眉,他死死看著兩隻貼碰在一塊兒的手,一大一小,一黝黑一白皙,一剛硬一綿軟,他看好久,看得瞳心又專注輕顫,似麵對一個重大難題,不知該甩開那隻小小柔荑呢?抑或順對方心意?


    ……許多時候還得讓人哄著,順他心,他也就順你意……


    猛地,花詠夜腦中一閃——是霜姨和大金釵口中的那位少年郎君?


    她小手想引起他注意般握了握,沒再扯動,而是輕搖了搖。


    ……可不能讓他犯起倔脾氣,據說那脾氣一起,周遭人全得遭殃……


    那雙俊目終於移到她臉上了。


    她無辜地蹙起眉心,再無辜地眨眨眼,翹唇,無辜笑著,然後再嚐試拉扯他。


    這一迴,少年僅沉思了會兒,便蹲低下來,甚至學她趴伏在地。


    隔著兩幕蒲草簾子與層層紫紗簾,裏邊交纏的兩具身軀仍隱約能見,但辨認不出是樓中哪位姊妹。


    她遇上人家的“好事”,也不曉得要臉紅,反正是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這種“好事”她瞧多了,想臉紅、扮嬌羞都裝不出來,也不知是好是壞……


    咦,右臉怎麽麻麻熱熱?


    她側眸瞥去,少年兩道目光還停在她臉上。


    ……不是啞巴……


    ……隻是不愛言語,能不動口,就不動口,性子挺直,不懂得拐彎抹角……


    她好奇了,張大明眸。


    兩張臉離得頗近,她和他玩起大眼瞪小眼的遊戲,這便算了,她小手沒能撤迴來,因為他反握住她,用輕輕的力道。


    “你在學我。”她壓低嗓音,氣息溫軟。


    ……要聽他開尊口說說話,還得瞧有沒有緣分。


    “嗬……好吧,其實我本就要你學我。”她自顧自往下說,氣音細細,揚眉模樣俏皮,有幾分得意。“裏邊的人正在練功,別去打擾,咱們老實在這兒待著。你聽我話,我就對你好。”


    說實在話,這張離她僅有一個唿息之距的男性麵龐生得當真好看,他眉間寬朗,卻透輕鬱,兩眼清澈,卻難以看透,說他胸中藏事,又似乎不是,說他丹心開闊,又不能這麽說……這人,怎麽這麽怪?


    再有,他一雙睫毛會不會太長、太密又太翹了些?直直將她的小扇睫給比下去!再有再有,他那個……叫什麽唇色?後院那株紅梅一開,便如他唇上這種色澤,少年紅唇,還有沒有天理?


    唉唉唉,想太多,頭又疼了。


    側顏趴著,她微微苦笑,對著他徐慢眨眼,後者目光依然專注。


    在少年的注視下,花詠夜突然心跳得有些快。


    乖乖不得了,竟有熱氣鑽出毛孔,一層薄汗隨即冒出,烘得她臉熱、頸熱、背也熱,驀地,她抽迴被他輕握的手,細細喘息,腦子仍脹脹的。古怪啊古怪,她幹脆閉起眼,不去看他。


    不知又過多久,四周“風平浪靜”了,裏邊共修的一雙男女已離去。


    好靜,而且渾身鬆泛,熱氣讓人酥軟……她真睡著了嗎?還是自始至終都是意識在漂浮罷了?


    是說……她現在飄飄然,身子暖洋洋,通體舒暢,如浮在暖潮裏,雙修過後的滋味也是如此嗎?


    掀動眼皮,略眨了眨,少年仍與她麵對麵,那五官神態與她合睫前一模一樣。


    然,他中指的指端正抵住她眉心。


    源源不絕的暖意滲進她的膚底,鑽入眉間穴位,往天靈與兩邊額角流動。


    他的氣從指端發出,靜靜滲進,在她腦中與體內循流。


    ……為什麽這麽做?


    他瞧出她頭疼,所以出手相助嗎?


    ……能不動口,就不動口,性子挺直,不懂得拐彎抹角……


    她方才在心裏罵他是哪根蔥、哪根蒜,還偷偷呸了好大一聲,現下倒盡得人家好處,這絲絲縷縷的真氣啊,有效驅走腦中脹疼,勁道柔和而豐沛,酥暖入骨血。不世出的習武奇才嗎……或者,這話真無誇大。


    怎麽辦?哎呀呀,怎麽辦嘛?


    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對他,可兇不起來啦!


    “我叫花詠夜。歌盡月寂花詠夜。你叫什麽名字?”她悄聲問,拉下他渡真氣的手,秀荑將之輕輕合握。


    見他沒動靜,她“唉”地歎氣,攤開他的掌心寫起字。


    她一筆一劃慢慢刻,外加解說:“‘花’,上頭是‘艸’,下邊是‘化’。‘詠’,一個‘言’,再一個‘永’。‘夜’,上頭一個蓋子,一個‘人’字邊,再加‘夕’字多一撇。花詠夜,懂了吧?好,換你。”寫完,她拉起他修長的食指擱在自個兒軟嫩小掌心上。


    這姿勢維持頗久。


    少年不動,花詠夜也不動。


    她按捺性子數著他的睫毛,數啊數啊,數亂了重新再數。


    不知是第幾次重數,放在她掌心上的男性長指終於動起來。


    他好慢、好慢地寫著,每一筆都帶遲疑,讓人懷疑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誰?


    “……‘食’嗎?咦,有這個姓嗎?”小腦袋瓜湊近,她看得更認真,恍悟一笑。“喔,‘食’還加個‘餘’,是‘餘’字!餘……‘白’底下加‘七’,‘皂’。餘皂……‘禾’然後是……是‘火’,啊,‘秋’!哈哈,我知道了!”


    她小臉興奮,像是猜中什麽大謎題。


    “餘皂秋!”她喊他,嗓音清亮,少年迴應般揚睫望進她眸底。


    “餘皂秋!”她又喊,眸心湛湛,他有些迷惑的神氣惹她發笑。“我有小名喔,我家霜姨和姊妹們都喚我夜兒,這好記些,你把它記住吧!”


    砰!磅!


    忽地,小雅閣外傳出碰撞聲響。


    腳步聲紛至遝來,沙沙地踩過栗木地板。


    花詠夜連忙撐起上半身,側耳去聽——


    “啊!是楊姑前陣子帶迴‘飛霞樓’治傷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隨著家人舉家南遷,夜宿江船上時遇河寇,雙親與小弟全被殺死,她則遇上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楊姑的小船隊發現她時,她衣衫不整,下半身全是血,被丟在岸邊草叢間。


    姑娘來到“飛霞樓”,短短才半個月,卻鬧騰好幾迴,神智一直不是很清楚,隻曉得她隨身素帕上繡有一個“蕊”字,便稱她蕊姑娘。她心病發作時,常是狂叫、狂打、狂踢,力氣大得不可思議,不讓誰近身,這兩天比較能下床走動,發起病更是跌跌撞撞跑給大夥兒追。


    花詠夜“咚”地一躍而起,迅速撩起雙袖,一副要上場拚搏的模樣。


    “待這兒別讓姑娘瞧見,你是男的,若現身,怕狀況更糟,我去瞧瞧。”


    她衝著毫無反應的俊臉露齒一笑,隨即調迴眸,閃進草簾和紫紗簾內。


    隻是,她尚不及奔出,小雅閣的一扇鏤花雕刻雲木門突然被人從外麵砸破,伴著巨響,碎屑亂飛。


    花詠夜才抱頭要躲,一隻手已揪住她的背往後扯。


    包圍過來的是少年身上的氣味,淡淡、清清冽冽,她還不怎麽熟悉,但好好聞……啊啊啊!現在絕非抓著男人東嗅西嗅的好時機呀!


    穩下思緒,她眼尾餘光覷見一群樓中姊妹奔進,圍小雞、小鴨般將發心病的姑娘圈在中間,戒備著,慢慢縮小範圍。


    那姑娘不知打哪兒弄到一把小斧頭,緊緊抓握,握得十指指節盡數突起,披頭散發,眼神驚怒不定。“別過來……別過來……殺死你、殺死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漂浪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雷恩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雷恩那並收藏漂浪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