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許想,命裏帶克的應該是他才對,克死了母親,克死了謝天武,也克死了……


    “林知許。”


    身後驀然出現的聲音打斷了林知許不由自主的思緒,他轉身,神情中不含一絲驚訝,“肖少爺。”


    “大家都在找你,我來碰碰運氣,沒想到你真的在這兒。”肖望笙跨進大殿,目光同樣落在了那尊多出來的牌位上。


    “雲瑞立下你母親的牌位時我並未多想,可如今想來,他大約是知道自己可能迴不來,所以把能想到的事都做了。”


    林知許的身形幾不可見地搖晃了下,他退了兩步,讓身體倚靠在立柱上,借由著外力堪堪維持著站立的姿態,“肖少爺,能與我說說嗎?”


    原來當時形勢已十分緊張,謝天武勢在必得,伯格則是黃雀在後。


    段雲瑞試著不著痕跡的挑撥他二人,可伯格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不願在此時與其起衝突,若繼續試探下去惟恐察覺,於是隻得作罷。


    但這兩個人有一個共同的企圖,那就是皇陵。


    “他說皇陵中機關密布,陷阱重重,他打算設計讓二人同進陵墓一網打盡,以絕後患。可想請君入甕,自己又豈能置身事外。”肖望笙眼底泛起化不開的痛苦,“雲瑞同我說,段家嫡子自成年之後就要將所有進出道路,生門死門牢記於心。他與我保證,將謝天武和伯格引入陷阱之後他必能全身而退,而我……我就這麽蠢的信了。”


    “若不入險境,狡狼又豈會相信。”林知許已經猜到了結局,因為他與他,本就是一樣的人。


    “他下墓前是顯得那麽自信從容,就算是我,對他一舉一動都熟悉至極的我都被他給騙了。”肖望笙的聲音,已帶上了不由自主的顫抖,“雲瑞利用了謝天武與伯格的互不信任,讓他二人也親自與他一起下墓探路。原說好了隻探三個小時就出來,可我們等了整整一天。”


    “謝天武和伯格帶來的人急了,再次帶人進去,自然也是有去無迴。自此,便無人再敢進入。”肖望笙無意識地握緊了拳,似乎又迴到了讓人焦灼絕望的時刻,“我等了三天,三天後想辦法給茂真打了電話。”


    林知許點點頭,後麵的他都知道了。


    窗外一陣踩碎枯葉的輕響讓兩人噤聲對視,肖望笙垂眸掩過眼底的微閃。


    “知許。”他道,“雲瑞曾與我說過,他與你已有了約定。但他怕你沒聽到,如今想來,他與我說那些話的目的,大概就是等這麽一天,讓我與你轉達。”


    “他說,論年紀我比他長了這許多歲,必然是我先走的。到時我會在奈何橋邊等著,讓他不必著急,多看看著這世間的好,等來找我時,我們大約也都差不多模樣,他也不必嫌棄我老了。”


    原來我之所思,亦是他之所慮。


    原來無需透露分毫,我與他,本就絲毫不差。


    若分離是結局,那為何一遍又一遍地相遇;若重逢是宿命,那又為何一定要相愛,以愛為名,讓他們來承受這世間最絕望的生離死別。


    越圓滿,就越痛。


    每一道思緒都如一把帶著倒刺的利刃在心頭劃過,表麵不過一道平滑的傷口,內裏卻被狠狠剜過,血肉模糊。


    淚水無聲地漫過眼眶,直到劃過臉龐的濡濕痕跡被路過的風輕輕吹涼,林知許才察覺自己原已淚流滿麵。


    “知許。”肖望笙遲疑少傾,問出了那個盤桓在心中許久的問題,“你會……會不會……”


    “尋死嗎?”林知許替他問出,聲線已無法保持平穩,“為什麽不呢?”


    “於你們而言,死或許是聞之色變,甚至極其遙遠的事,可我卻曾經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甚至盼著這件事。”林知許似乎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他抬眸,雙目之中是深不見底的平靜,“世事就是這般無常,想死的時候死不了,終於想活了,卻又活不圓滿。”


    “所以死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他淡淡一笑,“現在就更不是了。”


    肖望笙心頭一陣撼然,他輕抿著微顫的雙唇,欲言又止。


    “肖少爺,別阻止我。”林知許的後背離開了立柱,他已不需要這個來支撐自己的身體,他微微揚起下頜,“你們的本事,阻止不了我。”


    輕歎幾不可聞,肖望笙緩緩鬆開了一直死死握緊的拳,就連關節都為之扯痛。他近了幾步,輕道,


    “來,跟我走。”


    第111章 終章。永生不負。


    林知許沒想到,自金台寺出來後肖望笙竟帶他來到了新民街。


    作為榕城最繁華的街道,所遭受的創傷自然也是最重的。


    然而一眼望去,店鋪的損毀卻是參差不齊,但凡是洋人的店麵,半點兒損失也沒折損。


    這其中,段家的藥鋪整齊地立在周遭被搶砸店鋪之中,顯得尤為紮眼。


    林知許借著彎腰下車,不著痕跡地向斜後方瞥去,那輛自打他們從金台寺出來後,就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的車,也停靠在了街邊。


    這一睨之下,一叢被陽光穿過的,金棕色的頭發閃進了餘光。


    是洋人。


    林知許心頭閃過一絲異樣,怎麽還會有洋人跟蹤他們。他睨向肖望笙,而其故意一副全然不知的輕鬆神情,反倒更讓他確定,一直以來肖望笙可能都被洋人監視著。


    可為什麽要監視他?


    並不容許他多想,肖望笙轉身蹙起眉頭,雙眼之中帶著悲戚,“慢著些。”


    林知許的反應極快,他虛虛抬腳要踏上台階,卻仿佛因為太過悲痛而雙腿癱軟,踉蹌著被肖望笙和趕緊迎出來的夥計攙扶了進去。


    “肖少爺,那洋鬼裝作路過鋪子,朝裏麵張望,我看應當不止一人。”扶林知許進來的夥計身形結實,目露精光,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藥鋪夥計。


    他身後還有一個與林知許身形相仿之人,林知許眉頭一跳,看向肖望笙。


    “把衣服換給他們。”


    烏雲遮起,一絲涼意落在臉頰上,方才還算晴朗的天再次被陰雨所覆蓋。


    溫度霎時間降低了許多,林知許裹了裹身上不算太合身的大衣,又將圍巾向上拉了下,把口鼻捂上。


    草藥味仿佛已經浸滿了一針一線,濃重卻不刺鼻。


    林知許深吸了一口氣,緊跟著前麵同樣換了身衣服的肖望笙,在錯綜複雜的弄堂裏無聲地走著。


    唰,唰,唰。


    竹掃把刮過地麵的聲音響徹在安靜的巷子裏,打掃門口的女人在抬頭看到肖望笙後微微頷首,側身讓出了通道,門裏進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小院,普通到即使來過,恐怕都不會對這裏產生任何印象。


    可林知許的心驀然開始猛跳,就連雙頰也隨著這樣劇烈的跳動而微微燥熱,急促的腳步卻在穿過前院後,因為過度的緊張而覺得雙腿酸痛。


    雨愈發細密。


    每一根發絲上都掛滿了微小的水珠,仿佛一層白霜敷在頭頂,唿吸不知何時開始變得急促,化作一團團白霧,在眼前急速地消散。


    林知許猛然迴頭。


    肖望笙,還有那個從進門就一直跟著他們的那個女人已消失不見,這一方天地間不知何時竟隻剩他一人。


    尋找讓林知許本能地轉過身而去,而此刻一陣微風自身後悠悠而來,本是極輕極輕的,卻仿佛一計重擊將他驚動,心頭一悸,好像是感應到了什麽,


    他迴過頭,瞳孔裏映出的還是那間黑瓦白牆的房子,隻是方才還緊閉的門開了半扇,一人就站在那裏,半扶著門框,遙遙看著他。


    定是這雨打濕了眼睫,才會將目之所及模糊成了混沌一片。


    林知許無措地站在原地,他不敢用衣袖擦去眼前溫熱的水霧,不敢抬步上前,更不敢出聲,他已不確定自己所看到的是真是幻,會不會隨著下一次唿吸而消失不見。


    他就這麽定定地站在原地,唯有口鼻前的不斷湧起的白霧讓時間緩緩流動。


    “下著雨,怎麽也不知道打傘。”


    頭頂遮下了一片小小的陰影,林知許微微一失神,抬起頭來,是一隻試圖為自己遮擋風雨的手掌。


    並不容他思量,身體已被手臂用力攬起,這一瞬間,從發絲到指尖,哪怕內腑的每一寸都被熟悉到徹痛的溫暖所包圍。


    林知許貪婪地的汲取著,這是他拚命去迴憶,生怕自己會忘記的氣息,是他夢寐以求,卻求而不得的觸感。


    他想說話,卻被喉頭的酸痛哽到失聲,隻能用力地踮起腳尖,用急切到顫抖的雙唇告訴他,自己有多想念。


    雨仍在淅淅瀝瀝,打在瓦片上,在房頂匯成涓涓細流,傾流而下,將糾纏的氣息掩蓋在潺潺的水聲之中。


    這樣的一個吻,仿佛用盡了全力,卻濕紅了眼眶。


    “為什麽。”劃過眼角的淚消融進鬢邊的濕發,林知許顫抖著氣息,他想問的太多,卻隻能堪堪說出一句,“為什麽。”


    今日不過點滴,林知許已經明白,他一定是因為伯格的死被倫薩盯上才會隱瞞了一切,可為什麽,為什麽連他也瞞下。


    “若再晚一天,最多一天……”林知許喃喃地,卻將後一句獨自咽下。


    “因為最開始,我真的快死了。”


    林知許驀然睜大了雙眼,他掙紮著從段雲瑞懷裏起來,這才看清他幾乎沒有血色的雙唇。


    門關上,溫暖的炭火前,段雲瑞拿著軟巾,將淋濕的他一點點擦拭。


    “大概隻有你能明白,謝天武和伯格答應一同進墓時我有多高興。”段雲瑞將目光牢牢鎖在這雙熟悉的眉眼之間,一秒也不願偏離。


    “所以……你進的就是死門。”


    段雲瑞竟微微揚起嘴角,忍不住再次俯身吻過依舊冰涼的唇角,閉起雙眼,抵額相對,


    “當時我在想,這亂世也許終究會如洪流鋪天而來,我阻不了,擋不住。但卻不能不阻,不能不擋。”


    聲音一頓,幾個唿吸過後,更顯暗啞,


    “但我心中有不舍,亦有所念,這念就是你。”


    炭火劈劈剝剝,在身邊輕響,林知許微微一窒,心頭泛起一陣難以名狀的痛。


    “所以在那個漆黑漫長的墓道裏,我屏住唿吸,拚命地向前跑,想要跑贏身後彌漫追趕的毒氣。”段雲瑞輕輕一笑,卻是沉沉,“定是當初在江邊我害你得了哮症,老天罰我償還你,所以最終還是差了一點,吸入了毒氣。”


    “你……!”


    “傳言鋪天蓋地而去,你也一定會得知我死去的消息。”段雲瑞適時地輕拍著林知許微顫的後背,像是告訴他,自己不是還活著嗎,“畢竟當時真的快死了,我想,要不就這樣吧,死去的消息,收到一次……就足夠了。”


    “但幸好……我活著,你也活著。”


    “沒關係。”林知許抬起雙眸,那抹清透的亮一如初見,“不活著也沒關係,我一定會與少爺遇見,無論人世間,還是冥河畔。我……”


    雙唇微顫,眸底的熱烈幾乎將世間萬物熔化在這方寸之間,


    “因為我愛你。”


    ---


    焦黑的瓦礫之間,隱約還依稀辯得郵局二字。


    “這信燒毀了大半,不知又有多少親人會因此失散。”一個男人心痛地一封封殘留的信撿出,“實在是造孽啊。”


    嘩啦一聲,幾張耀眼的紅紙飄飄揚揚自殘破的信封裏掉進磚縫,男人撿起來,眼睛隨著紅紙翻開而微微睜大,


    “婚書?”


    今生有幸,能與君識。


    惟願同青絲,共白頭,締下三生盟。


    縱不複相見,亦無懼。


    待到奈何橋前,再共赴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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