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連段雲瑞自己都已經遺忘的話,竟讓他記了這麽久,這麽深。


    段雲瑞突然發現林知許的世界竟這麽小,小到怒極之下的口不擇言都會讓他用命去證明。


    疼從心底一寸寸蔓延,不是見血封喉的痛快,就如同鈍刀割肉,在最痛的地方,反反複複,沒有盡頭。


    段雲瑞沒有急於迴答他,他先小心地將林知許放在床上,打開了一直包裹著他的黑色風衣,這一瞬間,段雲瑞唿吸微滯,許多傷口已開始滲血,被皮鞭扯爛的衣服上血跡斑斑。


    林知許的可眼瞼不受控製的垂下,臉頰開始泛紅,手卻冰涼,段雲瑞隻是靠近,就覺得一股熱氣熏來。


    他發熱了。


    什麽恨他擅作主張,什麽滔天的怒氣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段雲瑞急於出去問問他們到底有沒有給肖望笙打電話,卻被林知許拉住。


    “還怪我嗎?”沉重的眼皮被強行睜開,眼神都開始渙散,卻仍堅持要一個答案。


    “沒怪你。”一個吻落在額頭,輕柔地如同羽毛撫過,讓焦躁不已的林知許漸漸平靜,“是我想當然的覺著那不過是句氣話,沒想到你竟這樣放在心上,我沒怪過你,從沒有。”


    緊鎖的眉頭終於得以釋放,高燒的虛弱拽著林知許不斷沉向深淵,可好似突然想到什麽,雖聲若蚊蠅,卻仍硬撐著,


    “衣服……你的衣服快脫了,那上麵的酒……我哄他喝了,是我讓他綁上的,然後打……我不想他碰我……”


    “好,我知道,我都聽你的。”雖已字不成句,可段雲瑞聽懂了,他低聲哄著,沉緩的聲音蕩漾在耳邊,與終於放下的輕鬆一起襲來,林知許唿吸漸漸平緩,這才放任自己陷入了深深昏睡當中。


    衣服……


    段雲瑞仍穿著那件西服,袖口上的酒液早已幹了,卻仍散發著陣陣的酒氣,他拉動台燈下垂著的銅鏈,將那截衣袖置於燈下仔細查看。


    暗紅的酒液浸在純黑的布料上,應當除了一點幹涸的水漬之外,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可那裏現在卻微微泛白,指尖撚過似乎是一些十分細膩的粉末。


    從林知許最後斷斷續續的話語以及這幾日他反常的表現,段雲瑞已猜到了大概。他讓利維喝下了下藥的紅酒,然後故意讓利維將他雙手綁上,這樣待利維暴斃,便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段雲瑞看向深陷入枕頭,被高溫熏染到潮紅的麵龐,眼底流露的疼就連自己都能完完全全感受到。


    藥物起效需要時間,餌被緊縛的林知許無法周旋,他選擇誘使利維鞭打自己,為的……隻是不願被碰。


    現在的他不是那個妓院裏長大,對交合之事司空見慣的孩子,也這不那個在慈幼院受盡折磨的阿棠。


    他在做林知許,是已經獨屬於他的林知許。


    “段雲瑞!你不是與我說不去利維花園,怎麽你……!”肖望笙氣喘籲籲的趕來,氣得幾乎想給他一拳,段雲瑞卻一把將他拉到床邊,


    “先治療,我慢慢與你說。”


    此刻,就連的晨霧都已被紅紫交加的瑰麗霞光驅散,緋紅的光自玻璃窗投射進來,霸道地將一切都鍍上刺眼的金色。


    “還好,傷口雖多卻並不深。發燒除了因為傷,還有應該是他的情緒過於緊張,在驟然放鬆下來後身體的應激反應。”肖望笙直起身,將額上的汗水擦掉,“放心,並無大礙。”


    隨著肖望笙的話,段雲瑞終於暗暗吐出了心中的這口鬱氣,肖望笙看他如釋重負的模樣,雖氣他獨自去涉險,但總算有驚無險,也不急這一時苛責。


    “如你猜測,使人心髒驟停的藥物的確有,如果不解剖檢查,單從死者表象查看,那就是心髒病。但若是林知許持有那很可能是一種情況……”肖望笙猶豫俄頃,才道,“自古死士在執行任務之時,通常會攜帶毒藥,一是為了保守秘密,二……是為了死得痛快些。”


    這藥,原是他為自己準備的。


    段雲瑞一怔,原本隻是虛握著椅子扶手的手背之上青筋暴起,紛亂不堪的思緒瞬間纏絞撕扯,緊繃得快要斷掉。


    林知許隱瞞這藥的存在,分明就是為他自己留的後路,他從未打心裏真正信任過自己。


    段雲瑞眉頭緊鎖,迴想起他近日的一些反常,忽地站起來,


    “你隨我來。”


    他去的,是原先林知許居住的那間客房,在那次江邊溺水之時,他一直是在這間房裏養病,抽屜裏放的都是藥。


    而在那之後,他幾乎都是在主臥居住,隻有最近才被他發現,林知許時不時地會去那個房間。


    “你看看,這其中可有不是你開的藥物。”


    肖望笙一件件拿出來查看,藥品都很熟悉,可直到抽屜漸空,一個陳舊的,毫無標識的鐵盒出現在二人麵前。


    打開,鐵盒底部墊了一張已經泛黃的紙,上麵放著一枚白色的藥片。


    肖望笙小心翼翼地將藥片拿起,紙上並排著兩個淡淡的粉末痕跡,這盒子裏原本是該有兩枚的。


    “藥上沒有任何標識,我需要拿迴去檢驗才能確認。”肖望笙將鐵盒裝進口袋,“林知許已無大礙,你臉色這麽差,趕緊去休息。至於其他的帳,等你恢複精神了我再與你細算。”


    “利維雖死了,可伯格卻在,我們至今還不知道他來華國的真正目的,今後有你忙的。”段雲瑞疲憊地一笑,適時地轉移了話題,“如果你拿走的這個藥片當真是那種藥物,那就找找看,有沒有與其大小形狀一樣的,不會致死的藥物,原封不動地放迴去。”


    肖望笙點點頭,立即領會了他的意思,二人一起向外走去,可剛到了堂屋卻被下人攔住,


    “少爺,一位自稱是伯格的人突然找上門來說想見您,我們拿不定主意。”


    伯格?


    段雲瑞與肖望笙同時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一場劇烈的衝突剛剛平息,這才過去幾個小時,他怎麽又突然上門!


    “他說什麽?”


    “他說……”下人有些遲疑,似乎也覺得這話十分奇怪,“他說他是來與少爺您商量段家的秘密?”


    第93章 我這裏,與你一般疼


    段家的秘密?


    段雲瑞的驟然色變讓肖望笙感到此事非同小可,隻聽他吩咐下人將伯格帶進來,轉而對自己道,


    “望笙,此事恐怕涉及不可告知的秘密,你先迴去。”


    一樓的會客室內,伯格雖顯疲態,可兩隻眼睛卻閃爍著興奮的光,他一改方才吃人一般的兇狠,露出虛偽的,所謂紳士的笑容,


    “段,剛才是我太過衝動,無論如何,是利維先綁架了你的人,錯在他。”伯格無辜的仿佛毫不知情, “我一向不讚成他這種我行我素的做法,最終還是自食惡果。”


    “伯格,拐彎抹角不是你的作風,我的人仍處於危險之中,如果隻是來道歉那你請迴。”段雲瑞冷冷道,“我不接受。”


    “道歉當然是要道歉。”伯格一反常態地將姿態一再放低,“我這樣急的趕來,就是擔心時間久了誤會加深。”


    “你錯了伯格,那不是誤會。”段雲瑞起身,“送客。”


    “你難道不想知道我這次來華國的目的嗎?”伯格的話讓段雲瑞身形一頓,這的確讓他極為在意。


    “段,利維跟我說,他得知了你們段家的一個秘密。”伯格故意地停頓,微眯起的雙眼想從段雲瑞臉上找到一絲鬆動,卻未能如願。


    段雲瑞就這樣直直地看著他,目光中流露出的一絲驚訝,仿佛是在問段家有什麽樣的秘密,值得你從倫薩不遠萬裏地趕來。


    “你知道的,我一向對華國悠久的曆史十分癡迷,而利維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在得知這個秘密後,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打了越洋電話。”伯格深灰色的眸子此刻顯得尤其幽暗,“你們段家世代守護著一座曠世皇陵,裏麵的財富無數,奇珍異寶,古文典籍更是數不勝數。”


    “段,與你達成合作,才是我此次前來的真正目的。”


    “你這是從哪裏聽到的無稽之談。”段雲瑞看著伯格,就好似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我段家若有此等財富,數年前還會瀕臨破產?你難道忘了我為什麽會匆匆迴國。”


    “曆朝天寶年間,一名皇帝與宦官結為天地不容的戀人,皇帝若想與愛人同葬,就無法進入原本的皇陵之中。所以特意尋找了一塊隱秘之地,在與愛人同日身逝後,被秘密葬入了這座獨立的皇陵。”


    段雲瑞目光平緩,仿若聽故事一般入了迷,可唯有他知道,放在衣兜裏的手已攥得發疼。


    “段家先祖是宦官的心腹,在二人葬入後主動前往皇陵守護,從此一經數百年,都是你們段家世代守護的。哦對了,聽說還有個詛咒是嗎?”伯格笑得十分自信,“是你們自古傳下來的,若起了對皇陵不忠的心思,會死得很慘。不得不說,這十分可笑。”


    “的確十分可笑。”段雲瑞看向伯格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蠢貨,“你就為了這樣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從倫薩跑來,可笑至極。”


    “當然,我並不指望你現在就會承認。”伯格並不生氣,顯得極有耐心,“我沒有十足的把握當然不會來的,我說的對不對?”


    段雲瑞的唿吸停滯了一秒,即使再強行壓製內心的震驚,人自然而然的細微反應仍未逃過伯格尖利的眼神,他唇角上揚,適時地起了身,


    “段,這麽多年以來,我們的合作都非常愉快。”伯格起身,露出自信的微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


    “我也希望伯格先生不要聽風便是雨,將精力放在本就不存在的事情上。”


    然而已走出大門準備上車的伯格卻突然轉身,淡淡道,“我想,我也需拿出些誠意來,還請靜候佳音。”


    段家的這個秘密,竟被伯格如此完整且細致地講述出來,那唯有一個可能,告訴他的人姓段。


    父親這兩年身體每況日下,尤其是一雙眼睛幾乎難以視物,日日就隻能呆在黑暗的房間之中,可能性最大的唯有一人。


    失蹤已久的段茂群。


    思及此,段雲瑞反而微微鬆口氣,段茂群與段茂真二人為庶子,雖知道此事及背後的傳說,可也僅止於此,他們沒資格知道皇陵真正的方位。也正因為如此,伯格才會如此迫不及待前來,甚至主動替他們遮掩利維的死亡原因。


    而段雲瑞也幾乎已經確認,林知許以及他背後的謝天武,目的同樣在此。


    可林知許沒有說,他幾乎說出了所知道的,關於謝天武的所有事,唯獨他接近自己的真實目的,閉口不提。


    段雲瑞突然很想知道,如果給林知許機會,那麽自己與謝天武,他會如何選擇。


    外套被“遺忘”在了會客室的衣架上,口袋裏還有一把特製的鑰匙,是他時時刻刻都不離身的書房鑰匙。


    段雲瑞走到中庭樓梯拐角處忽然放慢了步伐,縫隙之中隻見小杏左右張望著,迅速閃進了會客室內,不一會兒出來了,一隻手緊攥著什麽,匆匆離去。


    眼中冷意極甚,但段要喚人卻並未阻止,反而繼續抬步向上,


    門被推開時,林知許獨坐在寬大的床中央,似乎還未從茫然中恢複,低垂著頭,露出的長長的脖頸緋紅一片,他仍在發著高燒。


    林知許的反應遲鈍了些許,他抬頭看向段雲瑞時,門已關上。


    但他眼中時常出現的戒備目光在觸及段雲瑞的那一刻煙消雲散,繼而迸發的期許在隨著他靠近而逐漸轉為愈漸濃鬱的依戀。


    “少爺。”


    林知許的聲音雖暗啞,卻透著高興,畢竟自從昨日他自電影院的座椅上站起來的那一刻,心中決絕不歸的沉重,無人能知。


    但他不知道段雲瑞去見的伯格先生竟然同樣是在利維花園,也不知自以為設下了自投羅網的圈套,亦是他人計中的一環。


    林知許隻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拋卻了一切的,父親,任務,性命還有……他的心。


    他說不上來,隻覺得想到今後再不能與段雲瑞相見,心仿佛被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挖空,疼到幾乎窒息。


    可越疼,他越要去。


    也許是持續的高熱,讓林知許不再善於掩飾自己的神色,不過短短幾步路,那雙眼中的愛戀與痛不斷擊打著段雲瑞,讓他幾乎改變了剛才在門外思量許久的計劃,掉頭就走。


    可床褥微陷,他還是坐了下來。


    段雲瑞用微涼的手背貼上林知許滾燙的額頭,看著他舒服地微眯起雙眼,目光深沉中閃爍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未決。


    “刺殺利維的事你為什麽不與我商量?”


    “我……”似乎是在貪涼,林知許逐漸地靠近,汲取著段雲瑞身上從外麵帶來的涼意,“我怕你會阻止我。”


    “那你說,為什麽我會阻止?”


    持續的問話讓林知許陷入了淡淡的茫然,他起身看向段雲瑞,混沌的頭腦讓他思緒遲鈍,愈發糾纏不清,


    “我隻是覺得此舉危險,少爺一定會阻止,因為……因為……”林知許不自覺地撫向胸口,那裏又在疼。


    我不願失去你,你也……?


    林知許沒說完,他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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