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似乎是好不容易找迴了自己的聲音,林知許緊緊攥住段雲瑞的雙臂,他想開口,卻被手指封了雙唇,輕易阻止了他的意圖。


    段雲瑞低著頭,輕輕嗅了一下那若有似無的香氣,靠近耳邊,輕道,


    “知道我曾經有多少次想殺了你嗎?”


    被手臂抵在方寸之間的身體猛然僵直,慘白的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隨著這句話消失無蹤,怔了怔,林知許緩緩鬆下了繃緊到酸痛的喉嚨,就連如擂鼓般的的心跳似乎都已遠去,漸漸感覺不到。


    他應該不需要再講話,所等待的不過是一個不容辯駁的判決。甚至在這毫秒之間,林知許已經替段雲瑞想好了如何處置自己。


    一槍斃了未免太便宜,自己騙了他這麽久,總不該死得太痛快。


    林知許抬起頭,原本以為可以平靜接受一切的心,在觸及段雲瑞的眸光時卻忽然錐痛,他暗咬著頰肉,慌忙逃避。


    然而強勁有力的手指阻止了他的企圖,段雲瑞強迫林知許看向自己,即使他的雙目已透露出驚恐的絕望,依然不肯放過。


    “第一次接近,我就知道你並不單純。第二次,更顯刻意,你大概也在疑慮,怎麽第三次我卻留下了你。”


    手指穿過濕發,摩挲過耳後,經過那顆朱砂痣時明明沒有感覺,可林知許卻瞳孔微縮,頭頂陣陣發麻。


    “因為我發現一個已經死在記憶裏十年的人重新出現在我麵前,帶著滿身叵測的秘密蓄意接近,我突然就想知道他這十年是怎麽過的,他想得到的究竟是什麽。”


    “於是心軟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將這一切不尋常歸結為舊識,推給愧疚,甚至當做逃不開的宿命。”


    十年,舊識,愧疚,宿命。


    每一個詞都宛若一團黑壓壓的迷霧,看似輕飄飄地入了耳,卻在進入身體的瞬間擠壓成為一塊沉甸甸巨石,狠命地敲擊一個名為刻意遺忘的硬殼,不過短短幾秒鍾,就被瓦解殆盡。


    “但後來我想,稱之為宿命或許也沒有錯,從你十年前選擇求我幫你,這場宿命就逃不掉了。”段雲瑞俯下身,在林知許震驚不已的眼神中附在他耳邊,輕道,“那天晚上我的確沒去救你,但我也不欠你的,那天……”


    忽地靜下,段雲瑞止住了,他隻是覺得這件事不必再深究對錯,於誰而言都是宿命,包括母親。


    “不過我一直都記得你的名字。阿棠,海棠花的棠。”


    “什麽……?”林知許難以置信地猛然抬頭,眼前轟然一陣發黑,麻得渾身僵直。


    他聽懂了每一個字,但他無法相信說出這些話的人是段雲瑞,他是那個人,他怎麽可能是那個人!?


    身體似乎被霎時間抽空,他甚至失去了一切可以支撐自己的能力,難以抑製的痛苦向長了手的藤蔓撕扯攀爬,每一寸骨頭,每一寸皮膚都疼得發顫。


    林知許拚命地瞪大雙眼,看著眼前自己已經再熟悉不過的眉眼和輪廓,他努力迴想,卻發現記憶中的那張臉竟然是模糊的。


    但他知道段雲瑞說的是真的。


    阿棠,海棠花的棠。


    自己從未對別人說過。


    但你為什麽不來救我,你那樣信誓旦旦,甚至把身上最貴重的物件都交給了我,為什麽會食言!


    那是第一次擁有希望,卻被摔得體無完膚。


    所以到後來……我甚至在想,那會不會是我編撰出來的一場夢境,是我太想逃了,於是幻想出一個人來帶我離開。


    可是口中總能泛起麥芽糖餅的味道,還有被不斷灌在嘴裏的白糖,甜到令人膽顫,令人惡心的味道。


    還有那塊懷表,時時刻刻地提醒著,真的曾經有那麽一個機會,可又沒了。


    表被踩碎的那一刻,其實我如釋重負,因為我可以安安心心地把那當做一場夢,當做……


    一滴蓄謀已久的淚珠在這一刻擊破了眼眶,林知許頓時手足無措,慌亂地想擦去,可接二連三的,衣袖幾乎透了,視線卻是越來越模糊,就連唿吸都變成了時停時續的抽噎。


    好像此刻除了放肆地流淚,林知許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於是他幹脆自暴自棄,任憑眼淚失控地湧出。痛快地將這十年,或者說自己生而為人這些年,故意埋在身體最深處的,那個名為委屈的情緒,發泄殆盡。


    段雲瑞微微歎了口氣,幹脆如同抱一個孩童一般將他的頭按在了自己肩上,任他哭個夠。


    但所謂宿命也不過是給自己一個逃不開的借口,段雲瑞不是不諳世事之人,一切或許始於好奇,但現在,他知道一切其實用兩個字解釋就夠了。


    那就是喜歡。


    這為時三天的冷落不是在因為他的隱瞞,也不是因為他對利維的主動,而是在細細迴想,自己究竟是哪一時,哪一刻動了心。


    當然,就算是他自己,也尋不到一個正確的答案。


    他知道林知許也一樣,因為他的眼中也不知何時開始有了與自己一樣的東西,隻是他不懂那是什麽。


    肩頭的抽噎聲漸漸止住,可林知許沒有抬頭,依舊將臉貼在被淚水浸到潮濕發涼的衣物上,明明不舒服,卻不舍得起來。


    段雲瑞任由他趴著,甚至還騰出手撥了通電話,把今天所有的事推得一幹二淨。


    “哭夠了嗎?”段雲瑞拍了拍他,“有什麽想問的,今天我有時間,盡管問。”


    林知許先是點點頭,後又搖頭。


    他早已習慣於接受,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問過為什麽。


    畢竟命運已定,若是知道自己曾經有機會逃離,那會比不知道更為痛苦。


    如果自己終有一日逃不出父親的掌控,那就用自己的方法來保護他吧。林知許伏在段雲瑞的肩頭,空望著的眼神由茫然漸漸凝聚。


    他淡淡想,一張無人見過的圖,誰又能辨別真假,那到時候無論自己交出的是什麽東西,又有何關係。


    他隻是想安靜地留在這一刻,讓身體裏遊走的這股暖流持續的久一點,再久一點。


    但寧靜總是暫時的。


    “所以……少爺是打算怎麽處置我?”


    緊攥著襯衣的手指一個一個鬆開,林知許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哭過的臉上到處都透著狼狽的紅暈,皮膚上淺淺一道印,是衣物褶皺的痕跡。


    一副嚴肅坦然到可憐的模樣,可說出的話卻讓段雲瑞忍不住心頭喟然,扶了扶額角。


    若要處置,怎可能任由他趴在自己身上,把一件昂貴的襯衫哭廢掉。


    林知許善於偽裝順從,偽裝乖巧,偽裝一切,可他長大的那個地方有一樣東西永遠不可能教給他。


    那就是學會被愛。


    段雲瑞沒有迴答他這個問題,而是俯身吻住了那雙微顫冰冷的雙唇。


    沒關係,自己可以慢慢教會他。


    隻是這一刻寧靜之下的二人不知道的是,在遙遠的大洋彼岸,伯格此刻帶著一支堪比軍隊的傭兵隊伍,懷著對未知的曆史與財富的興奮,從容地踏上了遠洋的航輪。


    窗縫忽然一陣尖銳的嗚咽,已完全沉溺在唇齒交錯之間的二人默契地停下,將糾纏的目光解開,同時投向窗外。


    滿天灰暗的濁雲被這場驟起的風團起來,似乎是故意的,專將這冬日裏奢侈的豔陽一點點遮去,也將投在地板上的明媚陽光一縷一縷地變淡,漸漸灰暗一片。


    林知許就這麽呆呆地看著屋內的陳設,牆紙、地板、橫在桌上的一支鋼筆,無論是什麽顏色,什麽樣式,最終都化為了一片冷冰冰的灰青色。


    第85章 疼,疼得快死了。


    無論這個冬日裏發生了多少事,春天總是伴著如毛般的細雨如約而至。雖亦有風雨,卻帶著暖意,總算不再是錐骨般的濕冷,四處都是泛起薄薄的綠,絨絨一片,單是看著,就覺心下一片安然。


    可在江南岸的一座平房院裏,突然一陣怒吼打破了寧靜,


    “這是什麽鬼地方!我爹他是失心瘋了嗎,要被段雲瑞這樣擺布,非讓我住在這個醃地方!還說什麽讓我吃吃苦,他自己吃過這苦嗎!”


    白靜秋仔細瞧了瞧許言禮身上的瘢痕,忙從抽屜裏取出藥膏替他塗抹,“這裏不如江北幹淨,估計是天暖起來,床板裏的蟲子要殺一殺了。”


    蘸著藥膏的指尖剛剛碰上紅腫,一陣惱人的瘙癢便讓許言禮怒從中來,重重的巴掌拍掉了白靜秋的手,裝著藥膏的鐵盒啪地一聲砸在地上,白皙的手背上瞬間浮起紅印。


    “你先換個地方坐,我去燒開水,等會兒殺殺蟲。”白靜秋彎腰撿起藥盒放在桌上,“我塗得不好,你自己塗吧。”


    說著,就好似什麽都沒發生一般,緩緩走出了臥房,身影疲憊至極。


    辱罵聲如約而至,白靜秋以為自己應該已經習慣,心裏卻依然難受地好像被撕了個血淋淋的口子。


    他搬來一把小竹椅坐在水房裏,靜靜地等水燒開,懷中,是一個小小的木箱子。


    裏頭的物件兒五花八門,絹帕子,雪花膏,領扣,木梳,甚至還有一件是小孩子玩的彩繪木雕馬。


    原來這些東西隻消再看一眼,心就能痛到幾近窒息。


    白靜秋打開了雪花膏的蓋子,一股玉蘭香瞬間沁了口鼻,他小心翼翼地取了薄薄一層,仔仔細細地塗在仍紅腫的手背上,就好像那個曾經與他心意相通的許三少爺仍在身邊。


    但白靜秋知道迴不去了,他不明白一切是怎麽一步步變成了這樣,他太想有個人來告訴他,自己的堅持到底是對是錯,可白靜秋卻悲戚地發現,他就算想說說話,也隻能對著許言禮說。


    開水壺尖銳的鳴叫打斷了思緒,想歸想,他還是起身去將木床拖到院中,提著水壺將滾燙的水澆上去殺蟲。


    咬人的蟲子總是讓人煩躁的,或許殺沒了,一切又都會好一點。


    “這能有用嗎!這破床我早他媽睡夠了!”


    白靜秋驀然一驚,下意識就向一旁躲去,可耳旁甩過風聲,隻見一隻木棍直直衝他砸過來,躲閃不及,隻聽咣當一聲,水壺被掃在了床板上,壺蓋瞬間崩開,隨著一聲慘叫,滾燙的開水澆在了白靜秋的手臂上。


    “我……我不是要打壺,我打的是床。”許言禮呆住了,待反應過來後,一瘸一拐地拽起白靜秋到院中的水井旁,一桶已經打上來的冰水唰地澆在被燙傷的手臂上。


    “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燙著你。”許言禮咬牙拽著井繩拚命往上拉,“疼不疼,疼不疼?”


    疼,怎麽能不疼?


    白靜秋疼得幾乎要瘋,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哭喊,沒有抱怨。


    就算汗水已浸濕了兩鬢,他仍緊咬牙關,就這麽看著許言禮歪斜著身體,用他那雙連棉布都嫌粗糲的手,握著粗糙的麻繩,一桶又一桶地提水上來,澆在他通紅的皮膚上。


    就連白靜秋自己都覺得應該感到感動,開心,可他卻沒有,就隻是看著這一幕,就像在看另一個世界,一個並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不必了。”白靜秋躲開了再次澆上來的冷水,他抬首看向許言禮,眸子比這口深井還要平靜。


    不,不是平靜,更像是萬念俱灰。


    許言禮隻覺得心髒宛若一道岌岌可危的朽牆,在這一刻轟然垮塌,就連搶救都不知道先救哪裏才好。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你還疼不疼?”


    “疼,許言禮,我怎麽不疼,我疼得快死了。”說著撕心裂肺的話,可語氣就好似與自己無關一般平靜。


    “再衝衝,不然……”


    “不必了。”


    渾身幾乎濕透的白靜秋邁了步子,在許言禮驚恐的眼神中走向大門。


    “你去哪兒!”


    “去……瞧瞧大夫。”


    “哦對,是要,是要瞧瞧大夫,我陪你……”


    “不必了。”短短幾分鍾,從來不會拒絕的白靜秋說了三次不必了,心裏竟覺得暢快了些許,“我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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