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該是林知許伏在段雲瑞身上,用自己的身體完全將其護住,然後自己“槍法不精”的避開要害,替林知許完成一部宛若曠世奇情的好戲。


    可他現在竟站在對麵,用槍直直地指向自己,目光中的殺意讓鄔昆笑得肩膀直抖,他忍下了調侃,嗤道,


    “就憑你手裏的那柄準頭奇差的槍?”


    這柄槍的確是不穩,隻勝在小巧精致,是段雲瑞平日放在車裏備用的而已。


    隻是鄔昆不知道,讓劉阿三命喪黃泉的,亦是這把。


    但下一秒,鄔昆像是想起什麽臉色突變,原本不屑的神色陡然凝固,難以置信的目光轉向林知許身後的段雲瑞。


    他看起來十分痛苦,但那雙眼睛分明是清醒的。


    段雲瑞已經知道阿棠不是傻的,但是這件事在送往桐城的情報中從未出現過!


    “你……!”鄔昆臉色突變,渾身的肌肉緊繃,原本隻是虛勾在指間的槍猛地握緊,迅速抬起。


    但他晚了。


    舉槍的瞬間,火光已現。


    鄔昆直直愣在原地,手中還半舉著已經上了膛的槍,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胸前的窟窿,似乎還沒來得及感受到疼痛。


    再抬眼,是極度的震驚,以及要把林知許撕碎的憤怒。


    “阿……”想要玉石俱焚的“棠”字湮滅在了第二聲槍響中,鄔昆嗬嗬地喘著粗氣,轟然倒在腳下的水坑中,水花四濺,黃泥滿身,卻遮不住那雙雖死,卻仍是圓瞪的怒目。


    車燈的光束裏,鄔昆身下湧出源源不斷黑水,順著水流蜿蜒而去。


    不是黑,是暗到極致的紅。


    直到這時,林知許才恍然察覺自己已屏息許久,緩緩吐出了存於胸中,許久許久的一口鬱氣。


    他並沒有放下槍,反而又近了幾步,欣賞著鄔昆死不瞑目的屍體,連牙根都亢奮地發癢。


    可是你怎麽能死得如此痛快呢?


    林知許的雙眼好似蒙上了一層薄霧,微微失望。


    在桐城的院子裏,那些對他為所欲為的男人都死在了他手中,可鄔昆沒有,他是父親最為得意的養子,他不允許。


    哢噠一聲,槍再次上了膛,接連的兩槍再次響徹夜空,全部打在了鄔昆的胯下,力道之大讓死屍接連彈動,才重新歸於死寂。


    但是為什麽還不解恨。


    哦,還有他的手,還有那雙讓人惡心的眼睛,急促的喘息中,林知許第三次舉起了槍,他甚至在想,這槍可真是太小了些,隻剩一發子彈,到底打在哪裏才好。


    雨勢漸歇,周圍靜得人心頭發悶。


    段雲瑞忍住腿上的劇痛,艱難地支起身體靠在山壁上,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知許。”


    靜謐之下,哪怕是一丁點動靜也被放大,可林知許卻沒聽見,身體如同被定在原地,這次槍口對準的,是屍體的眼睛。


    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是絕不可能對陌生的屍體產生任何情緒上的波動。


    除非他們之間有著盤根錯節的淵源。


    段雲瑞心下一震,隱隱中察覺這一槍若開了,他們之間一觸即碎的脆弱關係將立刻蕩然無存,


    “林知許!”


    一聲暴喝迴蕩在山石之間,如重錘砸下擊碎了林知許持續緊繃的外殼,被仇恨占據的雙眼陡然睜大,食指在即將扣下扳機的一瞬間停下。


    他在幹什麽,怎麽能當著段雲瑞的麵展露了對鄔昆的恨意!?


    段雲瑞看出了什麽,看出了多少?


    他要如何解釋剛才的舉動。


    槍垂下,才發覺牙根咬得生疼,林知許滯了滯,扯下彈匣將那顆上了膛的子彈退迴,而後走到鄔昆的屍體前,把他手中的槍拿起,這才迴頭。


    車燈把林知許變成了一道黑影,他又走了幾步,幹脆將已經濕透而變得沉重的大衣脫掉,扔在了地上。


    山風如冰刃透過身體,皮膚冷到發疼,卻讓人前所未有的清醒。


    罷了,管他看出了多少端倪,林知許隻知道自己想救他,哪怕是最終會被段雲瑞的猜忌所殺死,至少現在他想救他。


    “少爺,你拿著。”林知許把隻剩一枚子彈的槍別在身上,然後將鄔昆的那把拋給了段雲瑞,“離遠些。”


    說完,林知許轉身走到鄔昆麵前,用盡全力將他扛在肩上,鄔昆的身量高大,幾乎是將他整個人完全覆蓋,更別說死人尤為沉重。


    把鄔昆拖到車邊,就幾乎耗盡了林知許所有的力氣,他胸口悶脹疼痛,壓抑了許久的咳嗽在這一刻迸發,吸進口中的空氣就好像無法到達肺部一般,拚命喘息,卻越發窒息。


    可他不能停下來,他殺了鄔昆,父親必然會暴怒,他必須毀屍滅跡,將一切做到死無對證。


    “少爺,離遠些。”林知許打開了汽車的引擎蓋,似是不放心,反複迴頭說,“走啊,走遠些,遠些!”


    直到此刻段雲瑞終於明白林知許想要做什麽,他撿起一根樹枝支撐起身體,,四目遙遙相望。


    “屍體我會派人處理,你迴來。”


    這語氣過於平靜,是與當下的狼狽完全不符的和緩,好似羽毛輕柔地拂過心髒,將狂亂溫柔撫慰。


    可林知許卻輕輕搖頭,拒絕了。


    他不能讓父親找到屍體,也同樣不能讓段雲瑞碰這個屍體。


    他要將這個秘密埋葬,能埋多久不知道,但起碼不能是現在。


    子彈穿透汽車油箱的刹那,爆炸聲震破蒼穹,火舌翻滾著迅速將汽車包裹,同時葬於火海的還有鄔昆已經死透的軀體。


    衝天的火光映紅了兩人的麵龐,耳中全是巨響後的嗡鳴,林知許強壓下喉頭的猩甜,快步走到段雲瑞麵前,將他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腿還能走嗎?”


    “能。”


    死一般寂靜的深夜會被這爆炸驚醒,第一個尋上山來的不知道會是誰。


    混混沌沌的暗夜似乎沒有盡頭,就像一個無底的深淵,猙獰著要將行走在其中的人囫圇吞下。


    可他們別無選擇,隻能相扶著走下去。


    怎麽這樣遠……


    口中鐵腥氣已經吞咽不下,林知許喉頭一滾,一股猩甜從緊咬的牙縫中滲出,滑過嘴角,一滴又一滴的,與夜混在一起,被髒汙的雨水稀釋殆盡。


    “知許。”


    “……嗯”


    “為什麽要這麽做。”


    “……”


    “告訴我。”疼痛與脫力讓段雲瑞的聲音也逐漸虛浮,“為什麽……”


    為什麽會將你的“同伴”殺死,為什麽會不遺餘力地救我。


    你這樣,我會當你是真心……


    然而迴答他的卻隻有靜默,和林知許頹然倒下的身體。


    第60章 人家是同齡人


    林知許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迴到棠園客房的,他有些難以想象,在泥濘且危機四伏的山路上,一個傷了腿的人是如何將一個昏迷不醒的人帶迴來的。


    淺黃色的橡膠管子裏將冰冷的藥水送進他的身體,半邊手臂都是冷的,身邊看護他的是一位從西醫院雇來的護士,大約也是知道他身份,臉上時時都掛著霜,


    “這瓶子裏沒藥水了就要按鈴聽懂了沒。”


    護士不願與他常待在一處,紮好針就出去呆著,林知許也問過她段雲瑞如何,她似乎有些警覺,既覺著他傻說不清,又怕他亂講自己議論主顧,敷衍兩次後林知許也不再問了,還當是不許她說。


    護士出去沒多久,門又篤篤響了兩下,林知許並未在意,他背對著門側躺著,目光仍在窗外的梧桐樹上,盯著那柄搖搖欲墜的枯葉,看它何時能掉下來。


    枝杈上殘留的葉子已不多,就連秋也撐不住幾時了。


    身後是一陣潺潺聲,通常這個時候小杏迴來給他送些熱水,倒好就會出去,可今日卻有些怪,茶壺都已放下,卻沒有離開的腳步聲。


    林知許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驀然迴頭,一個許久未見的身影正佇立在床邊,總是一副拘謹模樣的豐腴臉盤,此刻卻是陰惻惻的,目露精光。


    “棠少爺。”


    是董媽,林知許心下一沉,微蹙了眉心,等她說下去。


    “鄔昆是怎麽死的。”


    一時靜默,林知許將輸液用的橡膠管子緊纏在手指上,又鬆開,看著頂上掛著的玻璃瓶裏咕嘟咕嘟地冒了幾個泡,


    “他自己開車撞死的。”


    “你……!”董媽怔了怔,隨即起慍怒,“你以為這樣就能敷衍過老爺嗎?”


    林知許甚至未看她一眼,繼續用指尖一緊一鬆地捏著管子,“就這樣。”


    江北嶺山的汽車爆炸案沒兩天就席卷了各大報紙頭條,一輛燒得隻剩鐵架子的汽車,和一具幾乎碳化的無名屍體,時至今日仍是極熱的話題,引起各種揣測。


    “你們同在一起,若汽車撞山爆炸,怎麽你與段雲瑞連一點灼傷都沒有,更何況鄔昆的屍體沒有任何掙紮的跡象,說明他在起火前就已經死了。”


    “你看見了?”林知許鬆開管子,抬眸,眸底的一汪潭水平靜無波,淡然不迫。


    董媽心頭一滯,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早就聽說過這個阿棠難搞,沒想到抬出了司令他也不在乎。


    “老爺因為鄔昆的死震怒不已,你躲在這裏也不過是一時,你若這樣的態度……”


    “我說什麽你就迴什麽,記得自己的身份。”窗外的陽光正斜斜打在林知許的肩頭,將他的身體籠罩在溫暖的光線下,低垂的臉龐卻更顯晦暗,“父親交給我的事我自會盡心去做,至於鄔昆,他自己命不好也要怪我?”


    若是在桐城,董媽是連林知許的麵都沒資格見的,她眸色雖陰沉,卻也不得不低頭稱是,做出恭順模樣,


    “南橋那邊老爺已經得手,貨裏有一批西洋藥。”


    林知許將驚訝掩飾在垂下的眼眸中,抬手讓董媽離開,怪不得一直不見段雲瑞的身影,恐怕他是因為此事在焦頭爛額。


    西洋藥,他知道有多珍貴。


    自己傳出去的這道情報大約是毀了段雲瑞一條策劃已久的暗線,林知許緩緩靠向床頭,心亂的莫名。


    是該鬆口氣?


    畢竟這麽久以來,父親最夢寐以求的東西非但沒有拿到,還折損了一條左膀右臂,他或許會看在這條情報的迴報上,對自己寬待些。


    可他並未感到輕鬆,心頭反倒像被緊緊攥住,莫名其妙的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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