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他缺的是大量的錢財以支撐他起事。”既說了,孟冬一股腦全倒出來,“謝天武他籌錢的路子非常多,林知許潛入二爺身邊,也是其中一環。”說著,孟冬謹慎地查看段雲瑞的臉色,卻看不出任何端倪。“最初我也以為謝天武是圖您這些產業,可目前卻不像,林知許……似乎另有目的。”“你知道多少?”“我知道的僅有這些,謝天武為人極為謹慎,林知許的目的除了他兩個,不會再有第二人知曉。但除了您的產業之外,我也猜不出還有什麽值得他如此大費周章地將人安插在您身邊。”孟冬不知道,可段雲瑞卻心頭猛顫,除了產業,就隻有那個秘密,那個段家世代守護的秘密。“行,知道了。”段雲瑞將煙按滅在煙缸,眼神輕閃,轉了話題,“跟我說說林知許以前的事。”“啊……?”孟冬微怔,卻馬上反應過來答道,“謝天武早在二十年前就建了兩座慈幼院,名為收養孤兒,其實如同養蠱一般,裏麵的孩子自小就是廝殺出來,小小年紀身上都不知背負了多少人命。但林知許是個極特別的,他受的苦,是與旁人都不同的……”第84章 阿棠,海棠花的棠被抵在門上時,林知許的額發尖上還顫巍巍地,滴下了最後一滴承載不下的水珠,他愕然地抬起頭,心底裏糅雜的是終於盼來的激動,還是麵對未知的惶恐,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段雲瑞抬起手,在林知許下意識的瑟縮下輕輕用指背滑過他的眉眼,鼻尖,雙唇。記憶裏的那個小小的孩子慢慢與現在的他重疊。最初的幾年,段雲瑞也曾偶爾想起這個漂亮的孩子,猜想他被抓迴去會過什麽樣的日子。好的,壞的,他都想過,可直到剛才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所以為的,最差的境況都顯得那麽仁慈。十年的時間,這樣一個能夠輕易被折斷的身體,是如何在那些折磨之下活下來的,單單迴想一下孟冬曾說過的話,酸澀不已的疼就不受控製的蔓延,從心頭到指尖,一寸又一寸。但這不是愧疚,他清楚。“少……?”似乎是好不容易找迴了自己的聲音,林知許緊緊攥住段雲瑞的雙臂,他想開口,卻被手指封了雙唇,輕易阻止了他的意圖。段雲瑞低著頭,輕輕嗅了一下那若有似無的香氣,靠近耳邊,輕道,“知道我曾經有多少次想殺了你嗎?”被手臂抵在方寸之間的身體猛然僵直,慘白的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隨著這句話消失無蹤,怔了怔,林知許緩緩鬆下了繃緊到酸痛的喉嚨,就連如擂鼓般的的心跳似乎都已遠去,漸漸感覺不到。他應該不需要再講話,所等待的不過是一個不容辯駁的判決。甚至在這毫秒之間,林知許已經替段雲瑞想好了如何處置自己。一槍斃了未免太便宜,自己騙了他這麽久,總不該死得太痛快。林知許抬起頭,原本以為可以平靜接受一切的心,在觸及段雲瑞的眸光時卻忽然錐痛,他暗咬著頰肉,慌忙逃避。然而強勁有力的手指阻止了他的企圖,段雲瑞強迫林知許看向自己,即使他的雙目已透露出驚恐的絕望,依然不肯放過。“第一次接近,我就知道你並不單純。第二次,更顯刻意,你大概也在疑慮,怎麽第三次我卻留下了你。”手指穿過濕發,摩挲過耳後,經過那顆朱砂痣時明明沒有感覺,可林知許卻瞳孔微縮,頭頂陣陣發麻。“因為我發現一個已經死在記憶裏十年的人重新出現在我麵前,帶著滿身叵測的秘密蓄意接近,我突然就想知道他這十年是怎麽過的,他想得到的究竟是什麽。”“於是心軟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將這一切不尋常歸結為舊識,推給愧疚,甚至當做逃不開的宿命。”十年,舊識,愧疚,宿命。每一個詞都宛若一團黑壓壓的迷霧,看似輕飄飄地入了耳,卻在進入身體的瞬間擠壓成為一塊沉甸甸巨石,狠命地敲擊一個名為刻意遺忘的硬殼,不過短短幾秒鍾,就被瓦解殆盡。“但後來我想,稱之為宿命或許也沒有錯,從你十年前選擇求我幫你,這場宿命就逃不掉了。”段雲瑞俯下身,在林知許震驚不已的眼神中附在他耳邊,輕道,“那天晚上我的確沒去救你,但我也不欠你的,那天……”忽地靜下,段雲瑞止住了,他隻是覺得這件事不必再深究對錯,於誰而言都是宿命,包括母親。“不過我一直都記得你的名字。阿棠,海棠花的棠。”“什麽……?”林知許難以置信地猛然抬頭,眼前轟然一陣發黑,麻得渾身僵直。他聽懂了每一個字,但他無法相信說出這些話的人是段雲瑞,他是那個人,他怎麽可能是那個人!?身體似乎被霎時間抽空,他甚至失去了一切可以支撐自己的能力,難以抑製的痛苦向長了手的藤蔓撕扯攀爬,每一寸骨頭,每一寸皮膚都疼得發顫。林知許拚命地瞪大雙眼,看著眼前自己已經再熟悉不過的眉眼和輪廓,他努力迴想,卻發現記憶中的那張臉竟然是模糊的。但他知道段雲瑞說的是真的。阿棠,海棠花的棠。自己從未對別人說過。但你為什麽不來救我,你那樣信誓旦旦,甚至把身上最貴重的物件都交給了我,為什麽會食言!那是第一次擁有希望,卻被摔得體無完膚。所以到後來……我甚至在想,那會不會是我編撰出來的一場夢境,是我太想逃了,於是幻想出一個人來帶我離開。可是口中總能泛起麥芽糖餅的味道,還有被不斷灌在嘴裏的白糖,甜到令人膽顫,令人惡心的味道。還有那塊懷表,時時刻刻地提醒著,真的曾經有那麽一個機會,可又沒了。表被踩碎的那一刻,其實我如釋重負,因為我可以安安心心地把那當做一場夢,當做……一滴蓄謀已久的淚珠在這一刻擊破了眼眶,林知許頓時手足無措,慌亂地想擦去,可接二連三的,衣袖幾乎透了,視線卻是越來越模糊,就連唿吸都變成了時停時續的抽噎。好像此刻除了放肆地流淚,林知許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於是他幹脆自暴自棄,任憑眼淚失控地湧出。痛快地將這十年,或者說自己生而為人這些年,故意埋在身體最深處的,那個名為委屈的情緒,發泄殆盡。段雲瑞微微歎了口氣,幹脆如同抱一個孩童一般將他的頭按在了自己肩上,任他哭個夠。但所謂宿命也不過是給自己一個逃不開的借口,段雲瑞不是不諳世事之人,一切或許始於好奇,但現在,他知道一切其實用兩個字解釋就夠了。那就是喜歡。這為時三天的冷落不是在因為他的隱瞞,也不是因為他對利維的主動,而是在細細迴想,自己究竟是哪一時,哪一刻動了心。當然,就算是他自己,也尋不到一個正確的答案。他知道林知許也一樣,因為他的眼中也不知何時開始有了與自己一樣的東西,隻是他不懂那是什麽。肩頭的抽噎聲漸漸止住,可林知許沒有抬頭,依舊將臉貼在被淚水浸到潮濕發涼的衣物上,明明不舒服,卻不舍得起來。段雲瑞任由他趴著,甚至還騰出手撥了通電話,把今天所有的事推得一幹二淨。“哭夠了嗎?”段雲瑞拍了拍他,“有什麽想問的,今天我有時間,盡管問。”林知許先是點點頭,後又搖頭。他早已習慣於接受,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問過為什麽。畢竟命運已定,若是知道自己曾經有機會逃離,那會比不知道更為痛苦。如果自己終有一日逃不出父親的掌控,那就用自己的方法來保護他吧。林知許伏在段雲瑞的肩頭,空望著的眼神由茫然漸漸凝聚。他淡淡想,一張無人見過的圖,誰又能辨別真假,那到時候無論自己交出的是什麽東西,又有何關係。他隻是想安靜地留在這一刻,讓身體裏遊走的這股暖流持續的久一點,再久一點。但寧靜總是暫時的。“所以……少爺是打算怎麽處置我?”緊攥著襯衣的手指一個一個鬆開,林知許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哭過的臉上到處都透著狼狽的紅暈,皮膚上淺淺一道印,是衣物褶皺的痕跡。一副嚴肅坦然到可憐的模樣,可說出的話卻讓段雲瑞忍不住心頭喟然,扶了扶額角。若要處置,怎可能任由他趴在自己身上,把一件昂貴的襯衫哭廢掉。林知許善於偽裝順從,偽裝乖巧,偽裝一切,可他長大的那個地方有一樣東西永遠不可能教給他。那就是學會被愛。段雲瑞沒有迴答他這個問題,而是俯身吻住了那雙微顫冰冷的雙唇。沒關係,自己可以慢慢教會他。隻是這一刻寧靜之下的二人不知道的是,在遙遠的大洋彼岸,伯格此刻帶著一支堪比軍隊的傭兵隊伍,懷著對未知的曆史與財富的興奮,從容地踏上了遠洋的航輪。窗縫忽然一陣尖銳的嗚咽,已完全沉溺在唇齒交錯之間的二人默契地停下,將糾纏的目光解開,同時投向窗外。滿天灰暗的濁雲被這場驟起的風團起來,似乎是故意的,專將這冬日裏奢侈的豔陽一點點遮去,也將投在地板上的明媚陽光一縷一縷地變淡,漸漸灰暗一片。林知許就這麽呆呆地看著屋內的陳設,牆紙、地板、橫在桌上的一支鋼筆,無論是什麽顏色,什麽樣式,最終都化為了一片冷冰冰的灰青色。第85章 疼,疼得快死了。無論這個冬日裏發生了多少事,春天總是伴著如毛般的細雨如約而至。雖亦有風雨,卻帶著暖意,總算不再是錐骨般的濕冷,四處都是泛起薄薄的綠,絨絨一片,單是看著,就覺心下一片安然。可在江南岸的一座平房院裏,突然一陣怒吼打破了寧靜,“這是什麽鬼地方!我爹他是失心瘋了嗎,要被段雲瑞這樣擺布,非讓我住在這個醃地方!還說什麽讓我吃吃苦,他自己吃過這苦嗎!”白靜秋仔細瞧了瞧許言禮身上的瘢痕,忙從抽屜裏取出藥膏替他塗抹,“這裏不如江北幹淨,估計是天暖起來,床板裏的蟲子要殺一殺了。”蘸著藥膏的指尖剛剛碰上紅腫,一陣惱人的瘙癢便讓許言禮怒從中來,重重的巴掌拍掉了白靜秋的手,裝著藥膏的鐵盒啪地一聲砸在地上,白皙的手背上瞬間浮起紅印。“你先換個地方坐,我去燒開水,等會兒殺殺蟲。”白靜秋彎腰撿起藥盒放在桌上,“我塗得不好,你自己塗吧。”說著,就好似什麽都沒發生一般,緩緩走出了臥房,身影疲憊至極。辱罵聲如約而至,白靜秋以為自己應該已經習慣,心裏卻依然難受地好像被撕了個血淋淋的口子。他搬來一把小竹椅坐在水房裏,靜靜地等水燒開,懷中,是一個小小的木箱子。裏頭的物件兒五花八門,絹帕子,雪花膏,領扣,木梳,甚至還有一件是小孩子玩的彩繪木雕馬。原來這些東西隻消再看一眼,心就能痛到幾近窒息。白靜秋打開了雪花膏的蓋子,一股玉蘭香瞬間沁了口鼻,他小心翼翼地取了薄薄一層,仔仔細細地塗在仍紅腫的手背上,就好像那個曾經與他心意相通的許三少爺仍在身邊。但白靜秋知道迴不去了,他不明白一切是怎麽一步步變成了這樣,他太想有個人來告訴他,自己的堅持到底是對是錯,可白靜秋卻悲戚地發現,他就算想說說話,也隻能對著許言禮說。開水壺尖銳的鳴叫打斷了思緒,想歸想,他還是起身去將木床拖到院中,提著水壺將滾燙的水澆上去殺蟲。咬人的蟲子總是讓人煩躁的,或許殺沒了,一切又都會好一點。“這能有用嗎!這破床我早他媽睡夠了!”白靜秋驀然一驚,下意識就向一旁躲去,可耳旁甩過風聲,隻見一隻木棍直直衝他砸過來,躲閃不及,隻聽咣當一聲,水壺被掃在了床板上,壺蓋瞬間崩開,隨著一聲慘叫,滾燙的開水澆在了白靜秋的手臂上。“我……我不是要打壺,我打的是床。”許言禮呆住了,待反應過來後,一瘸一拐地拽起白靜秋到院中的水井旁,一桶已經打上來的冰水唰地澆在被燙傷的手臂上。“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燙著你。”許言禮咬牙拽著井繩拚命往上拉,“疼不疼,疼不疼?”疼,怎麽能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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