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駟沒執著,利落地把水杯放他手裏,笑眯眯的看著他。


    仰頭喝上一大口,周瀾想自己可能是想多了,隨手把杯子遞給賀駟,賀駟一手接了,另一手也沒閑著,順勢往前,在對方嘴角上一抹,擦掉了殘餘的水珠。


    “你……”周瀾一歪頭,已經晚了,那帶著點薄繭的手指,抹過嘴角,似乎還得寸進尺的輕輕帶過了臉頰。


    沒等他嗬斥出口,賀駟往後退去,很無辜的說:“我手幹淨,拿雞腿前洗了。”


    周瀾一句訓斥憋到了肚子裏,隻能自行消化,這點小事,他又能把賀駟怎麽樣?


    有些狐疑的看著對方,見對方嘻嘻笑著,周瀾聞到一點點酒氣。


    “別跟我沒深沒淺的。”他輕輕訓斥了一句,便沒下文了。


    “團長,早點睡,一會兒我關燈。”賀駟對訓斥充耳不聞,拉過被子給對方蓋好了,手腳上規規矩矩,再無一點逾越,他說“今晚我給你站崗,你睡個好覺。”


    木門關好,周瀾在黑暗中眨著眼睛,是不是故意的?他想,也不太確定,其實不太值得費神,那就算了吧。


    門外輕響,似乎是火柴擦燃的聲音,周瀾又想,這小子站崗還他媽的抽菸,真是慣的,不過他周身舒服,實在懶怠喊,就隨他去了。


    他難得睡個好覺,連個夢都沒做,正是後半夜睡得舒服的時候,縣衙院子裏忽然轟隆一聲巨響。


    跟被炮擊了似的,他整個人都暈了,靈魂被震出了肉體。


    他隻感覺身體一輕,被人扛了起來,天旋地轉之間身上一涼,他已經在屋外了。


    好像有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非常不真切,隔著水似的傳進他耳朵裏:“偷襲,有人偷襲,保護團長!”


    黑夜裏,子彈交錯,帶出道道火光,瞬間交織出橫七豎八的網。


    他迷迷糊糊剛地想,我又不是昆蟲,哪能逃出這麽密的網呢?


    不過扛著他的人很快放下了他,周瀾努力的睜大眼睛,可還是聽不真切,隻覺得眼前一黑,臉上一熱。


    他心裏明白,這是個懷抱,把他頭臉上半身都護住的懷抱。


    逐漸的他的意識迴到身體,支配動了四肢。


    扭動著抬頭,他看到的是賀駟的下巴,對方以身體護住他,把他堵在一個牆角,自己則迴身不斷的開槍射擊,有熱熱的東西順著下巴淌下來,滴上周瀾額頭。


    溫熱的一點,啪的一下滴在他眉心之間。


    他掙紮著動作,賀駟低頭看他,看到他臉上的血跡,本來平靜的臉色駭然大變,也顧不得開槍了,他雙手捧著周瀾的臉,緊張的摸索:“傷哪了?啊?”


    仿佛是嘭一下子,周瀾的靈魂徹底歸位了,他伸手摸過對方後腰,果不其然的掏到一把白朗寧,隔著賀駟的大衣,他就開槍了,剛露頭的敵人被他打了迴去。


    “我沒事,”周瀾大喊,“別愣神!”


    槍聲密集,他們在牆角垂死掙紮,縣衙外的警衛班沖了進來,不過分分鍾,駐紮的營隊也攻了進來,裏外夾擊的把那一小隊偷襲的敵人打了個落花流水。


    除了死的,還生擒了四五個。


    原來,這支隊伍是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四十一團的隊伍,那個孫團長是個狡猾又悍不畏死的人物,強將手下無弱兵,知道周團裝備精良,不想硬碰硬,就使了個迂迴的法子,想擒賊先擒王,縣衙有很隱蔽的地下倉庫,他埋伏了三個班的敢死隊蹲著,就等夜深人靜的時候行事。


    他們沒想到站崗的人挺多,而且後半夜無人打瞌睡,甫一露頭就有人發現了。


    狗急跳牆,生擒做不到,他們一不做二不休就上了□□包,想把縣衙整個端了。


    □□包掄出去的瞬間,賀駟開槍打中了那個人,直奔縣衙大臥室的□□包就偏了位置,一聲巨響之後,房子就塌了半邊。


    賀駟跳進去把意識模糊的周瀾扛了就跑,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偷襲,反正縣衙這三進三開的大院裏,有數不清的敵人,狹小的空間裏混戰,縣衙外那幾千人馬還真派不上用場。


    在敵我情形未明之前,他得拚盡全力保護周瀾,子彈亂飛,打進石牆,崩起鋒利的石塊,劈頭蓋臉而來,他護著懷裏的,自己就不能躲。


    賀駟也是個皮實的,血流了半張臉,他晃都沒晃,直到人全擒住了,他才在周瀾的強製命令之下,去醫務兵那邊做了傷口包紮。


    傷在頭上,要消毒,要揀出石頭茬子,要縫合,他赤著上身,一聲不吭的忍著,醫務兵用酒精沖洗,一邊沖一邊看他,生怕賀班長忍不住疼,一腳踹翻他。


    見賀班長膝蓋上的拳頭攥得緊緊,醫務兵始終是不大放心,他挨過類似的打,按理說他得找人按著賀駟,可是對方比他官職大,又拒絕了,他也沒法強製,於是沒話找話:“賀班長,別緊張啊,你這傷在頭皮裏,長好以後也看不見,臉沒事真是萬幸啊。”


    賀駟低著頭:“少說話,你快點,我還有事呢。”


    他雖然催促,但他這多處傷口清理縫合還是細緻活,並不適合速戰速決。


    毫髮無傷的周瀾略略審了幾個生擒者,知道對方番號就不再多問了。


    本來那幾個也是骨頭硬的,不肯自曝家門,結果周瀾陰涼涼的就跟他們說了幾種死法,讓他們自由選擇,在說到“從手指頭開始,大石磨慢慢磨,對了,還得加點鹽水”時,有人尿了。


    這是賀駟後來聽說的,警衛班的一個小戰士,後來麵無血色的和他描述,團長說這些話時,別說敵人,連自己人都毛骨悚然。


    賀駟心想你們是沒看過他把一個大活人用擀麵杖活活弄死的享受勁兒,當初賀駟帶著人去文昌閣善後,本來想就是抬個死人出來,結果那堆肉一見了光,賀駟就吐了——半年前,那還是能跟他對打的鐵骨錚錚的硬漢,現在完全沒有了人形,隻是一堆骨斷筋折的爛肉。


    看著周瀾的時候,你絕對想不到他是能做這些的人,但是這真的是他做的,而且是親手做的,這種殘忍,是他歷經的磨難造就的,但更多的,賀駟想,恐怕是與生俱來的。


    賀駟怕他,怕就多留心他,留心多了,就吃錯藥了似的喜歡上了,他喜歡這種巨大反差,表麵一個人,內裏又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他喜歡的都要魔怔了。


    如果對方是魔鬼,他甘心做他的走狗,如果對方視人命如草芥,他就心甘情願的助紂為虐。


    正綁著紗布,周瀾推門進來的,屋裏人的人立正問好,周瀾壓壓手,大多是警衛班的人,他們班長受傷了,都跑來看望。


    賀駟也要站起來,周瀾走過來按住他:“你就不用了。”他的白手套帶好了,眉間血跡擦去,赭石黃的大氅飄逸而筆挺,那是上好的日軍軍官呢料。


    “我一會兒要出去,建平不遠了,我去實地看看地形,那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周瀾說,“看你傷得不重,我就放心了。”


    說完他就要走,賀駟著急,跟著站起來:“我和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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