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表雖然壞了,可是純金的殼子還是很值錢的,宋書棟賣到金匠鋪子,也是能賣個好價錢的。


    周瀾每天吃很少的東西,忙很多的事情,精力旺盛的不似正常人。


    他每天團裏團外來去如風,那些營長都比他年長,但是見了他卻總有點怯場——後生的做派老成,他們總是被訓得跟孫子似的,嫌他們招兵武器組裝煙土生意各檔子事情進度太慢,就沒啥團長覺得滿意的。


    感覺好像他們團長早晚要拉開陣勢和誰大幹一仗似的,未雨綢繆的囤積輜重。


    營長們都覺得團長多慮了,保安團裏除了杜雲峰,還真沒有第二個人敢跟他蹬鼻子上臉。


    保安團出了那檔子事後,他們團長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每天不苟言笑,忙得和風車似的,今天轉到商會聯絡聯絡感情,通一通財源,明天和日本人打交道,做大自己的勢力。


    一時之間可謂風生水起,日軍司令部是老大,他成了老二了,連奉天城外的日軍進城,都要規規矩矩過他周瀾的地盤,不然司令部那邊要發火的。


    隻是周瀾日漸瘦下去,本來就不胖,要不是冬天的穿的厚,簡直單薄成了一個窮學生。


    說他窮學生,那雙眼睛又不是,本來水靈靈的一雙眼睛,現在閃著精力旺盛的光,仿佛吃的僅有的那點食物,全轉化成了精神力,支撐著早已經超負荷運轉的身體,一路不管不顧的往個終極的目標狂奔。


    細看的話,剃青的兩鬢星星點點的泛著白,雖然不明顯,卻隱約有些人未老心已蒼蒼的感覺。


    其實他也不過才二十一歲。


    老話說,自古英雄出少年。


    周瀾有時心裏暗自嗤笑,什麽英雄出少年,狗熊也出少年呢,他自己算不得英雄,但肯定也不是狗熊,思來想去,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苦笑,漢奸出少年,這便是他了。


    他從不想當什麽英雄狗熊漢奸,幾年前,他還隻是想著漂洋過海去歐洲學音樂,謀一條生路,伴著那華麗的音符過一輩子,誰知今時今日他竟然成了丘八的頭,刀槍不離身,一心奔著死路。


    十指尖上的薄繭早就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食指和虎口處的厚繭子,才三年,他就脫胎換骨了。


    摸著那些厚繭子,他默默的想,如果生命可以重來的話,他三年前一定不會來關外。


    那就不會與他重逢。


    不重逢就不重逢吧,省得成了彼此的拖累,往死裏愛,愛到死,非要都付出生命的代價才肯罷休。


    如果各自走自己的路,憑各自的造化,最起碼還都能活下去,和找個伴比,活下去不是更重要嗎?


    如果可以更早,他願意迴到十四歲那一年,不放那把火,還他一個父親,不欠他這一世還不清的人命債,哪怕他和他娘被趕出家門,從此流落街頭。


    當然,再往前的話,他寧可從沒來過找個世界,親生的父母為什麽拋棄他,為什麽不來找他,他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去想了。他隻是覺得人生太苦,不是沒有過甜的,他有過蜜裏調油的時光,但太甜的時光仿佛隻是為了讓現在更苦。


    然而時光迴不去了,後悔並沒有用處。


    這輩子,他欠杜雲峰的,他還是要還的。


    今信那邊他還要時不時的去長袖善舞一番,很奇怪的是,他一直沒見過山下照男,他幾次話到嘴邊,怕引起今信的懷疑,就作罷了。


    他能把自己偽裝的無比慈眉善目,但今信雅晴不是傻子,讓他風平浪靜的麵對山下照男,他確實能做得出,但是今信雅晴不會信的,過猶不及,他還不想今信對他太起疑。


    晚上又去了今信雅晴的府邸,他都已經熟門熟路了,無論是司令部還是私人宅院,他熟的都不像個客人了。他今天到的早,今信還沒迴來,家裏的僕人很禮貌的把他讓進了客廳。


    周瀾注意到今信家的僕人換成了女的,以前來的時候,其實都是山下照男例外照應著,他跟今信既像上下級,又像父子,更像主僕。


    而當下目之所及,家裏的僕人清一色都是女子。


    腳邊這個僕人是個年輕的女子,髮絲不亂,低眉順眼,一根布繩交叉在胸前,將袖子束在手肘處,她將房間收拾的很整潔,跪下來幫周瀾換鞋的時候,周瀾看到她小巧的腳丫和雪白的襪底。


    忽然間的,他想起了淑梅,想起自己還許諾過她要給她找一戶好人家。


    他輕輕嘆了一口。


    那女僕就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的低下頭去整理他的皮鞋,露出雪白的後脖頸。


    當晚周瀾與今信把酒言歡至深夜,拋開軍國戰爭,二人其實很有共同語言,談山水,談音樂,今信興之所至還吹了一段長蕭,簫聲肅殺中帶著悲涼,好似萬古長夜,一人寂寂獨行。


    周瀾不說話,酒精氤氳了他的情感,音符波動了他的神經,今信放下蕭時,周瀾眼角染上了淡淡的紅,他掩飾的扭頭眨眨眼,與今信碰杯,將清酒一飲而盡。


    然後他沒忘鼓掌,就他一個聽眾,大力捧場:“今信君的簫聲很動人,都吹到我心坎兒裏去了。”


    不過他很快岔開話題,聊起了音樂本身,後來不知不覺的說到自己小時候,今信幾乎是屏住唿吸的認真聽著。


    他這麽認真聽自己講“沒用的”往事,周瀾想,今信雖然是個日本人,但是也許真的當我是朋友的。


    “我小時候,其實不喜歡練習鋼琴。”周瀾下意識的摸著杯口, “但是教會的神父喜歡我,他讓我多彈琴,就往我書包裏塞一些琴譜。”


    周瀾想到神父,就美好的笑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娘看了那些琴譜,就逼著我在家多練,她說:小龍,你不好好練琴,很辜負神父的希望,你也不希望他失望吧?”


    “小龍?”今信打斷了他,輕輕按住他的手腕,“你娘叫你小龍?”


    周瀾笑笑,輕輕怕拍他的手:“不過是個小名罷了。”


    借著酒勁,他繼續迴憶:“我這個人吧,好像其實跟誰都不太好,但其實誰真心對我好,我知道的,我挺珍惜的,別人給我一個,我都得還別人十個。”


    “小龍?”今信握緊了他的手臂,“你娘真的叫你小龍?”周瀾這才迴過神來,發覺今信就沒跟上他的節奏,還停留在上一節。


    “你等等”今信慌忙站起來,往書房走,邊走還說了一句,“你等等。”


    周瀾莫名其妙,待到今信返迴時手裏還拿著一個盒子,那是個精緻的木頭抽盒,有淡淡的檀香味。


    裏麵擺放著一些小孩子的衣服,還有一對帶鈴鐺的銀鐲子,今信從衣服下麵拿出一張黑白照片,交給周瀾看。


    “這是我的夫人,她是中國人,她的名字叫肖梅芳。”他的手指向下移到女人懷裏的孩子身上,那是個胖嘟嘟的娃娃,眉眼像他的媽媽,非常秀氣,“這是我的兒子,今信龍也。”


    一開始,周瀾還會意錯了重點,他還以為今信想說的是他的夫人是中國人,他看著照片上的女人,長相說不出的舒服,就感覺——就好像全世界的母親也許都是慈眉善目的,給人以親切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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