韃虜這邊的士氣並不高。


    半夜的時候就被折騰起來,渾渾噩噩的到現在連飯都沒吃。


    此時又冷又餓的被逼著衝陣,士氣能高才有鬼。


    後金這邊還緊急弄來些許飯團肉幹什麽的,多少能吃上點。


    可各部牧民就慘了,那是真的餓著肚子上戰場。


    幾百個韃虜旗丁被灑入七八千的草原牧民之中督戰,蜂群般亂哄哄的向前湧。


    阿亞是奈曼部的普通牧民,懵懵懂懂的被自家台吉召集起來,說是跟著大汗去搶漢人。


    他見過漢人,每年都會有漢人趕著車隊來到部落裏做生意。


    漢人的東西是真的好,每戶牧民都渴望擁有的鐵鍋,部落姑娘們最喜歡的各種顏色的布帛,蘇日娜心心念念的首飾,以及那隻有部落頭人們才有資格享用,他們站在邊上嗅一口就感覺渾身毛孔都舒坦的美酒。


    他們的東西是真的好,可他們的心卻是比草原上最狡詐的狼還要狠。


    一根簪子就要換走一頭羊!


    當初為蘇日娜買簪子的時候,那是真的讓他心疼了很久。


    跟隨台吉貴人們出兵的時候,阿亞是紅著眼睛來的。


    他想要搶漢人,搶鐵鍋,搶首飾,搶布帛,搶女人!無論是什麽東西,他都想搶。


    窮瘋了的牧民,恨不得連地上的土都給挖出來帶走。


    結果卻是讓他大失所望,漢人沒搶到,卻是被拉來了這大河邊上,與漢人的軍隊打仗!


    看著對麵那在陽光下綻放著奪目光芒的鐵甲長城,阿亞的腿肚子都在抽筋。


    他們部落的台吉老爺,也有一件據說是祖上傳下來的鐵甲。


    狼牙箭根本傷不了分毫,拿刀砍上去也隻能敲出聲響火花,真是讓人羨慕到不行。


    可現在對麵,那密密麻麻的明軍身上,穿的全都是鐵甲。


    這根本沒法打。


    阿亞下意識的想要逃跑,可還沒調轉馬頭,就聽到身後傳來同伴阿日昔的慘叫聲。


    轉首看過去,就見到已然調轉馬身向後跑的阿日昔,被一個後金監軍一刀砍落馬下。


    那監軍矮胖壯實,滿臉橫肉。一雙泛黃的三角眼掃過來,看的阿亞心都在抽搐。


    他下意識的就想要去找台吉,憑什麽隨隨便便的就能殺咱們的人。


    可目光見到台吉的時候,心頭卻是一陣絕望。


    台吉老爺被幾個後金的白甲兵給圍住,刀都快架在台吉老爺的脖子上了。


    原本以黃台吉的眼光來說,不會做這種殺雞取卵的事情。


    可現在已經到了要命的存亡關頭,往日裏的惺惺姿態當然是要扔掉,逼著炮灰們去填命。


    反正隻要能打贏,什麽都好說。


    淒厲的牛角號聲再度響起,部落騎兵們開始提速。


    不提速也不行,後麵督戰的大金旗丁已經揮舞兵器開始砍人,落在他們身後的隻有死人。


    阿亞就這麽被四周的人裹挾著,不斷提速直直的往對麵的鋼鐵長城撞過去。


    炸雷般的炮聲響起,一顆顆灼熱的炮彈唿嘯著飛過來,撞入人群之中立馬就是拉出一條血葫蘆。


    繼續前衝,密集的火銃聲隨之響起,部落炮灰們成排成排的倒在地上。


    狼狽控馬躲避地上人與馬的阿亞,突然之間感覺眼前一空,之前擋在身前的人此刻全都沒了。


    前方百十步外,就是明軍鋼鐵長城斜斜支出的如林槍陣。


    求生的本能讓阿亞下意識的就想要勒馬,可對麵再度響起了劈裏啪啦的火銃聲響,他感覺身體猛然被重錘砸到,從馬背上掉落下來。


    身後碩大的馬蹄踩在臉上之前,阿亞腦海之中最後的念頭就是。


    ‘蘇日娜,迴不去了~~~’


    洶湧的騎隊狠狠的撞上了神樞營的槍陣。


    刹那間人仰馬翻死傷無數。


    從李雲澤這邊看過去,就像是洶湧的海浪拍在了大堤上。


    他垂下眼瞼拎起了酒壺,給麵前的酒杯裏倒入酒水。


    “扶桑那邊多金銀,還盛產大米。得想辦法讓他們叫爸爸。”


    戰鬥到了這個時候,李雲澤能做的事情不多,坐在這兒做穩定軍心的定海神針,就是他此時最大的作用。


    在他身邊不遠處,十多門緊急運過來的火炮,將仰角調到最大,正在拚命的向著遠方傾瀉火力。


    前方數千神機營的火銃兵,站在板凳與木箱上,用經典的三段射擊向著韃虜大軍輪射。


    三段射擊可不是什麽舶來品,早在洪武年間,沐國公沐英就用上了這種能夠最大程度發揮火力優勢的射擊方式。


    明軍新式火銃用的是李雲澤從現代世界買來的無縫鋼管,遠非之前那種用鐵皮一層層裹出來的原始火銃能比擬。


    最顯著的優點就是,能撐得住連續射擊。


    一輪輪的密集射擊之下,眼前已是硝煙彌漫。


    晨風吹過,到處都是刺鼻的味道。


    端著酒杯的李雲澤安靜的坐著,默默看著眼前的慘烈戰場。


    一層接一層的韃虜撞上鋼鐵長城,宛如浪花拍碎在了海岸上。


    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說過,一個上午的戰略決戰,就能決定國家的命運。


    雙方主力部隊的廝殺,勝利者將獲得一切。


    無論是韃虜還是明軍,此時都是在為勝利而拚命。


    戰線交匯處的屍骸堆積如山,後麵的韃虜過不去,幹脆直接下馬翻過來砍殺。


    被逼著上了前線的阿巴泰,手持利斧帶著一群巴牙喇,怒吼著跳入明軍陣列之中。


    手中巨斧瘋狂亂砍,接連放倒了好幾個明軍甲士。


    前幾排的明軍都是手持長槍,麵對近身作戰力有不逮。


    一陣槍聲過去,跟著阿巴泰翻山的巴牙喇倒下了一排,剩下的抓住機會突進來,協助自己的主子打開缺口。


    這股精銳力量,成功攪亂了附近的戰線。


    明軍陣列後方,響起了鼓聲與軍將們的怒吼。


    前排的長槍甲士迅速後退,而更多一手持盾,一手握著金瓜也就是錘子的甲士往前填補空缺。


    兩邊都是身穿重甲,普通的刀槍弓箭奈何不得,隻有這種拿著利斧重錘的才能造成傷害。


    一斧頭斬在麵前明軍脖子上,巨大的衝擊力直接撞斷了明軍的脖子。


    可等這個明軍倒下之後,阿巴泰的眼前依舊是密密麻麻的鐵罐頭。


    “為什麽,為什麽明軍還不跑?”


    氣喘籲籲的阿巴泰感覺難以置信。


    以往也不是沒衝過明軍的軍陣,可傷亡到了如此程度的時候,明軍早就該跑了才是。


    你們為什麽不跑啊!


    一柄錘子兜頭砸下,阿巴泰舉起斧頭擋住。


    沉重的撞擊力量讓他的雙手發麻,虎口撕裂。


    沒等他做下一步的動作,又有一柄錘子橫掃過來,砸在了他的腰袢。


    這一擊,腰子都給他砸碎了。


    劇痛之下,阿巴泰不由自主的雙腿發軟跪在了地上。


    四周的巴牙喇們,瘋狂的想要過來救援自己的主子,可已經來不及了。


    錘子帶著唿嘯聲響,砸向了阿巴泰的腦袋。


    憑借著多年戰陣養出來的本能反應,阿巴泰拚命移動了下身體,錘子落在了肩膀上。


    這一擊,砸碎了他的肩胛骨。


    阿巴泰撲倒在地,拚命的仰起頭透過淩亂的身影,見到了遠處那麵迎風招展的大纛。


    他明白了,明軍之所以不跑,是因為他們的皇帝就在身後!


    一記重錘落下,直接敲在了阿巴泰的腦殼上,他的眼前陷入了永恆的黑暗。


    “老八!”麵色鐵青的代善策馬而來“不能再衝了,咱們撤吧。”


    戰線前方那恐怖的損失,是真的嚇到了代善。


    哪怕是當年在渾河岸邊的時候,也沒損失的如此慘烈。


    “撤?往哪撤?”雙目泛著血絲的黃台吉,冷冷的笑著“這個時候,能往哪兒撤?”


    “這...”看著眼前的黃台吉,代善甚至有些畏懼“咱們可以先迴沈陽城,修整一番再伏擊明軍...”


    “二哥。”眼睛看著前方廝殺戰場的黃台吉,沉默了片刻,才平靜迴應“迴不去了。兵馬都已經投了進去,現在撤兵立馬就是全軍崩潰的下場。到時候明軍的騎兵一路追殺,又有幾人能活著迴到沈陽城。”


    代善歎了口氣“老八,我知道你的心思。可今天這明軍實在是太難啃了,啃不動啊。”


    黃台吉嗤笑一聲“啃不動就不啃?那還打什麽仗,全軍一起逃跑,迴白山黑水去漁獵豈不是更好。”


    “二哥。”黃台吉誠懇的說“我知道你是好意,可咱們沒得選。今天不在這裏打,以後在別的地方還得打。到時候可就沒有現在這樣,明軍主力被隔絕在對岸的大好時機。到了那時候,咱們甚至連明國皇帝的大纛都見不著!”


    “早打晚打都得打,就算是想堅守沈陽城都沒了糧草。要麽逃迴去做野人,要麽就把勇士們拋灑在這兒,一戰定乾坤!”


    他的神色有些狂熱的看向遠處的那麵大纛“不需要徹底擊敗明軍,隻要能攻占那處大纛,拿下明國皇帝咱們就贏了。二哥,你相信我啊~~~”


    看著已經陷入瘋狂之中的黃台吉,代善一陣心悸。


    老八這是著了魔了,一心就想著要拿下明國皇帝,可人家又不是石頭,打不過的時候可以跑啊。


    無奈搖頭,代善策馬迴去找到了兒子嶽托“沒辦法了,衝吧。也別死衝,留個心眼別把勇士們都給拋灑了。”


    正紅與鑲紅.旗的兵馬開始向前,填入到那恐怖的絞肉機之中。


    原本就激烈宛如烈火烹油的戰場,愈發熾熱起來。


    兩邊都沒了退路,那就隻能是死拚倒底。


    觀戰台上的李雲澤,眯起了眼睛。


    “兩紅.旗的兵,這是不想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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