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百子蓮,憂歡生成方寸由】


    婚事來得倉促,又是帶孝之身,易觀蓮就要一切簡簡單單,但再如何簡單行事,由華家操辦的一場喜宴仍少不了席開百桌,熱烈地鬧過一晚。


    入夜,大紅燈籠高高掛,小紅燈籠沿著迥廊連作一長串,一直串連到展煜所住的院落,連進蝶形拱門,再連上行廊,直到他的寢房門前。從今晚起,這間寬敞的寢房不再獨屬他。


    丫鬟被遣退了,房中燃著一對粗圓喜氣的龍鳳紅燭,新紙窗上貼著許多「喜」字剪紙,易觀蓮身穿嫁衣端坐在喜榻上。綴著紅珠串兒的頭帕已揭去,她眨眨眸,入眼的盡是大紅顏色,眩得她有些頭昏,尤其是瞧見那個也一身喜紅的男人,她暈眩感更重。展煜才剛剛掀開她頭帕不久,此時,他走到擺滿小果、小糕點的桌邊斟了兩杯酒,靜靜又迴到她麵前,坐在她身畔。


    他朝她溫暖一笑,目光徐定,把其中一杯酒遞來。


    易觀蓮微顫著指尖接下酒,清眸不離那張俊顏,聽到他緩聲道——


    「觀蓮,交杯交心,望夫妻一世,相互扶持。」語畢,他持杯的手探來,把她緊握小酒杯的手勾住。


    她方寸陡熱,知道今朝一成夫妻,必能得到他真心對待。


    她原不敢作這樣的夢,夢境太虛迷,沒料及有美夢成真的時候,如果再不知足,要天打雷劈的。


    低應一聲,她輕吸了口氣,同新婚夫婿共飲合晉酒。


    展煜取走她手中空杯,一並放在榻邊矮幾上,兩人四目相對,他神色溫煦不變,麵皮卻隱隱泛熱。洞房花燭夜,良宵自該珍惜。他想珍惜她、補償她,但他們第一次的肌膚之親對她來說太不堪,既是要作有名有實的夫妻,他的人便是她的,一切決定在她手中。


    她若還怕著,那來日方長,他跟她一起慢慢來。


    如果她今晚就要他,那便……便……


    「這是我親手織的,好不好看?」易觀蓮忽而低柔出聲,大紅袖底露出圓潤指尖,來來迴迴輕撫覆在榻上的喜錦。


    錦麵是「蓮生百子圖」,無數枝紅蓮綻放,有葉、有藕、有狀如娃兒臉的蓮子滾滿錦邊,正所謂「連成佳偶,子孫滿堂」。


    展煜不禁一怔,若有所思啾著她指尖下的錦紋,再看向她輕垂的臉,心弦悄悄一扯,也低柔答道:「好看。」


    胭脂唇笑開了,是難得的露齒歡笑,她點點頭。


    「好看就好。擱在這兒的是『蓮生百子』,易家堂那兒的新房放的則是『鴛鴦戲水』,兩邊的新房都布置了,往後,我繼續在易家堂教授織錦,你若出城來尋我,時候晚了,咱們也有地方睡,你說好不好?」


    「好。」他答得幹脆。五指仍抹著錦麵,易觀蓮又道:「偷偷跟你說,其實啊,我從沒看過蓮花。」


    似有若無地歎氣。「我名字裏有『蓮』,『觀蓮』不就是『賞蓮』、『看蓮』的意思嗎?再有,蓮花還是我拿手的織錦圖紋,但活到這麽大,卻從未見過真正的蓮花,好奇怪是不?」


    「你沒見過,卻能憑著繡片、圖紋來想象織就,不愧易家錦『師匠』之名。」


    她逸出笑音,笑得清靈好聽,她的笑感染了他,讓他也露齒笑開。


    然後,展煜發現心跳得有些快,得費些勁才能穩下唿息。


    她會怎麽做?


    又……希望他怎麽做?


    為何一徑垂著頸項,不抬頭看他?


    倘若能看入她的眼、看她神態細致的變化,他也較好猜測出她的想法啊!


    這種急躁又得拚命按捺下來、想她歡喜又不知該如何拿捏手段的心情,他還是頭一次嚐到。如果…她真想閑聊,從聊天中慢慢進入「佳境」的話,那他就陪她聊,怎麽聊都成。


    張唇,他正要說話,易觀蓮低幽幽的柔聲卻搶先一步逸蕩而出!


    「展煜,我要的雖然是名副其實的夫妻姻緣,並不是非得在今晚辦到。我……我是喜愛你的,你該也瞧出了。能和你作夫妻,我很歡喜很歡喜,歡喜到很怕醒來後發現這僅是一場夢……我性情不好,無趣又別扭,往後要請你多體諒,我也會努力學的,你給我時間,我總能學好——」


    終於,他瞧見她的眸、她的臉了。


    她抬起蟯首,秀氣五官漾著柔色,竟是怯生生的,連唇上那抹笑亦帶羞澀。


    「展煜,等你覺得可以,我們就在一起吧。到那時,我們作真正的夫妻,我會等你,一直等著。」說完,她咬咬唇,眸光略飄,極不好意思似的。「反正,我哪裏也去不了了……」


    她的情意盡現,在簡單的字句裏,每一音都聽得出她的情。展煜定定然瞪住她,有好半晌,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如他這般聰明之人,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他哪裏值得如此對待?


    他究竟有什麽好,竟能入她的眼、她的心?


    而這個傻氣姑娘,不懂得好好替自己掙些什麽,反倒一心為他?


    她說要等他,是怕他心中餘情未了,無法擺脫又得強迫自己擺脫嗎?


    左胸輕絞,他大手覆住她撫著喜錦的柔萸,兩人手溫皆暖,他較她溫燙幾分。


    既作了夫妻,他允要照顧她,那就是一生一世。


    感覺她小手略顫,隨即放軟在他掌心裏,沒要抽離,他內心浮出淡淡歡愉。這歡愉感慢慢擴散、擴散,很慶幸她的允婚,讓他有彌補她、照顧她的機會,而得知了她的感情,他絲毫不覺排斥,還……相當歡愉,這歡愉究竟會如何蔓延,他也很好奇啊……


    咕嚕。。


    咦……什麽聲音?易觀蓮紅著臉,瞪大眼。咕嚕咕嚕。這聲音是……展煜挑著劍眉,瞧瞧她的肚皮,再瞧瞧自個兒的。「你肚餓了?」


    「你肚餓嗎?」


    肚子打響鼓。第一聲是今日被擺布得很徹底,緊張得隻來得及在上花轎前喝下一小碗鮮粥的新嫁娘發出的;第二聲則是宴席上隻顧著擋一波波湧來敬酒的賀客,沒能多吞些食物的新郎倌所打的。


    這算是……婦唱夫隨嗎?


    四目再次相交,驀地,兩人相視而笑,笑得自然輕放,真如知心朋友。


    「偏間小室備有熱水,你先沐浴換衣,我過去灶房拿些熱食,等會兒咱倆一塊兒吃。」他柔聲道。


    「……嗯。」


    「要我喚丫鬟過來嗎?」


    她搖搖頭,瞧見他笑,才意會到自個兒也揚著唇角。一會兒,他離去了,隨手將房門關妥,易觀蓮坐在喜榻上聽著那已熟悉於懷的腳步聲,直到聲音淡遠,她輕輕籲出口氣,動了動被他緊握過的五指,臉上的笑一直在。


    半年後


    初夏。


    棉鈴剛生成,尚未吐絮,幾位棉農在田中忙完一陣,大夥兒聚在坡埂上的竹草棚內暫作歇息,喝碗清茶兼閑聊幾句。


    一名黝黑精瘦的老漢揭掉頭上笠帽,剛從井中打水上來,甫直起身,眼角便瞥見遠遠黃土道上,有人策馬而來。


    馬奔近,來人身形漸清,老漢眯眼恍悟一笑,揚聲道:「喲,是煜少爺迴來啦!」


    展煜稍稍放緩馬速,未出口寒暄,僅朝竹草棚這方微笑頷首,算是跟大夥兒招唿了,隨即,雙腿再次夾緊馬腹,朝眾人心知肚明的所在飛馳而去。登時,竹草棚內的聊天話題頓轉,不談張家的肥牛瘦羊,不說王家的阿貓阿狗,就說那位「華冠關中」大掌事的古怪行徑。


    「聽說是走了趟兩湖,華家幾個大鋪都在那兒,按時候得過去巡看,隻是這次迴來得可快啦!唔……」很認真地扳著手指計算。「哇啊!算算還不到十日,得辦事、得趕路,算他了得!」


    「又不是頭一遭。」有誰樂嗬嗬地笑,十足了解地道:「到底是成了親,家裏有個牽掛,自然要這麽趕來趕去哪!」


    「……說到這兒,咱曾聽說,他那時是強娶人家的。唉唉,難怪那位『師匠』夫人總是凝著一張冷俏臉給他看,可憐啊——」


    「更可憐的是,人家臉色越凝淡,他還越歡喜,這位大掌事實在愈來愈怪——」


    竹草棚內的東家長、西家短仍繼續著。


    一刻鍾後,那位據說愈來愈怪的大掌事終於快馬抵達易家堂。今日並非織錦教授的日子,但堂上仍來了十數名大娘和姑娘,各坐在近日方又改良了小地方的織機前,練習挑花技巧。幾名易家堂的織娘則在一旁理線、按織圖配花色。


    把坐騎交由看門的仆役打理,展煜走進堂內,似乎他步伐有些過快、過響,頓時引來堂上十數雙眼睛好奇的注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情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雷恩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雷恩那並收藏情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