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陽城的五月,豔陽高照,人人汗下如雨。


    畫眉本以為,自個兒隻怕冷。誰知在這兒落腳後,才初夏時分,她就熱得一身是汗,連夜裏都要輾轉許久,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她雖然已經搬出客棧,在兩個多月前,用了部分銀兩,買下一座小小的院落,但是老板娘仍對她照顧有加,三天兩頭都往這兒跑。


    生過五個孩子的老板娘,很有經驗的告訴她,害喜時,身子會畏寒,等到害喜症狀和緩,孕婦就容易覺得燠熱難當……


    如今,畫眉懷孕已經七個月了。


    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腹中,漸漸的、漸漸的長大。偶爾,肚子裏的孩子,活潑的伸伸腿兒,她就會輕撫著小腹,柔聲跟孩子說話。


    為了孩子,她必須振作起來。


    雖然說,手邊仍有不少珠寶,但是坐吃山空總不是辦法,一旦孩子出生後,開銷勢必會增加。


    除了節流,最好的辦法就是開源。


    赤陽城商業鼎盛,又在南方邊陲,雖比不上鳳城富麗堂皇,但是這個城市有著強烈的生命力,與北國的戰爭、朝廷的昏庸,都離這裏太遙遠。這兒的人們豪邁、不拘小節,城中時常看到異國的商人走動。


    那日,夏風熱如流火。


    畫眉撐著傘,遮蔽熱燙的陽光,拿著手絹兒,在丫鬟的陪同下,租了一頂涼轎出門,前往港口附近的五羊大街。


    這條街寬闊而筆直,鄰近港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論哪一天,都是人潮洶湧。船員們在這兒消費、商旅們在這兒交易,本國人與異國人,在街上擦肩而過。


    在赤陽城裏待了幾個月,畫眉已摸清這座城,各類食衣住行的習慣以及需求。


    她與生俱來、又被磨練得專精的商業直覺,讓她精準的看出,五羊大街上肯定有生意可做。而且,不但是有生意可做,利潤還不低,要養活母子二人,維持小康的生活,可說是綽綽有餘。


    一個多月前,她在五羊大街上,發現一間歇業的店鋪。


    這裏地段極佳,店鋪裏頭格局方正、大小適中,用來開間餐館,要是經營得宜,就能有豐厚收益。她來看過好幾次,愈看愈是滿意。


    不但如此,就連附近的幾間餐館,她也一間一間去勘查,逐間去試吃,嚐嚐鄰近餐館的味道。


    這幾間餐館,不論是環境、食材或是口味,都屬中下。


    畫眉覺得信心滿滿。


    這幾個月來,她跟著客棧老板娘,在赤陽城內四處走動,早已摸清楚,該到哪裏選購優惠而新鮮的食材。她已經找到一位願意配合的廚師,憑著她的手藝,能熬些補身的好粥,做幾道精致的菜肴,而廚師則是配合食材,依據當地人的口味,做出鮮美的吃食。


    隻是,萬事具備,她卻碰上了一個難題。


    店鋪的主人,不肯將店鋪租給她。


    不論溝通過多少次,店鋪主人就是不肯點頭。外柔內剛的畫眉,當然不肯善罷幹休,她頂著烈日,三天就登門拜訪,試圖說服對方。


    走下涼轎,她用手絹兒,擦著額上的汗,先望了望萬裏無雲的晴空,接著才轉身,走進一間銀樓。


    銀樓裏擺著各式珠寶首飾,成套的金飾,精致而耀眼,幾乎要讓人覺得刺眼。


    畫眉一路走到角落,對著一個抽著水煙的老人,福身請安。


    「陳老板,午安。」雖然懷孕七個月,她的動作依然優雅如昔。


    「嗯。」


    老人繼續抽著水煙,連眉毛也沒動一下,隻從鼻子裏頭,哼出一個音,就算是應了她的請安。


    「敢問陳老板,畫眉先前的請求,您考慮得如何?」


    老人慢條斯理的吐出一口煙。


    「考慮?」他拿著煙杆子,敲了敲桌子。「我早說了,不用考慮。」


    這樣的反應,畫眉已經見過數次了。她耐著性子,彎唇淺笑,努力想說服這個頑固的老人。


    「陳老板,我租下您的店鋪,不過是想開間餐館,做點生意——」


    話還沒說完,老人就不屑的哼了一聲。


    「一個女人,學男人做什麽生意?」他掀了掀花白的眉,不以為然的看了她一眼。


    「沒人規定,女人就不能做生意。」畫眉輕聲答道。


    「是沒錯。」老人咬著玉煙嘴,冷笑一聲。「但是,要我跟個女人做生意?嘿嘿、嘿嘿……」他連連冷笑。


    畫眉等著那陣冷笑結束,才慢吞吞的問:「陳老板是不敢?」


    老人一僵,幾乎要跳起來。


    「誰說我不敢?!」


    「既然不是不敢,那為什麽不肯將鋪子出租給我?」


    「因為妳是個女人!」


    「所以,陳老板就是不敢跟女人做生意?」她從容問道。


    老人握緊煙杆子,氣得兩條眉毛都豎起來了。他氣惱了好一會兒,瞪大眼睛,看著畫眉,半晌之後,突然又露出狡詐的笑。


    「關於那間鋪子啊……」他坐迴原位,又開始吞雲吐霧。「我剛剛決定了。那間鋪子我不租了。」


    畫眉微微一愣。請求數次未果後,她這次用了激將法,想激得這個老人家,願意將店鋪出租,但是老人剛剛那一笑,卻讓她心生警惕。


    「柳寡婦啊,妳聽好,那間鋪子呢,我決定隻賣不租。」老人得意的笑著,再度敲了敲煙杆子。「價錢呢,嗯,五千兩好了。」


    即便是教養良好的畫眉,這會兒也變了臉色。


    「陳老板,就我所知,那間鋪子就算要賣,頂多也值三千兩。」這根本已是刻意為難。


    「是沒錯。但,我賣妳,就要賣五千兩。」老人哈哈大笑。「怎麽樣,不是老子不敢跟妳這娘兒們做生意,而是妳沒膽識,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哼,女人啊……」他叨叨念念著。


    「既然陳老板心意已決,我也不好再打擾了。」畫眉臉上不動聲色,小手卻捏緊了手絹兒。她慢慢走出銀樓,在丫鬟的攙扶下,坐上在外頭等待的涼轎。


    五千兩。


    她沒有五千兩。


    就算真有五千兩,她也不會為了賭氣,花五千兩去買那間店鋪。


    雖然說,要開餐館,也不是非那個店鋪不可。但是她勘查過,其他合適的店鋪,都距離太遠,要負擔的風險與成本,都比首選來得高。


    看來,她非得放棄那間店鋪了。


    大街上人來人往,日光炙熱,畫眉坐在涼轎上,一手輕撐著下顎,靜靜的思索著。


    她得再重新評估一次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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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之後,消息傳進畫眉耳裏。


    那間店鋪賣了!


    她又氣又惱,猜測買主肯定是個男人。


    那個視女人如敝屣的陳老板,說不定是為了擺脫她,抑或是為了嘲弄她,恰巧另有買主上門,他就用最快的速度,把店鋪給賣了。她真想問問,那個買主是花了多少錢,買下那間鋪子的!


    隻是,氣惱過後,她又很快的恢複冷靜。


    話說迴來,這說不定會是個轉機!


    店鋪的擁有者改變,代表她若還租那間店鋪,要拜訪求見的對象,也就跟著改變,再也不是那個冥頑不靈的陳老板。


    她仿佛看見一線曙光,盡速出門,到了先前居住的客棧,將來龍去脈告知老板娘,再請老板娘好好的「調查」那位新買主是什麽人,有什麽背景。


    老板娘神通廣大,才短短三天的時間,就把新買主的來曆、背景,都查得一清二楚。


    那間店鋪的新買主,是赤陽內新近崛起的富豪。


    那富豪姓風,在畫眉到達赤陽城的前幾個月,才開始涉足南方各城商界,做的是貨物轉運這類生意,與異邦往來密切。他的崛起,有如平地驚雷,不到一年的時間內,他的商行遍布城內,生意作得極大。


    不僅如此,這個富豪還神秘得很。


    眾人隻知道,他姓風,手上的資金驚人,雖然是商場中人,但他卻深居簡出,至今沒有幾個人曾經親眼見過他。


    關於他的傳聞不少。


    有人說他年過七十,已經身染重病。


    有人說他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個人喜好。


    有人說他脾氣古怪,身有殘疾。


    畫眉聽完之後,沉思了許久。


    她高興得太早了。一個古怪神秘的富豪,說不定,會比陳老板更難應付。隻是,這些傳聞還不足以嚇退她。


    第二天,她選了清晨時分,氣候較涼爽時,登門求見。


    「抱歉,我家主人不在。」門房委婉的說道,任誰一聽,都會曉得,這隻是推托之詞。那個神秘的富豪,並非不在宅邸裏,隻是不肯輕易見人。


    碰了這個軟釘子,畫眉隻是笑了笑,禮貌周到的謝過門房,才在丫鬟的陪同下,轉身離開。


    這並不是放棄。


    隻是,她想到一個辦法。


    那日之後,畫眉就開始籌劃。


    她先去拜訪那些曾見過風老爺的商家,憑著她的溫婉多禮,以及多年以來,在商場上磨練出的進退應對,輕易就問出,這些商家見著風老爺時,是談了什麽、吃了什麽、喝了什麽。


    另外,她隔日又去了一趟風家,並不是求見,而是端了漆盤,裝著四樣精致小菜,親手送給門房。她將話說得婉轉好聽,說區區薄禮,隻是要答謝門房昨日的照顧。


    不隻如此,她還費心打聽,查出風家的管家是誰。接著,再找對門路,一圈又一圈的將禮送進去裏頭,一一打點妥當,才拜托管家能說說好話,讓她見著風老爺一麵。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管家吃了幾次畫眉送來的可口小菜、精致酥餅,自然也不好再拒絕。況且,他又瞧見,這溫婉美麗的寡婦,已經懷胎七月,還要四處奔走,也起了惻隱之心,終於在畫眉的請求下,一口答應,要為她安排。


    幾天之後,畫眉再度坐著涼轎,來到風家。這次,她不再被拒於門外,而是被管家延請入內,大大方方走進了風家。


    從眼前的廳堂院落看來,風老爺的富有,的確是無庸置疑的。


    富家的廳堂院落,有著各地的特色。


    跟赤陽城相比,偏北的鳳城宅邸占地廣闊,氣勢恢弘,厚壁高牆,龐大、嚴實、封閉。而最南方的赤陽城,庭院規模較小,卻樸素淡雅,精致靈秀,小橋流水,通透、開敞、小巧。


    而眼前這座宅邸,正是她南下至今,所見過最精致優美的建築。


    庭園裏綠意盎然,迭假山、鑿泉池、栽花植樹、點綴盆景。而大廳的門,正對著庭院,將一園美景盡收眼底。


    大廳麵闊五廳,除了主廳之外,各有兩小偏廳。


    主廳之內陳設奢華而舒適,前為落地長窗,後為白色屏風。較為不同的是,主廳用細密的竹簾,隔著兩個部分,前頭是兩套客椅,一張雲石客桌,而竹簾後方隱約可見,是一張可坐可躺的木榻,榻上有個人正半臥著。


    不等管家暗示,畫眉已經猜出,竹簾後的人是誰。


    「風爺,日安。」她在竹簾前福身,長睫垂斂。「打擾風爺休息,還請風爺見涼。」


    迴答她的,是一陣沉重的咳嗽聲。


    竹簾後身影晃動,飄出茶的香氣。透過竹簾縫細,她隱約瞧見,小廝端了熱茶來,還為主人蓋妥毯子。


    咳嗽聲沒有停止,坐榻上的人,咳得雙肩聳動,身形似乎有些佝淒。她眼前所瞧見的,印證了那些傳言,這位神秘的富豪的確健康欠佳。


    咳了好一會兒之後,竹簾後靜了下來。她能感覺到,竹簾後的那個人,正在瞧著她。


    半晌過後,他開口了。


    「妳姓柳?」他問,聲音比尋常老人更嘶啞。


    畫眉淺笑點頭。


    「是。」


    來到赤陽城後,她自稱是個寡婦,眾人都喊她柳夫人。


    竹簾後又傳來嘶啞的聲音。「我聽說,妳要租五羊大街的那間店鋪,用來開餐館?」他咳了幾聲,像是連說話也吃力。


    「是。」


    竹簾後的目光,端詳了她好一會兒。


    「看妳的樣子,懷胎就快足月了,怎不等到生下再說?」


    「生意是不等人的。」


    「妳生孩子的時候,那間店怎麽辦?」


    「我租金會照算給風爺。」她從容迴答,早已有了周全的計劃。「我會訓練好人手,就算我不在店裏,也不需歇業。」


    「那個地方,我原本另有他用。」竹簾後的男人,思索了片刻,喃喃斟酌著。「要開餐館?餐館……」


    「還望風爺成全。」


    「成或不成,要看妳的本事。」他說道,停頓了一會兒,才又開口,聲音比先前更嘶啞。「讓我瞧瞧妳的手藝。」


    「風爺想嚐嚐什麽?」畫眉微笑問道,心裏卻隱約明白,這個男人為何可以在一年不到的時間內,就迅速崛起。


    這個男人,也是個優秀的商人。


    他還在盤算,考慮是否要將店鋪租給她。開口要測試她的廚藝,除了是要瞧瞧,她是否真有本事,也是想探測,除了租金之外,她還能帶來什麽額外的附加利益。


    竹簾後沉默半晌,過了一會兒之後,那嘶啞的聲音才又響起。


    「幹貝粥。」


    畫眉的神色,閃過些許詫異。


    這細微的變化,沒有躲過那男人的目光。


    「怎麽?妳不會?」


    她很快鎮定下來。「會。」


    「那就快點做來,廚房裏的食材器具隨妳使用。」


    「是。」


    管家領著畫眉離開大廳,在精致的庭台樓閣間,循著小徑而走,半晌之後才來到宅邸的角落。


    廚房裏頭,食材與器具一應俱全。


    她姿態熟練,先挑了個砂鍋,新米、舊米各半,淘洗幹淨。然後,再挑選幹貝,以形狀圓硬,色如琥珀者為最佳,與米一同擱進砂鍋裏,以爐火煮至滾,再撥開紅燙的煤炭,隻留些許火苗,維持鍋內沸而不滾,米粒與幹貝在文火熬煮下,鮮味與香味同時飄散。


    畫眉持著木杓,守著那一鍋幹貝粥。


    這是她最擅長的料理。


    曾經,她幾乎每一旬,都得熬一次幹貝粥。不隻是因為粥性平溫、滋味清淡,也是因為,曾有個男人最愛吃的,就是她親手熬的幹貝粥……


    自從離開鳳城後,她不曾再煮過這道粥品,誰知道世事難料,這個神秘富豪用來考她的,就是幹貝粥。


    熟悉的香味、熟練的步驟,她雖熬著幹貝粥,身旁的一切,卻早已人事全非。


    半晌之後,砂鍋裏米粒熬得軟糜,幹貝也化為細絲,她隻添了些許海鹽調味,便舀出一碗,擱在漆盤上,連同調羹,一起端迴大廳。


    竹簾後頭,那男人還是半臥著,直到聞見香氣,他才緩緩起身,改臥為坐。


    「好了?」


    「是。」


    「端過來。」他下令。


    畫眉小心翼翼的掀開竹簾,走了進去,眉目垂斂,沒有多看對方一眼。


    一隻手伸來,端走漆盤上的那碗幹貝粥。


    那隻手的每根指骨,都像是被狠狠扭斷,再被拉直過。雖然試圖複原,但是終究無法恢複筆直,每一根指骨都看得出,曾被扭擰後留下的傷害。


    她無法想象,這人是遭遇過什麽可怕的事,才會留下這麽嚴重的傷。從這點來猜想,或許,他佝淒的殘疾也並非天生,同樣也是重傷所致。


    男人坐在花梨木的坐楊上,喝了一口幹貝粥。


    他隻喝了一口,就停下。


    然後,他擱下那碗粥,艱難的站起身來,轉身就往屋內走去。


    直到男人起身,畫眉才抬起頭來,瞧見他戴在頭上,用來遮蔽旁人眼光的黑紗笠帽。大概是臉上也有傷,所以他從不拿下那頂黑紗笠帽。


    望著那男人佝淒的背影,畫眉剛想跟上前叫喚,問出個結果,管家就走上前來,阻擋她上前。


    「柳夫人,爺的意思是說,那間店鋪可以租給妳。」管家說道。


    她有些訝異。


    看來,在她熬粥的時候,這神秘富豪已經吩咐過了。他願意喝上一口,就代表同意;代表她的手藝,過得了他這一關。


    「請問管家,租金怎麽算呢?」畫眉就事論事,絲毫不浪費時間。


    「一個月五十兩,每月上旬收租。」


    她細眉微蹙。


    「管家,這租金的價格是否有錯?」她心細如發,不解的詢問:「這比市價,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沒錯,是爺吩咐的。隻是,爺說了,柳夫人要租那間店鋪,另外還有個條件。」管家慢條斯理的說道。


    「什麽條件?」


    「爺請柳夫人,每早來府裏熬粥。」


    畫眉微微一愣。


    「柳夫人有所不知,我家爺挑嘴,吃不慣本地的食物,而您煮的粥,恰巧就合了爺的胃口。」管家說道。「柳夫人若是同意,咱們現在就可以打合同。」


    看來,外頭傳說這個神秘的富豪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個人喜好,也是半點都不假。


    不過,既然事情發展得如此順利,能省下大筆租金,節省了不少成本,她其實並不會介意,這個男人是否喜怒無常。


    畫眉立刻做了決定。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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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日起,清晨時她就到風家,進了廚房,熬好一鍋粥後就離開,也不曾再見過那個神秘而佝淒的男人。


    餐館方麵進行得很順利,她找來能工巧匠,將店鋪重新裝潢,再找到供應的商家,能每日送來新鮮食材,又應征了幾個跑堂的,隻花了兩旬左右的時間,就熱鬧的開張。


    一如她所預料,餐館的生意好極了。


    這間料鮮、味美,收費又公道的餐館,很快在五羊大街上打響名號,不論是往來的商旅、船員,或是當地的人,隻要是嚐過滋味的,就肯定會再度光臨。


    跑堂的幾個夥計,個個機靈又勤快,廚房裏頭,則有主廚坐鎮。


    畫眉每日會熬些粥品,或是看當天的食材,做幾樣鮮美可口的精致小菜,盛在盤子裏,不但賞心悅目,更讓人胃口大開。


    她還找來客棧老板娘的遠親,一個年輕聰明的姑娘,親自教那少女熬粥做菜,以及管理帳目,免得她生產時,店內會忙不過來。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事情都上了軌道。


    懷孕近八個月,畫眉卻顯得神采奕奕,鎮日忙東忙西,精神比誰都好。


    某日,她搭乘馬車,在風府前下了車,迴頭囑咐車夫,該到何處去搜運食材,接著才轉身走進風府。


    食材的金額是每月結算,而她對親自挑選的商家,也有絕對的信心,知道食材的品質不會有問題,所以才放心的讓車夫去收貨。


    不過,為求謹慎,每日離開風府,迴到餐館時,她仍舊會親自檢查一遍,以免出了什麽差錯。


    瞧這幾日的氣候,愈來愈是炎熱,她或許該跟大廚商量,做幾道消暑的甜湯。或者,先把要遞給客人的巾子,都先浸在清水裏,再擱一大塊冰,等客人來了,再擰幹送上……


    她一邊想著,一邊走進風家廚房,隨即因為眼前的景況,訝異的停下腳步。


    不同於以往,今日風家的廚房,可說是亂成一團。丫鬟、小廝們奔來跑去,個個表情茫然驚慌,大廚滿頭大汗,在大火前忙著炒菜,但是每每炒好了菜,管家隻嚐了一口,就沮喪的搖了搖頭。


    連炒了十幾道菜,管家的頭還是像博浪鼓似的搖啊搖,大廚終於發火了。


    「媽的,炒了這麽多菜,你都說不行?到底是哪裏不行?!」他抓起管家,用力的搖晃,氣得雙眼發紅。「說啊,老子炒的菜,到底是哪裏不行?給我說啊!」


    管家被搖得昏頭轉向。


    「啊……啊……那、那、那個味道,就是不一樣啊……」他哭喪著臉迴答。


    大廚咆哮了幾聲,雙手一放,把管家扔迴地上。


    「有什麽不一樣?」


    「今晚要宴請的,是南方異國的客人。爺交代過了,菜肴的口味,要配合那些客人。」管事的也是滿臉無奈。「我跟爺去拜訪過,那些人的口味又酸又辣,有種說不出的嗆味。」


    「我把半瓶醋都倒下去了,你還嫌不夠酸嗎?」


    「酸足夠酸,但味道就是不同啊!」


    「你這麽說誰會懂啊?我又不知道,那些異國人,吃的到底是什麽!」大廚怒氣衝衝的吼道。


    瞧見氣氛火爆,站在一旁的畫眉,終於走上前來,柔聲說道:「珠河區一帶,住著不少異國人,或許到那裏看看,能夠找到適合的調味品。」住在客棧的那段日子裏,她見過不少異國人。「至於管家所說,酸辣而嗆的味道,可能是南薑、香茅這類香料,以及某種以鮮魚與鹽,醃製幾個月後的醬汁,異國人的飲食都少不了這些,在珠河區找找,肯定能找著。」


    管家這才轉憂為喜。


    「啊,多謝柳夫人提醒!」他轉過身,吆喝著奴仆。「快快快,快去買迴來,再讓大廚試試。」


    奴仆領了指示,飛快的跑開,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了。


    管家擦了擦額上的汗,再度轉過身來,對著畫眉連聲道謝。「多謝柳夫人,要不是有您指點,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呢!」


    「不必客氣,我隻是恰巧知情。」


    話還沒說完,一個小丫鬟氣喘籲籲的跑進來,淚汪汪的撲到管家麵前,接著就放聲大哭。


    「嗚啊,管家……管家……」


    「妳哭什麽?」


    「嗚嗚嗚嗚,管家……管家……那個……」


    「哪個?妳說清楚,別隻是哭啊!」


    「嗚嗚嗚,那個……那個……」


    「到底是哪個啊?」管家急得跳腳。


    「我剛剛到倉庫裏,拿出待客的瓷盤,才發現……才發現……瓷盤……破了……」小丫鬟眼淚一顆一顆的掉下來。


    管家則是覺得,自己的頭很快就要被主人剁下來了。


    「破了?破了?」他喃喃自語,雙眼發直,一時之間腦袋空空,竟也想不出什麽辦法。這種事情,他先前從沒遇過。


    畫眉拿出手絹,替小丫鬟擦擦眼淚。「乖,別哭了。」她柔聲問道:「告訴我,瓷盤是全破了,還是隻破了一、兩個?」


    小丫鬟抽噎著。


    「隻破了一個。」


    畫眉露出淺笑。


    「那麽,妳到五羊大街上,那間沈記古董行找找。那兒瓷盤最多,妳去找找,肯定會有相似的。」


    「真的嗎?」


    「真的。」畫眉替她擦幹眼淚。「妳先迴倉庫去,記牢瓷盤的花樣,再去找,很快就能找到相似的了。」


    小丫鬟半信半疑,用手抹了抹淚痕,也不敢再久留,咚咚咚就跑了出去。


    這會兒,管家看著畫眉的表情,隻能用感激涕零來形容。


    「柳夫人,真是……真是……」


    「管家不用客氣了。」


    畫眉笑道,看著奴仆們忙東忙西,卻大多都不得要領,做起事來事倍功半。她心裏猜想,風家雖然在極短的時間內崛起,但先前靠的,全是風爺雄厚的資金,以及精準的商業眼光。


    如今,他終於願意走出竹簾,跟商家交際,但家中的奴仆們,根本沒這類經驗,要宴請的又是異國人,才會顯得手忙腳亂。


    照這麽下去,今晚的宴席,隻怕難以賓主盡歡……


    她默默想著,一邊挽起衣袖,一如往常,準備淘米熬粥,沒想到一轉過身,卻瞧見廚房門前,站著一個身穿黑衣、頭戴黑紗笠帽,身形佝淒的男人。


    「風爺。」她福身請安,客氣而溫柔。「一時僭越了,還請見諒。」她猜想,他大概已經站在那裏,看了好一會兒。


    嘶啞的嗓音響起。


    「無妨,能把事情做好就好。」他說道,黑紗後的眼,緊盯著眼前的畫眉。「妳看起來似乎很熟練。」


    「不敢當。」


    「有過籌備宴席的經驗嗎?」


    她心中一抽,因為這句問話,想起了那段她不願再想起的日子。


    半晌之後,畫眉才迴答。


    「有。」


    黑紗後的眼,仍舊看著她。


    「那麽,妳有沒有興趣接一單生意?」


    「什麽生意?」她長睫掀抬,望著這神秘的富豪。


    「我今晚有個宴席,但是缺一個能籌備處理的人。妳如果願意接下,我會再付妳銀兩。」


    畫眉隻考慮了一會兒。


    「好。」能夠多賺點錢,對她現在的處境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


    他有些詫異。


    「妳不問價錢。」


    她微微一笑。「我相信風爺,絕對不會虧待一個婦道人家。」


    隔著那層黑紗,她似乎隱約瞧見,他微微揚起了嘴角。那笑,不知怎麽的,有些微的扭曲。


    「很好。」他滿意點了點頭,用那嘶啞的聲音交代著:「關於宴席的事,就交由妳負責,不論需要什麽,隻要跟管家說一聲就行了。」


    說完,他轉過身,邁開步伐,艱辛而困難的,一步一步的走出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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