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終究還是要迴答


    火。


    好大的火。


    像蛇一樣,纏繞著她的身體。


    鳶也嘴唇蠕動,像在唿救,又像在唿喊誰的名字,囈語出的字節含糊不明,湊近了也聽不清。


    她原本蒼白的雙頰,泛起了潮紅,有人摸了一下她的額頭,摸到一手的冷汗和燙人的溫度。


    那人問:“司徒到了嗎?”


    有人迴答了他:“我們去山林之前就讓他過來了,算算時間,應該快抵達了。”


    “去買些退燒藥來。”


    “好的。”


    這些聲音鳶也都聽得到,隻是不太清楚,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她被牢牢困在夢裏,那種幾近窒息的感覺,從現實延續到睡夢裏,始終纏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有誰將她扶了起來,用什麽頂開她的牙齒,旋即帶著苦味的液體進了她的嘴裏,難以下咽至極,又全都吐了出來。


    那人反複試了幾次,都是不行,他低聲催促:“吞下去,鳶也,吞下去。”


    可是她如鯁在喉,怎麽咽得下去?


    身上一會兒很冷一會兒很熱,她很難受,卻醒不過來,心口沉甸甸地壓著一塊巨石,本就不算好的臉色,現在又沉澱出虛白,乍然一看,幾近透明。


    最後他勉勉強強讓她喝下了半碗藥,又貼了退燒貼,守了她很久,但她一直沒有醒。


    鳶也亦是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從夢境掙脫出來,當她抬起眼皮時,第一眼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


    這一片白,和她夢中的紅形成極致的反差,以至於她在這刹那間有種分裂的錯覺。


    不消一瞬,她就記起昏迷前的所有事情,那把木倉,那場火,還有誰抓住了她不讓她過去,她眼前一黑昏死過去,然後……然後她小表哥呢?


    對了!


    她小表哥!


    鳶也即刻翻身下床,不料雙腿一軟,直接跪下,膝蓋撞擊地板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她忍著疼,連滾帶爬起來,撲向房門,猛一拉開,頃刻就被強烈的日光刺得眼睛一疼,倏然停下腳步。


    渾渾噩噩的意識到了這一刻才算徹底清醒,她定在原地,茫然四顧,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山林。


    這是一座複式樓。


    她是……被救了?


    鳶也竭力迴憶昏迷前的事情,卻隻能想起一句“別過去”。


    那時候她滿心滿眼都是陳莫遷,連對方是誰都沒有看清楚。


    經曆山林裏的兩天兩夜後,她變得非常敏感,忍不住去想救她是好意還是別有所圖?這是不是又一個陰謀?她該不該逃走?她能往哪裏逃?有沒有人能幫她?她可以求救嗎?求救引來的人會不會也是要害她的?


    一大串的問題,像一把玻璃珠從高處扔下,叮叮咚咚跳動不止,她抬起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冷靜,冷靜一點薑鳶也……


    她不能慌,不能亂。


    現在隻有她一個人了,她什麽都隻能靠自己……對,連她的小表哥也離開她了,接下來真的要靠她自己了。


    鳶也忍著淚意,逼迫自己定下神來,想一想現在的處境,想一想接下來該怎麽做?


    ……她被放在這裏,身上很清爽,應該是被清洗過,換了棉質的睡衣,包紮了傷口,昏睡時隱約聽到一男一女在說話,不知道是誰,但提到了司徒醫生。


    司徒醫生是尉公館的家庭醫生,所以是……尉遲嗎?是尉遲把她救走嗎?


    想到尉遲,鳶也終於沒有那麽恐慌。


    無論如何,她應該是脫險了,不至於再麵對槍林彈雨。


    而且有他在,他一定能幫她,也能幫她的小表哥報仇。


    可問題是,他們應該向誰報仇?


    鳶也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就像是做了一場夢,莫名其妙地被抓,莫名其妙地被追,莫名其妙地遇險,莫名其妙地死人,又莫名其妙地被救,她隻能從掌握到的信息,勉強去分析……


    已知小圓和美國人是一夥。


    已知她可能是她媽媽和沅家家主的女兒。


    已知沅家家主不久於世,她是唯一的繼承人。


    已知沅家人怕她迴去跟他們爭財產,所以派人殺她。


    已知小圓和美國人背後的主使不想她死,但要她在沅家人麵前是個“死人”。


    所以串聯起來,美國人追逐她,小圓引導她,把她送到山上那種錯綜複雜的地方,就是為了讓小圓成功替死,好讓沅家人的視線不再繼續放在她身上。


    ……結果,這竟然是一個保護她的局?


    鳶也油然而生一種荒唐感。


    她差點死在那片山林裏,結果現在從頭分析,竟得出一個是在保護她的結論,這簡直是年度怪誕故事之首。


    鳶也搖了搖頭,不,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那個派出了小圓和美國人的人,他是這整個局裏下棋的手,他策劃這麽大個局,牽扯進來這麽多方勢力,一定還有別的目的。


    隻是想保她的命的話,有的是更方便簡單的方式,所以是有別的目的。


    她現在還想不出這個目的。


    去找尉遲吧,也許尉遲知道什麽。


    鳶也這樣想著,邁開腳步,準備下樓,不期然聽見一個房間裏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沅家那邊會以為這次插手他們追殺的人是李希夫人。”


    ……好熟悉的聲音,鳶也遲鈍地想了一會兒,好像是,黎雪?


    她往前走了一步,聽得更清楚,這次是男人的聲音:“處理幹淨,不要留任何蛛絲馬跡。”


    一如既往的疏淡,清冽,像山澗泉水不被任何事物汙染。


    算起來他們也才四五天沒有見,但現在再聽到他的聲音,鳶也竟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尉遲。


    她在唇齒間喃喃這兩個字,描述不出的情緒在膨脹,救她的人果然是尉遲。


    她總難以釋懷小表哥在她麵前倒下的畫麵,心口悶得難受,聽到他的聲音,就想去見一見他。


    剛要推開門,黎雪又說:“那些美國人,我已經結算清他們的報酬,要讓他們現在就離開嗎?”


    “我們離開巴塞爾之前,先留著。”尉遲坐在椅子上,手支著額頭,半斂著眸有一絲慵懶,“雖然我們現在和沅家是一條線,但不代表他們會真把我們當做朋友,飛鳥盡良弓藏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道理。”


    冷不防一句話,一股寒氣竄上天靈蓋,鳶也整個人都僵住。


    什……什麽?


    “明白。”黎雪還說,“剛才老爺還打來電話,讓您在處理少夫人的‘喪事’之餘,和沅家把合同簽好,南歐的市場和南北兩片島嶼,現在就落實清楚,免得之後還要再多來往,羅德裏格斯家好像已經盯上我們。”


    尉遲淡薄道:“放心,沅家比我們還想盡快讓這件事結束,y先生聯絡過我,約了下午見麵。”


    黎雪:“等接管南歐市場,尉氏在歐洲的發展一定會更加順利,還有島嶼,聽說那一帶礦產資源豐富,嗬,沒想到沅家人這麽忌憚少夫人,當初尉總您提出漲價,加多南北兩片島嶼時,我還以為他們不會同意。”


    尉遲:“這是我跟沅家合作的第一次,希望下次,大家還能這麽‘愉快’。”


    毫無準備之下,驟然接收到這樣內涵頗多的訊息,鳶也整個腦袋都是嗡嗡響,他們的聲音進入她腦海已經扭曲,分辨不出是什麽語氣。


    美國人……?


    和沅家一條線……?


    他跟沅家第一次合作……?


    ……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鳶也往後退一步,唿吸遽然間變得沉重。


    美國人?從毛坯房追著她進樹林再追著她去難民還追著她上山林的那些美國人?


    和沅家一條線?他跟元家第一次合作?意思是這次沅家追殺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如果是這樣,那麽她一直在找的那個下棋的手,就是尉遲?


    不。


    不可能。


    怎麽會是尉遲?


    他沒有理由幫著外人來害她!


    鳶也想堅定下來這個念頭,但就像是立在山巔的一麵旗幟,隨風搖曳根本抓不住。


    真的沒有可能嗎?黎雪不都說了嗎?他們從沅家手裏得到了南歐市場以及兩片島嶼,那是多大的利益,她也是圈內人怎麽會不知道?島嶼上還有礦產資源,更是不可計量的財富,而且這島嶼還是後來漲價的……


    漲價……所以那些美國人一邊追逐她,一邊阻攔法國人抓到她,鬆鬆緊緊,就是因為尉遲在跟沅家討價還價?拿她的命做籌碼,坐地起價?價碼談成以後,小圓就替她死,滿足沅家人要她死的要求?合作愉快?


    鳶也本就蒼白的臉色,此刻連唇上也失了血色。


    剛才她才在想,小圓和美國人的幕後主使一定還有別的目的,否則不需要用這麽費勁的局……原來目的是從沅家人手裏拿到更多的利益,她是博弈的籌碼,是尉遲手裏的籌碼。


    本來以為是一個怪誕故事,到頭來竟然是現實文學,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可是現在真的笑不出來。


    散了一盤的珠子,終於被一條線串聯起來,讓人恍然大悟,原來事情是這樣。


    她以前總說尉遲是個資本家,那時候是戲稱,他現在所作所為才是一個資本家會做的事……利益高於一切。


    “多給小圓家裏一些喪葬費”


    “是。”


    “跟進警局的進度,不要讓沅家先一步拿到陳莫遷和小圓的遺體。”


    “是。”


    他們的對話還在繼續,絲毫沒有發現門外的她。


    鳶也閉上眼睛,微仰起頭,讓日光照了自己一會兒。


    他在利益之外留了她一命,是他“善心”,可她小表哥又算什麽?死在資本博弈裏的一個意外?


    她喉嚨很苦,咽了口水下去還有撕裂的辣痛感,就像陳莫遷落在她唇上的那滴血。


    她的小表哥,為了保護她的安全,不顧一切的小表哥,最後隻留給她一個“噓”字的小表哥,他本來可以活得好好的……


    鳶也睜開眼,眼底和臉色如同上了一層漆,所有情緒都被藏在漆後,麵上一派平靜,繼續走下樓。


    一樓四周的窗簾都拉上了,唯恐被外人知道這家裏住了什麽人似的,模糊的光透過窗簾綽綽地照著四下,她的影子從樓梯挪到客廳,然後就在沙發上坐下。


    目光落在了果盤裏的水果刀上。


    神情晦澀不清。


    ……


    尉遲迴到房間,發現鳶也不在床上。


    他沒想到鳶也會剛好在他離開房間的時候醒來,臉色煞冷,立即轉身下樓,準備召集人手出去找。


    他快步到樓梯口,抬眼看去,見到鳶也好好的坐在沙發上,腳步一頓,一顆心慢慢放迴原地。


    “醒了?怎麽下樓了?”他語氣溫柔,“感覺哪裏不舒服?”


    他走下樓梯的短暫時間,已經將態度調整迴以前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這裏的醫生我不相信,司徒已經下飛機,就在過來的路上,你先迴床上躺著。”


    鳶也側頭看著他走近,迎視上他的眼睛,那雙眼睛還是很漂亮,墨黑如同曜石,點點碎碎的餘光像熠熠星辰,她曾經無數次被勾去魂魄,沉淪在他的溫柔裏。


    她沒有反應,就是麻木地看著他。


    尉遲走到她麵前,自然地摸了一下她的額頭,退燒了。


    “我小表哥呢?”她的聲音沙啞,像破舊的手風琴。


    尉遲恍若未聞,低語道:“你身上的傷,我隻幫你做了簡單處理,等司徒到了再幫你重新包紮。”


    “我小表哥在哪裏?”鳶也再次問。


    她的嘴唇很幹,唇紋像幹枯的土地,扯一下都疼,尉遲倒了杯水送到她唇邊,再看到她赤裸的雙腳:“怎麽下樓也不穿鞋?”


    “我小表哥呢?”


    她句句詢問,他句句迴避,不在一個頻道的對話,各說各的。


    鳶也黑著眼睛看著他,就是要一個答案。


    尉遲靜默,到底是說:“他的遺體在警局,我會把他接迴來,好好送迴陳家。”


    遺體。鳶也喉嚨一滾,好。


    她沒有再說話,像是經曆過太多事情後身心俱疲,又像是一時無法接受陳莫遷的死訊在消化情緒。


    尉遲看她穿得單薄,想將她抱迴房,彎腰一手摟住她的脖子,一手伸到她的膝下,同時說:“之前不是想去冰島?這幾天我們可以過去,那邊很安靜,也合適養……”


    話沒說完,他的動作就僵住。


    好一會兒,他才慢慢低頭,再慢慢看向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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