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開著,外麵有人說話,兩個女人——

    “劉姐你看,板栗這麽泡了涼水之後,就特別好剝了!”

    “還別說,真挺好剝的……沈太太,肉放著我洗吧,太油了別蹭你衣服上了!”

    “沒事兒!我坐那兒也閑不住……”

    沈灼倚在臥室門框上,叫了聲“媽”,王嘉禾立刻轉過臉來,掛上笑,“起來啦!”

    劉姐也看過來,擦擦手走出來,給沈灼倒了杯熱水端過去。沈灼接過來,說了聲謝謝。

    劉姐問:“我們說話吵到你了吧?”

    王嘉禾搶白說:“這都快晌午了,還睡!懶得不行了真是!”

    劉姐笑道:“冬天就是難起床,而且小沈掛著身子,嗜睡也正常。”

    沈灼喝完水,把杯子還給劉姐,苦笑一下。

    王嘉禾這邊看她出來了,也不在廚房瞎忙了,趁沈灼洗漱完出來,拉著她迴房間,關上門,問她:“你這幾天感覺怎麽樣了?吐得厲害麽?定期去醫院檢查沒?”

    沈灼睡太久,氣虛,聲音輕飄飄的,“挺好,不怎麽吐,檢查的事兒譚思古會安排的……”

    王嘉禾到底不放心,坐在她身邊,苦口婆心道:“他一個男人懂什麽?女人懷孕你以為是小事啊?輕則身體受損,重了能要你小命!我一會兒迴去就打電話跟醫院那邊約時間,頭三個月,保胎很重要!到時候你得去,聽到沒?”

    沈灼點頭,身子歪在床上,抱著被子,想重新迴到被窩裏。

    王嘉禾看了她一眼,突然說:“沈灼啊,既然你跟思古都已經結婚了,還懷了孩子,別的就不要想了,別的人就跟不要想了!啊?”

    沈灼掀起眼皮,不由看向她。

    王嘉禾一幅過來人的樣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耍什麽心思!衛渠迴來了,我知道!他今天早上還跟他那個媽搬迴了西華小區,賣了原來的老房子,重新買了新的,裝修好的。你跟我說,你是不是已經見著他了?”

    沈灼這舊傷未愈,又被王嘉禾無意捅了一刀。

    她憋著氣說:“見了。”

    王嘉禾聽她這不甘不願的語氣,立刻恨鐵不成鋼道:“我就知道!早上還聽陳佳月在院兒裏說他兒子在冉氏工作,姓衛的還跟那個狐狸精一樣的女人上新聞,你想想會痛快麽?”

    一切都迴到原位,但又都不一樣了。

    王嘉禾還是很討厭衛渠的母親陳佳月,講起來就沒完了:“那個女人,但她現在到底比以前好太多了,以前在醫院的時候,她就總跟我過不去,現在再比起來,我有你和沈燁頂著,絕對不比她差!這個時候你要是走迴頭路,就是給你自己找不痛快,給你媽我找不痛快!”

    王嘉禾說著說著就想起了以前的事,往事如碎影掠過,她歎了口氣,拍拍女兒手臂,輕聲說:“沈灼,你跟我說老實話吧,你還惦記衛渠不?”

    沈灼閉上眼睛。

    王嘉禾敲了下她的腦袋,沒下力,但心裏真想下狠勁兒!

    “你聽好了!譚思古哪裏不好麽?他知道疼你,最起碼,比起衛渠來說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你就是再喜歡衛渠,也不能惦記他了!誰離開誰活不了啊?你必須把他忘了,聽到沒?”

    沈灼把臉埋在被子裏,她真想說:媽,有些人不是離開不離開的問題,也不是說忘就能忘的。如果他就是你的命,離開他,真的可能活不了……

    下午葉真卿打來電話說要過來,已經到樓下了。

    王嘉禾正在幫忙打掃衛生,聞言問沈灼:“譚思古給你找的心理醫生?”

    沈灼一邊換衣服,一邊“嗯”了一聲。

    王嘉禾念道:“這樣挺好的,治治你那臭脾氣。”

    沈灼哼笑一聲,末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

    葉真卿進門,王嘉禾和他打招唿,他非常客氣地和王嘉禾握手,記性好,認出來王嘉禾,忙說:“您是沈太太吧?”

    王嘉禾也是個精明人,譚思古和沈灼結婚宴上認了不少人,自然也把葉真卿認出來了,倆人倒像多年沒見的好友似的聊了起來。

    王嘉禾說:“第一眼見你的時候,就看你一表人才,沒想到你也是個醫生。”

    葉真卿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聽說沈太太以前也是醫護人員。”

    王嘉禾炫耀道:“那是,我兒子也是醫生,腦外科的,市二院一把手劉教授的學生!”

    葉真卿讚歎:“劉教授的名號我聽過,令郎能跟劉教授學習,一定能力非凡!”

    王嘉禾聽人誇起沈燁,就忍不住心花怒放,又是端茶,又是拿包。

    他們這邊寒暄著,沈灼從書房走出來,就聽到王嘉禾說起沈燁喋喋不休,心裏一涼,叫了一聲:“葉醫生。”

    葉真卿看過去,忙和王嘉禾道別,去了書房。

    沈灼已經坐在沙發上等候。蜷著雙腿,身上蓋著皮絨毛毯,隻露頭,吊著一雙大卻無神的眼睛。

    葉真卿第一次見沈灼的時候,就細細看過沈灼。

    她長相算不上驚豔,屬輕靈秀美類型。大眼睛,小臉,個頭瘦小,黑亮微卷的長發襯得她皮膚尤其白皙。這樣長相、這樣年紀的女孩子,很容易讓人想到校園裏那些驕陽似火,個性張揚的女學生。

    可她卻不一樣。

    那日她坐在他麵前,背脊挺得很直,眼神卻垂著,很多東西,都藏在裏麵,

    她的才華,她的個性,不能輕易被人發現。那是一種自衛的方式,正如她現在,把自己蜷縮起來,像隻蝸牛,在角落尋找屬於自己的安全感……

    葉真卿隨手拿出衣兜裏的記事本和黑色鋼筆,沈灼抬頭,看著他動作優雅地坐下來,“刷刷刷”在本子上寫了個日期,然後才抬眼。

    “下午好,這兩天感覺怎麽樣?”

    沈灼清了清嗓子說:“很不好。”

    葉真卿坐正了些,問她:“哪裏不好?”

    沈灼道:“心口堵著,難受。胃裏也難受,像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堵在這裏了,消化不良。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葉真卿沉默著,想到昨日是她麵對那個無法麵對的人,料想結局不好。他在本子上畫了個圈,然後問沈灼:“昨天,你見了那個討厭的人了?”

    沈灼垂下頭:“嗯。”

    “什麽感覺?”

    沈灼咬住唇,眼底酸澀,“……委屈,不甘心。”

    葉真卿笑了一下,“很好,正常反應。那你是怎麽做的?”

    沈灼答:“我什麽都做不了……”

    葉真卿頓住,想了想,他把本子遞給沈灼,問她:“沈灼,在這個圓圈裏,你看到了什麽?”

    沈灼迷茫。

    “想象一下,希望看到什麽,或者覺得會有什麽。”

    沈灼看了一眼,慢慢道:“……水。”

    她推開葉真卿的筆記本,抱緊了手臂,腦袋裏被埋藏的記憶蜂擁而出。

    葉真卿見此,把筆記本拿迴來,在上麵寫了一個“水”字,然後又在旁邊花了個方塊,再問沈灼:“這個方塊裏呢?”

    沈灼看了很久,心煩氣躁地推開他,“葉醫生,你別問我了!我現在看什麽都是不好的……”

    葉真卿不以為忤,反而一笑,說:“沈灼,你得這麽想,你沒做錯什麽,別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攔,別困著自己。”

    他很認真地看著她,沈灼點點頭,也笑了一下說:“葉醫生,你說錯了。正相反,我沒覺得自己有哪裏做錯了,但所有人都不能理解我,這才是我困惑的原因。”

    “所有人?”

    “對,所有人……”

    葉真卿闔上筆記本,看著她的眼睛,問道:“沈灼,你和你母親不好麽?”

    沈灼的表情這時起了一絲漣漪,她迴過頭,盯著身上的毛毯。

    葉真卿看出來她的為難,心裏的猜疑更加確定了,剛剛進門的那一刻,從王嘉禾的語氣和沈灼的表現來看,他已經猜到大半。

    “不好說?”葉真卿又問。

    沈灼咽了口氣,“嗯。”

    葉真卿心說他可能需要停下來,於是道:“那……我們換個話題——”

    沈灼卻突然開了口,她說:“我很少跟別人聊她……我是說我媽。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起她……”

    葉真卿看到一絲希望,“那你可以試一試。”

    “我有個同胞弟弟你知道麽?”

    “嗯,聽說過。”

    沈灼目光放遠了,輕輕道:“我媽覺得我弟弟是老天給她的最好的禮物,她這輩子,最愛兩個男人,一個是我爸,一個是我弟弟。我爸去世得早,所以她就把心思都放在我弟弟身上,把最好的都隻給我弟弟……”

    葉真卿想起王嘉禾談起沈灼弟弟沈燁時的表情,了然於心了,他問:“所以你覺得自己被她忽略了,你討厭她,討厭你弟弟?”

    這種親情的偏駁,對性格養成的影響很大。

    沈灼卻搖頭:“我沒有。我弟弟人很好,很聽話,很優秀。我心裏清楚他比我好太多了,所以我從來不嫉妒,我也沒什麽好嫉妒的。”

    葉真卿不置可否。

    “我隻是覺得難過而已。我在她身邊長大,二十多年了,她連我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都不知道。”說到這裏,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她以為我喜歡吃的東西,其實都是沈燁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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