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伸過來,放在死者右手腕上的傷口處。”


    嗓音平淡,顧白羽對著麵色微微有些發沉的年富出聲說道,隨即垂眸,看著他放在無名氏死者右手腕傷口上的雙手,說道:


    “用手指輕輕向下按壓傷口,以你現在的謹慎和緊張程度,不必擔心會把傷口壓壞,沉下心來,你能感覺到什麽?”


    隨著顧白羽淡然的聲音落地,本就安靜的驗屍間,更是寂靜一片。


    屋子裏的眾人全都屏息凝視,除卻蘇墨軒仍舊是一臉淡漠之外,眾人麵上的神情,幾乎比年富還要緊張。


    “傷口很僵硬,但仔細按下去感覺,又有一點漸漸變軟,但應該是死者的屍體從冰水中打撈出來之後,被放置在溫度較高的環境中,所以漸漸呈現融化的態勢所造成的。”


    沉默片刻,年富描述的話語中充滿謹慎的味道。


    沒有接話也沒有催促,顧白羽沉靜的目光,仍舊落在年富那雙按在死者屍體右手腕傷口處的雙手,安靜的等待著他的進一步感覺和分析。


    按壓感受傷口的動作停頓了片刻,年富眉頭緊皺,下意識的抬頭看了一眼站在對麵的顧白羽,那淡漠平靜的神色,無端的令他那緊張不已的心緒,安定從容了不少。


    “比起大麵積創傷的近旁其他位置和多道傷痕疊加的中心,死者右手腕上傷口的邊緣處、能夠看得清兇器形狀處的觸感,相對更加堅硬,而且,”


    眉頭皺的更緊,年富似是不敢輕易地下結論一般,雙手再度向下輕輕按壓感受,思索片刻,最終沉著嗓音出聲說道:


    “而且,我能感受得到,傷口兩側的皮肉,並沒有尖銳割手的感覺,而是有微微的向外拱起的弧度,也就是說,傷口處的皮肉,處於向內翻卷的狀態,所以,死者右手腕上的傷口,是在他死後一段時間被人所刺傷的。”


    話音落地,年富抬頭看著對麵的顧白羽,澄澈青稚的目光中,帶著毫不掩飾的緊張之色,他看著顧白羽,等待著她決斷似的最後出聲。


    “你是負責檢驗這具受害者屍體的仵作,你自己下的論斷,不需要經過別人的同意,作為一名仵作,你需要的,不僅僅是豐富的驗屍經驗和過硬的驗屍技術,你更需要的,是自信。”


    抬眸看著滿麵緊張之色的年富,顧白羽意有所指的說道,清秀的臉龐上平靜淡漠之色依舊,她頓了頓,繼續出聲:


    “而一個好的仵作,光有豐富的驗屍經驗和過硬的驗屍技巧並不夠,還需要在受害者屍體處在特殊狀況的時候,能夠自己想出一些應急判斷的方法。”


    “多謝先生指點,徒弟受教。”


    內心的緊張沒有減少分毫,年富心中,卻是多了幾分茅塞頓開的敞亮。


    無名氏死者的屍體檢驗完畢,清整好驗屍間,將驗屍記錄完整的檢查過一遍之後,年富鄭重其事的,抬手印下了自己紅紅的名章。


    就像顧白羽剛剛所說的那樣,這是他負責進行檢驗的受害者屍體,他自然是要為自己的論斷,負起全部的責任,不怕爭辯,亦不怕質疑。


    “你在懷疑什麽?”


    等到長安城府衙的捕快所裏就剩下顧白羽和他兩個人的時候,始終沉默著沒有出聲的蘇墨軒,看向顧白羽的眼眸中,浮動著晦暗不明的情緒。


    “我所懷疑的,跟你所懷疑的,應該相差無幾。”


    敏銳的眼眸緊緊盯著蘇墨軒,顧白羽沉吟著出聲,道:


    “無名氏死者是從小練習刀劍的習武者,身上有不少陳舊性的傷痕,按照那傷痕印記的深淺看,根本就不是同一時期留下的,而是長年累月,時不時的便會留下傷痕。


    你自己也是習武者,你的身上,未必就會留下這麽多的傷痕。


    也就是說,這個無名氏死者,始終處在刀光劍影的生活之中,不僅僅是習武者,更是善戰之人。


    而他右手腕上的死後傷痕,分明是兇手為了隱瞞什麽事情而刻意為之。


    右手腕上所能透露的線索與痕跡……”


    話語頓了頓,顧白羽看向蘇墨軒的眼眸中,更帶了幾分嚴肅。


    “墨軒,我能想到的,隻有來自嘯狼族的那些黑衣人。”


    “如你所想。”


    點點頭,蘇墨軒語帶讚同。


    在驗屍間中聽著顧白羽一步步引導年富對無名氏死者的屍體痕跡進行分析時,他腦海中的第一反應,便是嘯狼族潛入長安城中的黑衣人。


    於是心中警覺,方才的他,才會在驗屍結束之後,私下裏同邢煥之交談,讓他反複叮囑今日參與到無名氏死者案件中來的那些捕快,一定要對這件事情守口如瓶。


    “沒有想到,嘯狼族小公主的異議,竟然已經影響波及到了長安城中,看來,嘯狼族彼此之間的訊息傳遞,出乎我們意料的緊密。”


    無意識地抬手輕敲著桌麵,顧白羽沉著嗓音,腦海中瞬間閃過千萬個念頭。


    既然西北邊疆小公主的異議和反對,能如此準確及實地傳遞到長安城中,那麽,長安城中的風吹草動,想必也能夠及時地傳遞到西北邊疆。


    如此一來,他們想要從嘯狼族之間消息延遲方麵入手的計劃,怕是要被擱淺。


    “動手殺人,潛伏在長安城內的黑衣人之間,明顯的已經起了不可調和矛盾,但是,我們卻不能以此來推測嘯狼族內部整體的東西。”


    思索片刻,蘇墨軒否定了腦海中率先浮現出的,嘯狼族內部已然分成兩派的極端對立的想法。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你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隻不過,我更擔心的是另外一種情況。”


    點點頭,顧白羽思忖出聲,就算長安城的黑衣人同西北邊疆的嘯狼族聯係再緊密,然而卻也是天高皇帝遠,未必,就會完全聽從族長的指揮。


    尤其是曾經潛入皇宮中對蘇墨軒和李景毓痛下殺手的黑衣人首領,與李景吾結盟這麽多年,時刻命懸一線,又怎麽可能會願意,隨隨便便的放棄自己親手打拚出來的成果?


    “你是怕,嘯狼族內部真的分成主戰與主和兩派人馬,兩廂意見爭執不下,主戰那一派的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而加快對長安城的進攻?”


    沉吟著,蘇墨軒將顧白羽沒有說完的話補充完整,抬眸望去,恰是四目相對。


    “沒錯,如果說先前嘯狼族小公主因為對弋陽的愛慕,而在嘯狼族內部發出反對侵占中原的聲音,引起的隻不過是嘯狼族人看不懂事孩子的那種不甚在意的笑容。


    但如果說這種聲音漸漸壯大,形成一派意見的話,那麽,原本還在權衡的族長,就會被迫盡快做出一個最終的決定。


    然而嘯狼族以攻占中原為目標已經很久,總會有那麽一部分人,根本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妥協。所以,嘯狼族首領越是做出與侵犯中原相反的決定,就越會逼得這些人自己動手。”


    “而且,這部分人的數量,並不可小覷。但我最擔心的,還是弋陽的安全。”


    顧白羽的話音才剛剛落地,蘇墨軒便接口說道。


    或許先前的小打小鬧還能夠被容忍,然而如今涉及到族內的大事,難保,不會將弋陽當做開刀的對象。


    略帶沉重的氣氛在寒涼的空氣中彌散開來,站在長安城府衙的捕快所中,相互對望了許久,蘇墨軒和顧白羽,誰都沒有開口。


    郊外冰封的河麵下打撈出的無名氏屍體,對於沉浸在忙碌著準備迎接新年的喜慶氣氛中的長安城百姓來說,隻不過是一個被他們轉瞬即忘的插曲。


    而被蘇墨軒告知內情的邢煥之,也隻是帶領著手下的一眾捕快,按部就班的進行案件的偵破與兇手的追查。


    畢竟,涉及到朝野變換事關重大,他隻不過是一城府衙之捕快,那些事情離他太過遙遠。


    而畢竟,這是發生在他轄區範圍內的一樁命案,追查真相,將兇手繩之於法,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於是拋卻了種種朝堂之上的紛爭,對於邢煥之而言,躺在長安城府衙驗屍所中的無名氏之死,隻是眾多他經手的案件中的一個。


    然而相比之下,得到消息的李景雲,卻是分毫沒有耽誤的重新部署、調整著一切,與李景吾在朝堂之上的明爭暗鬥,也日漸趨向於白熱化的狀態。


    崔家大宅的門前,再度停下了印有皇家標記的馬車。


    步履匆匆,傳旨的太監片刻不敢停歇的,穿過崔家大宅的重重小路,徑直奔向了顧白羽居住的院落。


    急促的敲門聲起,傳旨太監帶來的,卻是請顧白羽即刻動身,前往皇宮為長平公主診治的旨意。


    饒是心中有所疑慮,然而終究是皇命不可違,來不及給蘇墨軒送信的顧白羽,隻得匆匆收拾藥箱,坐在傳旨太監帶來的馬車上,一路揚鞭策馬,進到了皇宮之中。


    聖旨不假。


    往昔活潑好動,嬌憨可愛的長平公主,此刻麵色煞白的躺在床榻之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有氣無力的顫抖著,脆弱的,像是狂風暴雨中的一隻剛剛破繭而出的白色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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